阮红松
鸡蛋茶,在家乡曾是待客的上品。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有“鸡屁股银行”的说法,农家没钱了,在鸡屁股取。鸡蛋除了换钱,还可以当钱使,可以换盐、换针线……还当学费交。开学了,用手帕包几个鸡蛋拎到学校交学费,不丑,那是常见的事。
用鸡蛋招待客人,那是家里来了贵客。那年代,平日里基本吃不上鱼肉,只有过年才有得吃。因此,来客了煎几个鸡蛋,就是“荤菜”。吃鸡蛋茶,算是隆重地招待客人。比如远客、稀客、新女婿新媳妇上门、德高望重的长辈驾临等。
所谓鸡蛋茶,就是现在习以为常的糖水荷包蛋。鸡蛋本来就珍贵,还有糖水,那就更珍贵了。红糖是稀罕物,女人坐月子一般都难吃到,那是紧俏商品,供销社凭票供应的。记忆中常见的糖叫“古巴糖”,黑乎乎的,很甜。我家有一个小瓷坛,比成年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就是用来装糖的,大部分时候空着,过年时里面才装着糖。小时不懂事,做梦都惦记着那坛子,有时偷偷用指头粘一点放嘴里,甜了好几个时辰。
第一次吃鸡蛋茶,是上小姨家。平日里去得稀,拜年了,小姨就用鸡蛋茶招待。很精致的小碗,一碗糖水,里面热腾腾漂着四个剥了壳的白鸡蛋。正宗的鸡蛋茶,鸡蛋成双,一般都是四个。吃法也是有讲究的。在人家做客,是不能将鸡蛋茶吃干喝尽的,得“剩碗”。一般吃两个,喝几口糖水,然后将剩下的两个鸡蛋用筷子挟成两半,留在碗里。这不是规律,是家教,是礼节。好东西不独享,给主人留一点。大人还好说,小孩子往往吃着吃着就忘了,顺嘴吃光的情况时有发生。主人当面不说什么,背地里就会说这孩子没家教。
剩碗时,主人还得客套,劝客人全吃了。这话是不能当真的,客人就说:“吃好了,吃好了。”主人就很無奈的样子,将鸡蛋茶收进灶屋,家里有老人孩子,就趁热给老人孩子吃了。
现在想来,剩碗是种不大卫生的做法。但在贫困的日子里,卫生叫什么,都懂的。一个粑粑,在地头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吃,也是经常的。
在小姨家第一次吃鸡蛋茶,就出了丑,将四个蛋吃光了不说,喝光糖水还添碗。母亲只顾跟小姨说话,没注意。回头看见空碗,又气又难堪。小声说:“饿痨鬼,来时在路上我是怎么说的?”我这才想起,路上母亲的确有交代,在人家做客,吃相要斯文,饭吃七分饱,不盯一碗菜。如果有鸡蛋茶吃,得“剩碗”。
回家路上,母亲就发作了。揪了我耳朵不说,还发誓以后不带我出门了。但是后来母亲还是忘了誓言,带我出门,我还是出丑。记得有次出门,母亲专门做了一碗鸡蛋茶,说:“吃。在家里吃好,不要在别人家装出一副饿痨样,被人瞧不起!”
吃鸡蛋茶除体现家教,还有尊严。
那年月孩子出门拜年回来,家里的长辈总要闻嘴,闻到甜味,就知道出门拜年受到重视,吃鸡蛋茶了。
一碗鸡蛋茶,还透着世态炎凉。
吃鸡蛋茶的风俗,在家乡一直沿袭到现在。虽说鸡蛋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红糖在任何超市都能买到,但拜年吃鸡蛋茶在乡下仍然是一种至高的礼遇。
现在的鸡蛋茶又有讲究,鸡蛋得是正宗农家土鸡蛋。城里人到乡下做客,珍惜的就是环保的农家土鸡蛋。因为这样的鸡蛋如今也成了稀罕物,如果不是火眼金睛,在超市也难得挑了。
去年春到山里做客,路上就念叨鸡蛋茶了。主人的鸡蛋茶上桌,尽管又渴又饿,我也只吃了两个,习惯性地“剩碗”。主人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老礼节啊。这年月,谁还在意两个蛋啊,吃了吧。”
我没吃,我想起当年母亲的家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