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民族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陕西 咸阳 712082)
自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一直有偏执于思辨理论的传统。这并不是说,西方哲学并非只有“理论”传统,而无“实践”传统。事实上,对“实践”的重视古已有之,最著名的当属亚里士多德将“实践智慧”(phronesis)归为三大知识类型之一。只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实践”传统几乎一直处于湮没状态。20世纪50年代,几位重要的西方哲学家不约而同地将“实践”作为重要的哲学对象,同时批判西方长期盛行的命题导向的知识观,倡导非命题导向的知识观,由此发起了一场知识观的革新运动。他们与亚里士多德在思想志趣上遥相呼应,一道促发了当代知识观念的变革。放眼人类历史,工匠群体是一类深刻改变了世界但未在哲学上被重视的实践者,他们对非命题导向知识的倚重在人类群体中十分典型,他们的实践生动地诠释了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及其观念。因而,分析工匠群体能让我们较为直观地理解和认识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同时也能引导我们理解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发生机制和重要性,进而思考那场不约而同地发生的知识观革新运动。
工匠作为一个历史悠久的特定群体,中外皆有。《周礼》说“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1]1056;“匠人建国”[1]1147;“匠人营国”[1]1149;“匠人通沟洫”[1]1157。由此可见,匠人原本只是百工中的一个工种,负责城郭与农田水利的设计与营造。中国后世多以“工匠”合称。在英语世界,与工匠一词对应的是craftsman、craftspeople及artisan。Richard Sennett认为,工匠须是有技艺之人,他说“技艺(craftsmanship)是指一种持续的以把工作本身做好为目的的人类冲动、渴望”[2]。尽管我们不完全赞同Richard Sennett的这种观点,但也承认工匠与其技艺的密切关联。
孔子讲求“君子不器”,中国古代有“士农工商”的职业等级划分。在这里,“君子”与“士”相对;“器”与“工”相对。在儒家传统里,多数工匠是没有读书的机会与必要的,因为他们所追求的“器”在士大夫看来属于形而下的范畴。宋应星在《天工开物·序》中言“丐大业文人弃掷案头,此书与功名进取毫不相关也”[3],“丐”在这里是请求的意思。因为像《天工开物》中所记之事物向来是不怎么受读书人青睐的,是对博取功名没什么益处的,所以宋应星对“大业文人”并不报以期望。可以说,工匠群体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没有很高的地位和重视度。
在西方传统思想观念中,对工匠的定位与中国古代相似。有学者指出,柏拉图认为工匠很难获得技艺知识本身,技艺知识的掌有者是专家,因此造成了古希腊时期的技艺思想中“工匠与其技艺活动之间的分离倾向”[4]。我们对此的理解是,柏拉图强调的“技艺知识”并不是具体层面的技艺知识,而是具体技艺共同分有的技艺知识的理念。因此,在柏拉图看来,对于一般工匠而言,是不可能获得“技艺知识”的理念的,因为只有专家才有能力获得理念。事实上,中国古代也有类似的认识,即认为对“器”的追求是形而下层面的,而只有对“道”的追求才是形而上层面的。而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技艺……是同可变的事物相关的”,而“科学是对普遍的、必然的事物的一种解答”[5]。以此来看,即使技艺知识,它们也是飘忽不定的,是与科学知识不同的。正是这些认识深远地影响了西方以命题为导向的知识观传统及对工匠的看法。
传统工匠掌握和创造知识有一定的特殊性,那就是注重实践,不注重数理推演。因而传统工匠的知识是普通人(至少在短期内)很难通过学习就能熟练掌握的。一般情况下,我们不说工匠有丰富的知识,而是说他们有高超的技艺,因为工匠的知识在很大程度上通过技艺表达。我们之所以不说工匠有丰富的知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占主流地位的、命题导向的知识观对工匠的技艺未予重视,甚至不认为它们是知识。而在非命题导向的知识观下,它们理应被纳入知识范畴。
