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宇
诺尔曼·白求恩,是一位加拿大著名的胸外科医生,但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他同时还有两个更为显赫的称号:加拿大共产党员和国际共产主义战士。长期以来,白求恩是中国与加拿大友谊的象征,他的鲜活形象成为中国人民了解加拿大的一把钥匙。很多中国人认识加拿大这个国家,就是从白求恩的故事开始的。
20世纪60年代初,我还在中学念书时,在校阅览室读到了白求恩来华帮助中国人民抗日的故事,第一次听说他放弃了在加拿大较优越的生活条件,于1938年来到战火中的中国。他抵达延安的第二天,就见到了毛泽东,并与之进行了3个小时的长谈。白求恩向毛泽东提出了奔赴抗战前线的要求,获准后去了隶属于晋察冀军区的五台山。我印象尤为深刻并感到震撼的是,他率领一支流动医疗队,主动上前线救治伤员,极大地鼓舞了八路军指战员的士气。他忘我地工作,曾在69小时之内进行了115次手术。在他到五台山之前,毛泽东就给部队发去电报,指示每月给白求恩100元津贴。那时毛泽东的津贴只有5元,普通战士是1元,而白求恩却把这100元几乎全用于医疗方面。从此他的名字和他的国家加拿大就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白求恩牺牲后,毛泽东的雄文《纪念白求恩》,使这位当年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派遣,不远万里来华从事战地救治、为抗击日本法西斯而以身殉职的加拿大医生,在中国成了家喻户晓的英雄。中国人民崇敬、爱戴白求恩,都认可他是毛泽东所赞颂的那种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每一个中国人都愿学习并追求白求恩那种崇高的思想境界。
1940年1月5日,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晋察冀军区后方医院改名为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该院现在河北省石家庄市)。新中国成立后,国内许多城市都有以白求恩的名字命名的医院。因为有了白求恩,中国人民对加拿大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在中国,白求恩成了加拿大一张光彩夺目的名片。
白求恩大学毕业时的照片
1964年,我进入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读书。作为一名英语专业的大学生,我和同学们比一般人更加关注这位英雄和加拿大这个英语国家。我们不但能背诵中文版的《纪念白求恩》,对该文英文版也能倒背如流。我们尤其渴望有朝一日能够走进培育出这位英雄的国度,并拜谒英雄的故乡。
加拿大地处北美洲,与中国隔着浩瀚的太平洋,相距遥远。一般中国人对与美国为邻的这个枫叶之国知之甚少,况且那时加拿大尚未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更未与中国建立外交关系。1964年1月,中法建交,实现了我国与西欧国家关系的重大突破,被西方媒体喻为“外交核爆炸”,轰动了国际社会。受此外交捷报的感染,我和同学们更加热切地期盼我国与北美洲的加拿大能够打破坚冰,实现双边关系正常化。几年后我进入外交部工作,方知直到1969年5月,中加两国才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开始建交谈判。
1949年初,大厦将倾的南京国民党政府南迁广州。加拿大政府见国民党政权大势已去,其驻南京的使館并未随迁南下。南京解放后,加拿大大使于1949年8月撤离中国,但使馆留下一名一等秘书,继续观察中国局势的发展。两个月后新中国成立,加政府曾向中方了解对两国建交问题的态度,试探同我国建交的可能性。中方表示,加拿大与中国在平等、互利及相互尊重领土主权的基础上,建立外交关系及派代表来北京进行建交谈判一事,应由加政府向中国政府正式提出。
