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 光
(山东理工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道”是中华智慧的一个原发存在。老子关乎“道”之“生生”律动的表述,《周易》关于“易有太极”的“生生”转换节律,郭店楚简关于“太一生水”的递进式“生生”具象化表征,不只在指明“生”及生命存在的必然,更绘制了生命之动的运演过程。紧扣“生”及生命之动,乃至转换应该是中华文化的精义及其精神品性所在。“道生”*参见拙著《生态批评与中国文学传统:交融与构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89-202页。既是原点阐释,又是对生命及“生生”实在、实存的概括。关注“道生”,体认“道生”,验证“道生”既需归复生命的实在,又呈现一种生命精神,或曰“道生”精神。《淮南子·精神训》有言:“夫天地之道,至纮以大,尚犹节其章光,爱其神明,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劳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是故血气者,人之华也;而五藏者,人之精也。夫血气能专于五藏而不外越,则胸腹充而嗜欲省矣。胸腹充而嗜欲省,则耳目清、听视达矣。耳目清、听视达,谓之明。五藏能属于心而无乖,则勃志胜而行不僻矣。勃志胜而行之不僻,则精神盛而气不散矣。精神盛而气不散则理,理则均,均则通,通则神,神则以视无不见,以听无不闻也,以为无不成也。”*刘文典撰:《淮南鸿烈集解》,冯逸、乔华点校,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21-222页。在笔者看来,精神的驰骋不只起于“道”,运于“天地”,更是一种身体的表征,是身心共同参与的活动。的确,“道生”必然是由生命跃动的身体来完成的,身体是生命有机存在的支撑,也是运动的“过程”存在。言及“道生”必然由身体始,经历身体有机运动而循环往复。我们言说“道生”精神,无法离开“身体”。对人而言,身体既是生命的实在,又成就精神、心灵;既成“理”之本然,又升华其神魅。这时的“生”,既有“神”,亦可万通,必然“冲气以为和”。人的精神与身体都无法避讳感性存在,精神本来就行动于身体中,身体运动形态就显示着精神的状态。身体的动势展示精神风貌,而精神状态及神态更是身体律动的表征。文学叙事“道生”,绘制“身体”形态及神态,独有说道,独有魅力;不唯身体之实,又不离其实在,且更融身体与神性及心灵交织,以身体的律动及神情,以心灵之魅显示“生生”之韵。
生命的一切一切,皆源自生命的机体,“身体”是其标识,是生命机体的“在场”。文学叙事“身体”,除由身体生发的情意、想象及思想、意旨,除感性机体所连接的人与人、人与万物生命的多重及多样关联,言说身体还会成一种寓言,或者用身体的多向联动设置一种寓言。由身体而指涉的寓言负载着多样、多面的内蕴,既显情,又蓄意;既叙多向关联方式,又行“生生”的动与律。
身体是一切活动的“发生场所”,从这种意义上说,人与万物的身体存在是一致的。勒布雷东称“身体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架构”。这是指人,但由此观动植物,同样会植生出无尽的象征意义。勒布雷东说:“人通过自己的实体性,将世界转化为自己体验的衡量标尺”。“身兼发射体与接收体二职,身体持续不断地产生新的意义,被通过这种方式将人嵌入特定的社会文化空间。”[注][法]大卫·勒布雷东:《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王圆圆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那么,这种“衡量标尺”及其“文化空间”的形成,对动植物的“身体”、其所关联的动植物间的交往及“情意”作用如何呢?显然不能低估。邓一光的短篇小说《狼行成双》似一个寓言,演绎了一对狼“夫妻”的患难生死。公狼为“他”,母狼为“她”。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则是水的样子。他在她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他们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9年。她曾一次次地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用舌头舔他的伤口,然后从高坡上风一般冲下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她就在他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更多的时候,是由他来看顾她。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得与同伴拼死拼活地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凶猛的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敌视。那一次,她正看着雪地的一处旋风,在风的戏弄下如同舞娘旋转。忽然轰的一声闷响,他落进了一个枯井,奋力挣扎,使尽浑身解数都无济于事。有一天她捉了一只肉味鲜美的松鸡抛到井下,他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再一天她带来一只獾,他一点不剩地全都填进了胃里。又一天她带来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而她自己却是一天天饿着的。他们仍在设法逃离,但奇迹并不容易发生。直到有一天两个少年发现了他们,他嚎叫、警告着,劝她逃离,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他已经重伤在身,尽管顽强,但终将无法逃离。他一直在嚎叫,她的长啸也一直从那片森林里传出来。最终,他撞死在枯井里,为了保护她;而她,也毅然赴死。“夫妻”情深,毫不逊色于人类。