传统工匠多遵循师徒制,技艺的传承一般是在师父对徒弟的“身教”中完成。对于蕴含在技艺中的知识和原理,往往连师父也很难讲得清楚,但就是这些对知识和原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工匠,能完成极其复杂的工程和工艺品,甚至能创生新的技艺。徒弟最为重要的事似乎并不是讲清楚工程和工艺品所涉及的知识和原理,而是按师父要求的去做和练习。在练习的过程中领悟那些讲不清的东西。这种东西颇似于罗素意义上的“亲知(acquaintance)”。当然,如果某些工匠文化水平较高,能对自己的技艺进行文字陈述,能对工程和工艺涉及的知识和原理进行数理推演,这无疑有益于他们对知识的掌握和创生。实际上,至少在教育走向世俗化、普遍化之前,较高文化水平的工匠是罕见的。就中国古代来看,那些付诸文字的工艺典籍也多数由其他文化学者搜集和记录而成。然而,即使有一些由文字、图表记载的关于工艺的知识,对那些不识字的传统工匠而言,这些知识的作用并不突出。因为,工匠可以在不依赖文字的情况下运用知识。波兰尼认为,“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是自足的,而明晰知识必须依赖于人默会地对它的理解与应用”[6]。波兰尼所说的“明晰知识”就是可以用命题加以清楚表达的知识,即命题导向的知识。可以看出,波兰尼的这个观点在传统工匠的知识发生机制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因为传统工匠就可以依靠自己掌握的默会知识而自足。
江晓原教授提出了一个一些科技史学者可能思考过的问题:“没有科学的技术是否可能?”[7]这个问题的歧义性很明显,这个问题的合理提出和回答都要在特定的语境下才能完成。如果这里的“科学”是指近代起源、注重实验和数理推演的科学,且“没有科学”是指科学原理和知识的运用者对它们的认识停留在“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层面,那么,没有科学的技术是可能的。例如,《考工记》中的“六齐说”就是“符合于现代金属学的科学原理的”[8],但这并不能说明支撑“六齐说”的金属学原理在“六齐说”被提出和使用的年代就不存在,能说明的是:当时的工匠不能对“六齐说”背后的金属学原理进行数理推演并没影响他们对这些金属学原理的应用。事实上,像“六齐说”这样的历史例证还有很多。一个技艺卓伦的工匠完全可以在经验层面而不是理论层面把握蕴含在自己技艺中的科学知识和原理。反过来,一个仅仅在理论层面对科学知识和原理有所把握的人未必就真正对这些知识和原理有切实的把握。这里其实包含着赖尔(Gilbert Ryle)所说的“know-that”与“know-how”的区别。对于传统工匠而言,掌握“know-how”是必要的,而“know-that”未必是必要的。在阐述默会知识的重要性时,波兰尼举了一个十分发人深省的例子:现代科学方法的发源地是欧洲,后来那些明晰的科学内容在欧洲之外的大学里被传授,但这并不意味着科学研究中不可指明的技艺(unspecifiable art of scientific research)已经渗入了这些大学。假如欧洲以外的大学里的研究人员和学生未曾亲自去欧洲的大学做科研,欧洲的科研人员也未去这些大学交流和工作,那么欧洲之外的大学很难在科研上有什么长足的进步[9]5。在某些方面,即使是当今的科学家们,依旧不能摆脱对工匠式知识的依赖。这也很好地阐释了维特根斯坦关于规则的重要洞见:一个规则并不能包括使用这个规则的规则。
如今,传统工匠群体逐步淡出了生活和生产,但作为社会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的现代意义上的工匠群体依旧存在,且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在传统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为了适应社会发展的需要,工匠群体发生了蜕变。这种蜕变更多地体现为身份和知识结构的变革。在帕梅拉·龙(Pamela Long)看来,15—16世纪欧洲出现了主要用来交换技艺和知识的“交易区”(Trading Zones),“交易区”的交易者有着不同的身份和知识背景,其中工匠和人文学者是最为重要的交易者。与中世纪的工匠已有明显不同,此时的工匠开始写作技术专著,甚至编撰古代的科学文献。与此同时,人文学者也开始重视手工技艺[10]。由此,一部分工匠就蜕变成了近代科学史上早期的实验室人员、技术专家及工程师。事实上,在现代实验室人员、技术专家及工程师的身上也不难发现传统工匠所具有的一些品质,如通过反复实践来掌握一门技能和对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倚重;但也能发现一些传统工匠几乎丝毫不具备的品质,如他们对于一些常规技能和工艺背后的原理有清晰的理解,甚至能给出相应的数理推导。