此后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加拿大派兵加入“联合国军”,在朝鲜战场与中方兵戎相见。在此形势下,加方停止了与中方接触,留守的一等秘书也随之返回加拿大。加拿大慑于美国敌视中国的政策,再未向中方正式提出建交问题。在其后一段较长时期内,加追随美国,对中方采取敌视政策,反对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对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权利。
20世纪60年代,加拿大人民要求政府承认新中国的呼声日益高涨。加发行量最大的全国性报纸《环球邮报》频发社论和民众来信,斥责加政府紧跟美国敌视中国的政策,要求政府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和开展贸易往来。加政府在此压力下,同时也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在对华政策上逐步同美国拉开了距离,放松了对中国人员访加的控制,带动了两国贸易、科技、文化、教育和艺术等领域的交流。中加双方也开始了多层次的官方与半官方的交往。1961年日内瓦会议期间,陈毅副总理会见了加外长格林,并对加拿大在某些国际问题上执行与美国不同的政策表示赞赏。
1960年,尚未从政的特鲁多以大学法学副教授的身份,率一个文化考察团访华,走访了不少城市和乡村。他发现加拿大和其他西方媒体对中国的报道,与他所见所闻有很大的差异。对特鲁多而言,此行可以说是对中国的探索之旅,开阔了他的视野。回国后,有感于西方对中国的无知和偏见,他与一起访华的同伴合著一本书,客观地介绍其访华见闻,表达了对中国人民的友好感情。
1968年6月加自由党执政后,担任总理的特鲁多强调,加政府在对外事务中将根据国家利益确定外交政策的布局,并主张在保持同美国传统关系的同时,大力开展全方位、多元化外交。在特鲁多主导下,加拿大调整了对华政策,把同中国建立和发展关系摆在加外交工作的突出位置。他和外长夏普多次表示要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谋求与之建交。特鲁多认为孤立中国、遏制中国、排斥中国“是个莫大的错误”,称加要干一些“美国不同意的,同时也不喜欢的事”,“打算尽快地承认中国”,致力于使中国进入联合国。
特鲁多就任总理后不久,在一次集会上说:“把一个代表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国家的政府在外交上孤立起来,显然是行不通的。我赞成通过外交承认等方式实现关系正常化。”
在外长夏普的支持下,特鲁多开始启动与中国建交的谈判进程。他指示加驻瑞典大使设法与中国驻瑞典大使接触。1969年2月6日,双方首次接触是在加驻瑞典使馆参赞与中国驻瑞典使馆三等秘书之间以电话方式进行的。加参赞称,加政府已决定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愿就两国建交问题尽快与中方正式谈判。对此,中方经认真研究后给予积极回应。双方同意就建交问题立即正式谈判,并确定谈判在两国驻瑞典大使馆轮流进行。5月20日,中加双方代表在中国驻瑞典使馆进行了第一次正式谈判。谈判共进行了17次,历时近一年半,谈判的焦点是台湾地位问题。中方从一开始就表明了原则立场,加方表示理解中方的关切,但对台湾地位问题不愿作出承诺。
在双方讨论建交公报文稿的关键节点,有议员在议会答辩时向外长夏普提问:“加拿大是否撤销了对台湾的承认?”夏普回答称,我们现在奉行一个中国政策,将来也是。既然是一个中国政策,我们承认中国的一个政府,不会承认两个。
夏普的回答给两国建交谈判带来了积极信号,对公报文稿的磋商起了推动作用。在最后两轮谈判中,加方明确表示不搞“两个中国”“一中一台”,不搞双重承认。双方把外交智慧发挥到极致,在建交协议中对台湾问题的表述作了双方都能接受的巧妙处理。1970年10月10日,谈判画上圆满句号,中加两国政府达成建交协议。
1970年10月13日,中加两国在各自首都同时发表了建交公报。加拿大是北美洲第一个同中国建交的国家,也是继1964年中法建交之后同中国建立大使级外交关系的又一个有影响的西方国家。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中加建交是中国对外关系的重大突破和重要成果,既为当时隔绝的中美之间增加了一个有效的沟通渠道,也为后来众多西方国家同中国建交起到了推动作用,不久我国迎来了与外国的第三次建交高潮。
