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与《我的花园》中的文化张力

2019-02-09 21:34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9年3期
关键词:加勒比地区加勒比非裔

张 雪 峰

(首都师范大学 大学英语教研部, 北京 100048)

欧洲殖民入侵与奴隶制庄园经济的需要使得大量奴隶远离非洲故土,被迫分散于加勒比地区[注]加勒比地区指加勒比海及沿岸的国家和地区。为便于论述,本文所提及的加勒比地区均指该地区原为英属殖民地讲英语的国家,如牙买加、特立尼达、巴巴多斯等。各个岛屿,而长期的殖民教育更使得加勒比非裔遭受殖民文化的重新塑形。加勒比地区被英国殖民统治之后,加勒比地区的社会全盘吸纳英国殖民文化,莎士比亚、奥斯汀、华兹华斯等英国作家的经典作品都出现于加勒比地区的教育体系。这就是为什么加勒比地区的孩子从未见过水仙花,却能够背诵《咏水仙》,从未见过雪,却能写出“雪花落在甘蔗地里”这般诗句的原因。这种由殖民教育而滋生的文化错位感形成了加勒比地区社会特有的“水仙花豁口”文化特征[1],即殖民文化教育与殖民地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的不可逾越的鸿沟,而隐藏于其后的正是英国殖民文化对于加勒比非裔形成的灾难性影响,正如弗朗兹·法农(Frantz Fanon)在作品《黑皮肤,白面具》中所揭示出的被殖民者自我分裂的心理创伤。于是,不断地揭示这种文化鸿沟背后的意识形态建构,控诉殖民主义历史与殖民文化带给加勒比非裔的深远影响成为当代加勒比非裔作家的写作重任,牙买加·金凯德(Jamaica Kincaid)也不例外。

一、牙买加·金凯德及其作品

1949年,金凯德出生在安提瓜的一个普通家庭。金凯德的母亲安妮·德鲁深受英国殖民文化教育的影响,并将其全盘移至对子女的教育中,正是这样一个让女儿又爱又恨的母亲形象与母亲记忆开启了金凯德的文学生涯。母女关系的叙述成为金凯德作品的核心特征,这一特征贯穿于金凯德的所有作品之中。无论是早期作品《河底》《安妮·约翰》,还是晚期作品《露西》《我的弟弟》,以及《我母亲的自传》中,女主人公总是怀有对母亲既爱又恨的复杂情感。这样一个执著于母亲与女儿之间关系的叙述方式引发了诸多评论者的关注。金凯德自1985年荣获巴黎丽兹海明威奖之后,于1989年荣获古根海姆奖,1997年凭借《我母亲的自传》又摘得莱南文学奖。金凯德小说中诗化的叙述语言与简洁文字流露出浓郁的散文叙述风格更是获得评论者们的赞誉,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将她视为文体家与视觉艺术家,以及有丰富想象力的幻想家[2]。

对于英国殖民主义与殖民文化的影响,金凯德在其作品中表达出强烈的愤怒。在《小地方》中,金凯德将欧洲殖民者直斥为“罪犯”,将英语斥责为“罪犯的语言”[3];而在《露西》中,金凯德借女主人公露西之口,直言加勒比非裔对于“水仙花”的痛恨。“我想毁掉这些水仙花,我希望我有一把大镰刀,我会沿路拖着它,把这些水仙花就地砍倒”[4](文中引用译文均为作者翻译)。在金凯德的眼中,英国殖民文化塑形就是一场“无声的战争”。“我不知道画一张英国地图的感觉竟然要比宣布一场战争的感觉更为糟糕,因为一场直接宣战的战争至少能让我有所警觉”[5]。除了直言对英国殖民主义与殖民文化教育的强烈愤怒之外,金凯德也将这种愤怒转化为抵制殖民主义与殖民文化的反叛力量,借助于其作品中母女关系与植物的文化寓意,展现加勒比非裔文化与英国殖民文化之间的张力抗衡,凸显加勒比非裔抵制、反抗英国殖民文化的决心。

二、母女关系的寓意:《女孩》中的文化张力

《在河底》是金凯德的第一部短篇作品集,由《女孩》《夜晚》《黑暗》《我的母亲》等10篇独立的短文构成。文本中,梦境与现实、真实与虚幻交织的碎片化叙述使其成为所有作品中难以被理解的一部,而金凯德通过母女关系折射殖民文化对于加勒比非裔女性影响的书写范式也是从这部作品开始,是其母女关系书写的缩影。作品集中的开篇之作《女孩》仅有650字,全文以单句结构构成,描述了一位严厉的母亲教导女儿如何成为一个得体与知礼仪的女性,如何相夫教子,如何避免误入歧途,“应该、必须、不应该”等命令性的语句贯穿全文。