由上文知,传统工匠在运用一些原理时,通常不能或者说不需要对这些原理给出科学的说明或诉诸文字性的命题。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主要有三个,第一个是传统工匠没有机会接受书面教育;第二个是传统工匠的工艺总体上对命题知识的倚重程度较低;最后一个,用约翰内森(Kjell S. Johannessen)的话来说就是传统工匠对技艺有一种“非传递性理解”,这种理解很难用文字来描述,即使用文字对它们加以描述,也是片面的。当传统工匠蜕变之后,他们就不是单纯的工匠了,因为他们掌握和创造知识的方法及知识的结构都发生了显著变化。但无论变化如何显著,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对他们的重要性却未发生多少变化,他们依旧离不开这类知识,对这类知识的“非传递性理解”要求他们只能从长期实践中掌握和创生它们。不过,对命题导向的知识的充分掌握对他们掌握和创造非命题导向的知识能产生积极的指导作用。
如前所述,传统工匠的知识不是以文字性、符号性的命题为主要方式而体现的,而是以技艺和产品体现,它们可以自足,有属于自己的传授和创生方法。传统工匠知识存在方式的特殊性,决定了它与工匠的互构性,即它们不能脱离自身的拥有者而独立存在。主要原因是:技艺中属于技术的部分可以被规则化、程序化和数理化,这也是近现代发明的受程序控制的生产机床和机器人的基本理论依据之一;但是技艺中属于艺术的部分却无法规则化、程序化和数理化,因为艺术的部分牵涉技艺运用者的非命题主导的知识。正如波兰尼认为的那样:“技艺的规则是有用的,但规则本身不能决定技艺的实践。规则充其量是技艺的一项指导且这些规则须同时能被结合进与之相应的技艺之中。”[11]52由于技艺中艺术的部分牵涉技艺运用者对自身非命题主导的知识的使用,因此,现代意义上的实验室人员、技术专家及工程师仍需要掌握和创造非命题导向的知识。
由上文知,明晰知识不是自足的,对默会知识有所依赖,波兰尼甚至认为一个数学证明能成为知识的前提是人对它的理解[9]118。如果确实如此,也就意味着看似独立存在的明晰知识并没有独立性。
为了论证一切知识的默会根源,波兰尼还考察了人类语言能力的发生机制。一般情况下,黑猩猩在约15—18个月时智力开始成熟,而与黑猩猩同龄的人类的智力在这般大时才刚刚进入发育阶段。不同的是,人类在这个时候就能学着说话了。由于说话这个单一的诀窍(one single trick)人类就将动物甩在了后面。波兰尼认为这种诀窍来自“人类原始的、非言述的官能(original,inarticulate faculties)中的几乎不可觉察的一种优势”,波兰尼也称其为 “前语言优势(pre-linguistic advantages)”[9]87。在波兰尼看来,“前语言优势”尽管不等同于“默会认知”能力或“非言述智力”(inarticulate intelligence),但源于它们。事实上,一些动物也有非言述能力(inarticulate powers)[9]87,只是与一些动物相比,人类在原始的、非言述的官能方面有一种能使自身发明语言和使用语言的“优势”,这种优势反过来又使人类的默会能力不断地提高,因为符号系统可以承载和延续人类活动所得的经验内容和知识,可以提升人类的理解能力。可是,“言述总是不完全的,言述的说话方式(articulate utterances)永远不能完全取代而是必须依靠于我们在与我们同龄的黑猩猩身上发现的智力的缄默行为(mute acts of intelligence)”[11]71。也正因人类语言与原始的、非言述的官能间的这种关联才说明人类的一切明晰知识具有默会根源。