1983年6月,我被外交部派往渥太华中国驻加拿大使馆常驻,实现了大学时代就萌生的愿望。此时适逢中加关系处于连续多年的平稳发展期,我见证了两国关系中一系列具有积极意义的事件发生:领导人频繁互访、驻多伦多总领馆开馆、家人团聚备忘录生效、双方互派记者、多对省市结好、经贸联委会成立、加方向中方提供发展援助等。
到使馆没多久,我就有机会陪同政务参赞刘民见到了白求恩的亲属和战友,聆听他们回忆白求恩在加拿大的有关情况。白求恩姐姐珍妮特的女儿贝蒂·科内尔说,她和母亲最后一次见到舅舅是在1937年,当时他刚结束反法西斯行动从西班牙返回加拿大,其时正值中国人民奋起抗击日本侵略者。坚信“西班牙和中国都是同一场战役”的白求恩,第二年初就去了中国。她们母女不时收到白求恩从遥远的东方寄来的明信片,知道他在中国非常繁忙,有很多在抗日战场上受伤的将士等着他做手术。
白求恩于1935年11月在蒙特利尔市加入共产党。贝蒂认为,他加入共产党的一个原因与加拿大不公平的医疗制度有关,因为当时富人和穷人在接受医疗时完全处于两种不同的境遇。富人看病不用为钱发愁,而穷人往往承受不起昂贵的医疗费用。在他这位外科医生看来,每个人都应获得国家提供的药物和治疗。贝蒂的母亲对弟弟为人类进步事业作出的贡献感到自豪,认为他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会令人失望。
贝蒂听母亲说过,白求恩1935年从苏联回到加拿大时,带回了许多共产党徽章和书籍。他的共产党员身份后来使其亲属陷入一种尴尬的境地。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以反共、排外为主要特征的“麦卡锡主义”在美国开始泛滥。由于加拿大与美国相邻,意识形态相通,白求恩的家人因担心遭受政治迫害,心理上也处于恐慌之中。他们不得不销毁了白求恩所有与共产党相关的遗物,只保留了他的一些绘画作品。
贝蒂听白求恩的战友、传记作家阿兰·泰德说过,他和希尼·戈登1952年出版的《手术刀就是武器:白求恩传》在全世界共售出几百万册,而在加拿大的销量却只有区区1.6万册。那时候,作为共产党员的白求恩,尚未获得加拿大政府的认可,加拿大人民对白求恩的英雄事迹也一无所知,甚至连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格雷文赫斯特镇——白求恩出生地的乡亲们,对这位老乡也知之甚少。
1970年中加建交之前,格雷文赫斯特镇上不时出现一些零散前往的中国人,他们好奇地打听白求恩故居的位置。白求恩获得加拿大官方认可是在加中建交之后,来拜谒白求恩故居的中国人和加拿大人越来越多。随着白求恩在加拿大的知名度大幅提升,《手術刀就是武器:白求恩传》一书1971年在加再版发行时,短短的三个月内就售出5000册,特鲁多总理也是该书的热心读者。
两国建交后,加拿大意识到白求恩在加中关系中的分量,开始重新发现和审视这位曾被当作异类的加拿大共产党员。1972年,加政府在白求恩去世33年之后追认其为“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加拿大英雄”“加拿大历史名人”。从此,加政府也不再回避白求恩的共产党员身份了。1973年,加政府购下了白求恩父亲当年在格雷文赫斯特镇居住的房子,将其恢复成1890年白求恩出生时的样子,又把邻居的白色房子布置成了白求恩纪念馆。故居楼下的书房、卧室等都保持19世纪末白求恩3岁前在此居住时的原样,二楼是白求恩事迹展览室。
1996年,白求恩故居被加政府列为加拿大国家文化遗产和国家历史名胜。1998年,白求恩的名字入选加拿大医学名人录。2002年8月,加拿大华裔女总督伍冰枝来到这个只有2万人的小镇,为白求恩铜像揭幕。她说,白求恩是一位“需要被今天的人们重新认识”的历史人物。2009年,加政府再出资250万加元,为白求恩故居新建展览厅。2011年,加政府按原始模样重新修建了白求恩故居,并在附近的地皮上新建了白求恩故居陈列馆,毛泽东的名篇《纪念白求恩》就赫然展现于此。2012年,新落成的白求恩纪念馆接待中心正式对外开放,向世人一展这位加拿大英雄的风采。
加拿大人对白求恩关注的热度也在不断升温。2011年,加拿大作家斯图尔特夫妇出版了最新的白求恩传记《凤凰——诺尔曼·白求恩的一生》,讲述了白求恩犹如凤凰涅槃般的人生历程,引发加社会和读者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