星期一洗白色的衣服,把衣服晾在石头堆上面;星期二洗有颜色的衣服,晾在衣服绳子上……星期天必须要像一个优雅女士那样走路,不要像娼妓那样总弯着腰;不要和码头上那些不务正业的男孩子说话……这才是正确的缝纽扣方法,这才是折起裙边的正确做法,把你的裙边折起来才能避免自己像一个娼妓那样生活……这是熨烫你父亲的卡其衬衣的正确做法,这样熨烫衣服才不会有油渍……这是打扫角落的正确方法,这是打扫整个房子的正确方法……这是对你不太喜欢的人的正确的微笑方式,这是对你喜欢的人的正确的微笑方式……[6]3-4

在母亲的教导中,除了“应该、必须、不应该”等命令性的字眼之外,“娼妓”一词也频繁出现,这一词语是白人殖民者附加给加勒比非裔女性的固定标签,粗俗、道德沦丧成为殖民者眼中加勒比非裔女性的主要性别特征,而引诱那些新来的英国殖民者也被视为加勒比非裔女性生活的主要目标。这就与维多利亚时代所崇尚的“温柔贤惠、纯洁高雅且热衷家庭生活的房中天使”的白人女性形象形成极大的反差[7]。因此,已经遭受过这样的殖民心理伤害的母亲,为防止女儿再次遭受同样的殖民伤害,才会不厌其烦地重复告知这些生活禁忌,才会以维多利亚女性准则严格要求女儿的行为举止。母亲的女性知识与女性体验折射出的正是殖民历史与父权社会对于加勒比非裔女性的文化建构,这种文化建构业已影响了母亲所代表的第一代加勒比非裔女性,也正在对女儿所代表的第二代加勒比非裔女性产生影响。

虽然《女孩》中的母亲与金凯德其他作品,譬如《安妮·约翰》《露西》或是《我的弟弟》中的母亲具有相通之处,她们既是殖民文化的承载者也是殖民文化的受害者。但相比较《安妮·约翰》《露西》或是《我的弟弟》中女儿对于母亲殖民内化思想的直接反叛与痛恨,《女孩》全篇充斥的都是母亲训导的声音,女儿更多则是沉默与遵从。尽管如此,作品中仍有两处可以捕捉到女儿的声音。一处是当母亲要求女儿不要在星期天的主日学校(Sunday school)唱歌时,女儿才回答,“我星期天没有唱过benna,更不要说在主日学校唱了”[6]4(Benna是卡利普索音乐中的一种曲风)。另一处是当母亲警告女儿买面包时必须捏一捏,才能知道面包是否新鲜时,女儿却质疑道,“如果面包师不让我捏怎么办?”[6]5不难发现,只有在母亲否定加勒比非裔本土文化与生活形式的时候,女儿才会进行质疑与驳斥。因此,当母亲要求女儿在星期天应该接受西方基督教义,放弃自身独有的文化表达形式时,女儿才第一次发声。

而母亲“捏面包判断面包新鲜程度”的教导显然与奥比巫术强调的万物自然性与神性相背离,这才激起了女儿的质疑与反驳。“奥比”一词起源于非洲西部阿善堤(Ashanti)地区,指该部落的男巫、女巫或是暗藏巫术的精灵。17世纪,这一民俗文化形式落根于巴哈马、安提瓜、巴巴多斯及牙买加等地。奥比巫术主要有两种形式:一是施咒语,可以是行善的咒语,譬如祈福、庇佑,也可以是施恶的咒语,譬如诅咒敌人等;二是将草木与动物视为具有治愈疾病之用,自然界的植物、动物都被赋予超自然的功效。因此,奥比巫术不仅能够为非裔奴隶提供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治愈功能,更是维护非裔奴隶内部稳定的重要方式。然而,这一文化形式却极大地影响了庄园主的生活,对英国殖民统治造成潜在的威胁。于是1787年,英国政府明令禁止加勒比非裔奴隶开展这样的活动。

如果说殖民者只是将奥比巫术视为一种邪恶、诡异的文化,《女孩》中女儿所代表的加勒比非裔女性则将此视为精神支柱,成为生活中不容侵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崇尚自然灵气,将自然与神灵融为一体的奥比巫术已经寄居于加勒比非裔的无意识中,成为他们文化身份的象征。也正是依托于加勒比非裔文化传统的力量,《女孩》中的女儿才得以发声。借助于母女之间的日常生活叙述,金凯德一方面揭示出殖民历史与殖民文化对于加勒比非裔女性家庭生活的影响,另一方面也暗示出重新被加勒比本土化的非裔文化在加勒比非裔生活中的重要性,强调其对抗殖民主义与殖民文化的文化效力。除去聚焦于英国殖民文化对于加勒比地区家庭的影响,金凯德又将这一影响扩展至自然界,通过花园里的植物展现殖民历史对于加勒比非裔的深远影响。