符号系统承载和延续下来的内容是那些可被规则化和可被数理推演的、命题主导的知识类型,即命题导向的知识类型;至于那些属于实践主体的、默会的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内容,符号系统能做的很有限,否则就没必要在一项技艺的掌握和创生中花费巨大的精力和时间。可以说,工匠对技艺的追求是“人类原始的、非言述的官能(original,inarticulate faculties)中的几乎不可觉察的一种优势”的延续与发展。在人类经验中可被规则化和可被数理推演的命题主导的知识积累得够多的情况下,人类就能将一些活动规则化和程序化。尽管每个人在掌握技艺的天分方面存在差异,但掌握技艺的艺术部分的方法是类似的,都离不开反复的练习。因此,非命题导向的知识不仅对传统工匠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而且对现代的实验室人员、技术专家及工程师的重要程度也丝毫没有减低,在后者的创新和生产活动中依旧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上文指出,20世纪50年代,哲学家自发地发起了一次尤为重视非命题导向知识的革新运动,并籍此形成了一种非命题导向的知识观念。分析工匠群体及其对非命题导向知识的倚重并不足以使我们对此番知识观革新运动有深入的了解,因此,要想更为深入地理解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及与之相伴的知识观革新运动,停留于此是远远不够的,需对它作进一步地阐述。
我们知道,莱布尼茨和逻辑实证主义都想创生一种普遍语言,意在将知识彻底符号化。正因此,约翰内森认为西方的主流知识观一直被命题知识(propositionally knowledge)框定。所谓命题知识,用约翰内森的话来说就是:“语言和知识被紧紧地束缚在一起,……知识应该用语言加以表达成了一个无条件的要求。……知识在命题的形式中以某种语言手段得以表达”[12]。但是,对知识必须用语言和命题加以表达的主张,上世纪的几位重要哲学家都做了驳斥。郁振华教授将这些驳斥归集为三大传统:“波兰尼传统、后期维特根斯坦传统和现象学-诠释学传统”[13]10。其中,三大传统的代表性人物有波兰尼、罗素、维特根斯坦、赖尔及海德格尔。波兰尼阐论的核心概念是“默会知识”,罗素的是“亲知”,后期维特根斯坦是“遵守规则(obey rules)”,赖尔的是“知道如何做(knowing-how)”,海德格尔的是“在世存在(being-in-the-world)”。郁振华教授认为默会知识概念可以涵盖“能力之知和亲知等知识类型”[12]5,这也是他集多年研究心血而成的《人类知识的默会维度》想要论证的观点之一。这个观点如果要用郁振华教授自己的话来形容,我们觉得“思想会聚”[14]最为恰当。所谓“思想会聚”,就是这些哲学家至少想强调一点:与命题知识相对,非命题形式的默会知识是人类知识的另一种重要形态。其中,波兰尼的观点更为透彻,他认为“一切知识若不是默会知识也植根于默会知识,一种完全的明晰知识是不可想象的”[15]。波兰尼之所以有如此一反主流知识观的主张,与他对自己在自然科学领域的研究经历的反思密切相关。波兰尼在其名著PersonalKnowledge前言中说,“我的探究以对科学的超然理想(the ideal of scientific detachment)的拒斥为始”[9]ⅳ。什么是“科学的超然理想”?借用波兰尼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只有那些非个人的(impersonal),普遍地成立的,客观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9]ⅳ。而波兰尼要向人们展示的是:“每一项认知行为都融进了作为认知者个人的那热情洋溢的贡献”[9]ⅳ。简言之,知识及与其相关的认知行为与作为认知者的个人密不可分。由此,波兰尼对知识做了分类:“通常被描述为知识的,即通过文字、地图和数学公式加以表述的,仅仅是一种类型的知识;而未被表述的,蕴含在我们做某事的行动中的知识,则是另一形式的知识”[11]12,波兰尼称前一类知识为“言述知识(articulate knowledge)”,有时也称之为“明晰知识(explicit knowledge)”。后一类知识就是后来被学界熟知的“默会知识”,波兰尼有时也称之为“非言述知识(inarticulate knowledge)”。可以看出,在体现形式方面,默会知识与言述知识有着根本的差别,前者是符号系统,后者是人类的行动。