三、花草的寓意:《我的花园》中的文化张力

1999年,金凯德出版了《我的花园》这部作品集。不同于之前所有作品中的母女关系叙述,这部作品重点描述的是花园里的植物,譬如如何买花种、如何培植花朵等,如同一部关于园艺乐趣、植物目录,以及植物学原理探讨的园艺指南。然而,除了这些植物学概念之外,金凯德笔下的花园与植物也同样是殖民历史与殖民文化的见证。

在开篇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详细地介绍了自己花园里“被移植”来的各种植物,并赋予花园新的寓意。“我又开始准备种植我的花园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时我恰巧在读一本关于墨西哥或者新西班牙被征服的历史书,我也见到了被命名为万寿菊、大丽菊与百日菊的这些花朵名字。自此之后,花园对我而言就不再是我以前所有的那个概念了,而是意味着其他一些东西。”[8]6万寿菊、大丽菊与百日菊这些曾经生长于墨西哥地区的花朵却被殖民者重新命名、重新移植他处,失去了自己本该有的名字,失去自己原有的根基。而加勒比地区不同的岛屿也被赋予同样的名字或者相同的岛屿却有着不同的名字。这种植物的被命名、被移植历史就与加勒比地区被殖民者重新命名的殖民历史有着相同的属性,命名就意味着占有与征服。因此在金凯德看来,花园已经不再是植物与自然审美的融合,而是包含殖民征服与被征服的权力关系场域,也就是文中的第一叙述者所言的“花园对我也意味着其他一些东西”的具体内涵。花园也就此成为时刻触碰加勒比非裔殖民创伤记忆的象征。“这个植物花园强迫我认识到曾经征服我的人有多么地强大,他们将我带到他们才能拥有的植物世界。”[8]120

正如花园里的花草终有衰败之日,欧洲殖民的辉煌也终将结束。因此,金凯德笔下的花园有着双重指涉,它一方面是英国殖民历史记忆的见证,是英帝国辉煌历史的见证,另一方面也是英帝国衰败的见证。《我的花园》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这样叙述后殖民时代的英国:“我去过这样一个国家,它的居民(他们将自己称为主体,而非公民)不知道该如何生活在当下,更不可能憧憬未来的生活,他们只能生活在过去,因为那是一个有着胜利成果的过去”[8]111-112。于是,在叙述者“我”的眼中,埋葬种花人的花园就是一座埋葬帝国的坟墓,“一个花园会与它的主人一起死亡,一个花园会随着主人的死亡而死亡。”[8]129花园的死亡就是英帝国时代的衰亡。

除去这种文化投射,金凯德将花园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叙述方式也映射出加勒比非裔文化传统对抗殖民统治的效力。19世纪,每户安提瓜的奴隶家庭都有一个小花园,他们会种一些自己喜欢的植物,甚至是有毒的或是苦的木薯,主要用来对付残暴的白人庄园主,这也是最初奥比巫术赋予植物某种魔力的原因所在。一位名叫马修·格雷戈里·刘易斯(Matthew Gregory Lewis)的庄园主曾经叙述了奴隶利用花园里的有毒植物对抗庄园主的细节。那些奴隶使用的其中一种毒药(也是他们最常用的)取材于木薯根,挤出它的汁,静待其发酵,一种蠕虫就会从中诞生。这种东西一旦进入腹腔内,就会产生致命的伤害。他们会把这种蠕虫藏于拇指指甲下面,让其不断长大。然后竭力邀请他们想要蓄意谋害的人一起吃饭,乘递盘子或杯子的时机抖落蠕虫,吃下虫子的人必死无疑。而另外一种有毒的豆子几乎也能在每一个奴隶的花园里找到,这种豆子不会用作食物也不会当作观赏植物。当奴隶被质问时,他们从不会说出他们种植这些豆子的目的。

虽然刘易斯的叙述是从庄园主的角度出发,但却能够体现出加勒比地区庄园主与非裔奴隶之间的尖锐矛盾,也再次从侧面印证了花园对于加勒比非裔的重要性。对于加勒比非裔而言,花园里的植物不再是观赏性或是食用性的植物,而是成为他们抵制英国殖民统治、发泄民族与种族仇恨的替代物。不同于其他非裔对于非洲文化传统的寻根与传承[9],衍变之后的非裔传统文化已经成为加勒比非裔抗击英国殖民文化的有力武器。

四、结 语

欧洲殖民与奴隶庄园经济一方面迫使加勒比非裔远离非洲故土,长期遭受殖民统治,在殖民文化塑形中形成“黑皮肤、白面具”的心理创伤;另一方面也使得非裔文化在加勒比非裔群体中拓展、衍变,借助于非裔传统文化的力量,加勒比非裔才得以反击英国殖民文化的统治,形成与英国殖民文化对抗的牵制力。概言之,在加勒比地区的社会文化语境中,英国殖民文化与加勒比非裔文化之间是一种双向性而非单向性的张力抗衡,而金凯德的早期短篇作品《女孩》与《我的花园》无疑是对这一双向性文化张力的最佳阐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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