在与默会知识相关的问题上,除波兰尼之外,上述三个传统的哲学家们尽管并未使用默会知识或非言述知识这样的概念,但各有与之相关的核心观点,限于篇幅,本文仅简述后期维特根斯坦和赖尔的核心观点。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核心观点在关于遵守规则的讨论中有充分的体现。后期维特根斯坦有一个很重要的论断,“有一种把握规则的方式,它不是解释,而是那体现在我们说的‘遵守规则’和‘违反规则’的实例中的东西。……‘遵守规则’是一种实践”[16]。也即是说,规则本身不能规定规则被如何遵守,最终起规定作用的东西体现在遵守规则的实践中。约翰内森把维特根斯坦的这个观点具体化为:“存在着一种理解,它不能用语言加以表达,但却是一个富有能力的语言使用者的组成部分。这就是我特别要提的非传递性理解(intransitive understanding)”[17]。非传递性理解就是那些不能被规则化的理解,其中渗透着属于理解者的不可言述的默会知识,因此在理解者之间很难传递。在约翰内森看来,“我们掌握语言的活动,比那些可被表达为规则体系或者命题体系的东西更为丰富。……默会知识在掌握语言的活动中都有体现。所以,本质上,命题知识依赖于默会知识”[17]。约翰内森所谓的“命题知识”也即波兰尼所谓的“言述知识”或“明晰知识”。维特根斯坦有关遵守规则的论述经约翰内森等人的阐解,与波兰尼的默会知识论相互发明,在思想观点上发生了会聚。赖尔的核心观点体现为其对knowledge-that和knowledge-how的区分。1946年,赖尔在他的名篇KnowingHowandKnowingThat[18]中指出,“在对待我们所熟悉的‘知道某事实(knowing that something is the case)’和‘知道如何做事(knowing how to do things)’之间的区别上,哲学家并不公正。……他们要么忽视做事的方式和方法,要么直接将它们归入事实的发现。他们认为理智活动(intelligence)等同于对命题的思考并被这种思考穷尽。我要颠覆这种成见,证明关于如何的知识(knowledge-how)不仅不能用关于什么的知识(knowledge-that)来界定且关于如何的知识是一个在逻辑上优先于关于什么的知识的概念”[19]225。就他在其他处的阐解来看,赖尔要申诉的是“关于如何的知识”并非像以往所认为的那样可被还原为“关于什么的知识”,而且我们的理智断言以“关于如何的知识”为依据,“关于什么的知识”以“关于如何的知识”为前提[19]234。赖尔也用实例对knowledge-how作了说明,他说当一个人开妙趣横生的玩笑或熟练地烹饪时,“他的知识实现和发挥在他做的过程中”[19]228;“简言之,对规则、理性(reason)及原理的命题性承认(propositional acknowledgement)并不是它们能被理智地运用的父母(the parent),倒更像是那种运用的继子(step-child)”[19]229。可见,在“knowledge-how”的体现方式及相对于“knowledge-that”的优先性方面,赖尔明显地与波兰尼的默会知识论交汇在了一起。总之,波兰尼、后期维特根斯坦和赖尔一起主张存在一类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形态,它们通过行动而体现,且在逻辑上优先于命题导向的知识形态。
不得不申明的是,我们倡导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及其观念并不意味着否认它们与命题导向的知识及其观念间存在的关联。尽管二者存在差异,但也存在根本性的关联。
质言之,非命题导向的知识与命题导向的知识通过人类实践得以关联。正如波兰尼一再强调的那样,“一切知识若不是默会知识也植根于默会知识,一种完全的明晰知识是不可想象的”。也即是说,但凡命题导向的知识即使不是非命题导向的知识,那也必然植根于非命题导向的知识,一种彻底独立的命题导向的知识是不可能的。这实质上表明了命题导向的知识对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依赖。由上可知,波兰尼通过考察黑猩猩与人类共有的“智力的缄默行为”阐明了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对于命题导向的知识所具有的根本性及二者的明显关联。再者,波兰尼也通过形象的实践事例——科学向欧洲之外传播过程中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相对于命题导向的知识的重要性和不可或缺——阐明了非命题导向的知识与命题导向的知识的密切关联与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相对于命题导向的知识的基础性和根本性。
此外,当前认知科学的相关研究也对命题导向的知识与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内在关联有所揭示。概括而言,“心智原本就是具身的”[20]。也即是说,不存在笛卡尔意义上的完全脱离身体的心智,心智的一切认知活动都离不开身体活动。因为,笛卡尔意义上的心智的存在是命题导向的知识能够独立存在的前提和基础,也是命题导向的知识观形成的根源。如今,很少有人还一味地支持笛卡尔意义上的心身关系,而是更多地从具身心智关系来考察认识论及其相关问题。
郁振华教授认为:“传统的命题导向的对知识的理解,是一种单薄认识论(thin epistemology)。而将能力之知、亲知等纳入视野的默会知识论,是一种厚实的认识论(thick epistemology)”[13]10。我们赞同这种“厚实认识论”,尤其在当今“实践转向”的哲学背景之下,对非命题导向的知识观的重视更为必要。
事实上,非命题导向的知识观正是建立在“厚实认识论”的基础之上。因为,一者,以往的认识论并不能也无意识将默会知识论纳入认识论的视野,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一种兼顾命题导向和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类型的知识观和认识论;再者,传统意义上的认识论更多地将关注的重心放在了只能表达为语言性命题的知识之上,这种狭窄的知识观念阻碍了对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探究与重视。只有在打破传统“单薄认识论”之后,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及其观念才能进入“厚实认识论”的视野。当然,只有对非命题导向的知识产生了较为成熟的认识之后,才能冲破“单薄认识论”的藩篱,形成“厚实认识论”。与此同时,当代认知科学对心身关系的新阐解(具身心智)在很大程度上呈现一种支持“厚实认识论”而反对“单薄认识论”的态度。也可以说,具身心智下的知识观是对非命题导向的知识观的进一步论证和阐释。
由此来看,非命题导向的知识观是建立在“厚实认识论”之上的一种知识观念,它从根本上想突出的是知识的非命题导向方面,也即是说,强调对知识的“发生学”理解与具身认知,将对“知识”的理解与认识放在更为广阔的视野中,从根源处理解和认识知识。
工匠这个古老群体的实践携带着人类知识的原初形态。对工匠群体及其知识形态的分析要引出的是20世纪50年代发生的那场知识观革新运动。实践原本是人类最为基本的存在方式,但对命题导向的知识观的偏执使它日渐湮没了,甚至淡出了哲学的视野。特纳(Stephen Turner)将20世纪哲学的主要成就总结为关于实践的主张[21],这个总结也可用于20世纪后半叶的认识论。
人类起初对世界的认识是朴素的,是在直接与环境发生作用中进行的,由此得来的知识富有实践色彩。但随着对世界的认识和改造的不断加深,社会活动的逐日复杂,人类创生了抽象的符号,用各种文字、图表及语言表达认知获得的知识和原理,这样人类的思辨理性在不断走向发达。但是,思辨理性的抽象认知方式要求剔除特殊性、个性,要求知识的明晰,具体表现为对命题主导的知识的过度强调。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默会知识等概念的提出和对这些概念的重要性的阐发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知识观,特别是引发了对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重视与探究。
也需承认,每个群体的实践活动存在差异,因此,他们的知识结构也存在差异,也即命题导向的知识和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在他们的生产和生活中占据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例如,工匠群体的实践活动要求他们具备充分的非命题导向的知识。对于现代的技术专家、工程师及实验室人员等富有传统工匠品质的群体,同样不可忽视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重要性。在书面教育日益普遍化和知识快速增加的情形下,有必要重视命题导向的知识和非命题导向的知识的协调与整合,以使个体的知识结构更为合理,更富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