《水瓶座》是宗利华“星座”系列首篇,亦可为另一种寓言叙事。小说叙述女主人桑格与宠物猫格桑的复杂交集,既铺设着身体阐释的可能性,也显示着一种人与自然、自然生物之间关系的反差,进而指涉了人性及道德缺失所造成的关系变异。桑格是电视主持人,有一种现代人的乱象及病症,空虚、欺骗、谎言,与无数的男人交往。宠物猫格桑对主人的行为深感无奈,多次出走。这期间,格桑目睹了人的种种“不洁”行为,比如虚伪诗人的虐狗、杀狗。格桑内心斥责:“你们人类,总是这么口是心非吗?”这时一个叫“本”的流浪猫出现了,“爱情的力量”产生了,但这怎么可能如愿呢?于是,便有了桑格使尽浑身解数的阻挠、驱逐、追赶。在“本”的眼里,“你们人类一向虚伪”。当桑格与格桑发生激烈的对抗后,桑格的手腕上留下格桑清晰的牙印,身体遭遇“重创”。于是,铁链、囚禁使格桑失去自由,身体被“禁锢”。“本”开始了与桑格的斗智斗勇,意在解救自己的“爱人”,然而最终命殒汽车轮下。格桑见此,疾驰、跳跃着冲“本”奔去,最终成了7辆汽车相撞交通事故的“始作俑者”。格桑与本“殉情”的另一面,是桑格社交圈的虚伪及谎言,仅仅寻求身体快感的男人们纷纷逃离,35岁的桑格因破伤风而命丧黄泉。这时,格桑就有了“猫/人/女性”的一种符号化象征,环绕格桑而产生的种种矛盾实际映衬着人性矛盾。宗利华满含情意地铺陈着对格桑猫的怜爱之心,这与“桑格”们的冷漠及虐猫等不齿行为形成强烈对比。这一切皆以“身体”的变异为标识,即虐猫、被咬、破伤风必使格桑与桑格、猫与人的关系变异,这三个时段皆以身体参与为“中介”。桑格虐猫并非简单的体罚,更是进行“感情惩虐”,最终的受害者,乃至死亡者,既是格桑和“本”,也是桑格自己。如果我们放大这种寓言、这种隐喻,那么,无疑就回到了我们本有的阐释视域。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人对自然的强力占有及虐待而导致的一种惩戒,根本上是对身体的惩戒。
《狼行成双》《水瓶座》的寓言性皆延伸着一种“死亡叙事”。“死亡”首先是身体的殒殁,更是生命有机过程链条的断裂。文学叙事却并不以实在“身体”的消失而完结,还会让“身体”动起来,亦会由其植生“道”性。这必然深刻启示着:其一,动物在危难时,能不惜性命地救助,能矢志不渝,直至生命共殒,那人呢?其二,人对自然、对动植物生命的肆虐,乃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极度扭曲,可能使得精神、心灵狂躁及困顿,但最终危害的身体,是作为肉身存在的生命有机体。其三,情意、审美化叙事,爱意及生命皆弥足珍贵,“死亡”也不逊色。
生命的承载者是身体,身体是“中介”,是桥梁。经由“身体”,万物的灵性、情意与人的灵性、情意、精神,乃至其形成的文化交相辉映。我们体认“道生”精神,谈论生命,谈论文学艺术与审美,不谈身体是绕不过去的。我们谈论身体的“动”与“力”,其“情”与“蕴”、“理”与“意”,甚至“艺”与“美”,都是必需的。由此来品悟由“道”而“生”之韵、之魅,更在得法、得理。
文学叙事中言及身体,身体不只跃动着有机状态,更情蕴深深。身体的多样“姿态”,皆由深深情蕴表达:其一,身体展示“力”,包蕴阳刚及柔性的美感;其二,身体聚合人的情感活动,人的精神、心灵状态;其三,身体运动、延续,搭建两性之间多重交往的桥梁;其四,身体的形貌及修饰展示文化状貌,呈现人类的“交往标尺”。舒斯特曼称,身体“应当成为哲学的核心”,其原因在于:“我们的生存、思考与行动都要通过我们的身体,所以对身体的研究、关注与改良都应当是哲学的核心。”[注][美]理查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译,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28-29页。身体与哲学尚且如此,那么,文学又何尝不是呢?我们不可能归类身体是文学叙事的核心,但文学与身体的不解之缘又是不言自明的。作家用身体的有机性来写作、思考及畅扬精神,与作品中的人与事有机交流,继而呈现生命、生活及美。文学接受中,接受者与文本、与环境的互动,同样是在身体的运动和参与下来完成的。文学中身体与生命的紧密联系及融融情意,形成基本的叙事条件,既需男性的力量,更要女性的柔美。文学叙事长河中,男性力量有时会成为摧毁一切的代称;女性柔美,除了其恬静、贤淑、温情,也不乏被摧毁、被蹂躏的指称。赵德发的长篇小说《人类世》深蕴“人类情怀”,其中不乏身体的张扬,男性与女性身体不同的体征及有机性连接,凸显身体的根基性及魅惑力。小说开篇就由身体跃动而延展了海韵叙事,孙参最具男性之力,田思萱既显女性之柔美,还内蕴一种力量,这两个身体美感“勃发”,在大海中陶冶及奏鸣,人性的焦灼、磨砺及对峙暂时被大海的情韵和身体的美所掩盖。孙参的身体植养其生命的存在,更表征了“孙参符号”。“孙参符号”与异性交集起码成就了五重关系:与田思萱、与穆丽儿、与真真这三重关系是男性与女性身体交往而体现爱情、事业、家庭及生命延续的必然。另外两重一是孙参与母亲王兰叶,这是身体链条接续环节,也是小说重要的叙事线索。孙参的身体承接了母亲,性格、事业也与母亲关系重大,还必须承担传宗接代的职责。二是与姐姐,尽管没有与姐姐身体的接触,姐姐也是未出场的存在,但其影子却无所不在。通过姐姐,孙参第一次认识了女性身体的美,姐姐的身体与灵魂时时缠绕着孙参,孙参要建造的“彩虹广场”也是要慰藉姐姐的灵魂。《人类世》没有过多铺陈孙参与穆丽儿的身体交往,但一次“耦合”,却有了身体、生命的接续,显示了他身体的创造力。小说以游泳而蕴聚身体的运动美感,并在功利、权利表层下面内蕴着一种诗意的节律,同时也叠合出阴柔与阳刚之美的有机融合。孙参一米八的健壮体魄,具有不断挥洒其阳刚之美的身体实在,也是他自比大力士参孙的身体资本,这就不断滋生了“立虹为记”的身体狂妄。孙参的发迹、劣迹到毁迹不乏身体资本的过度消费:身体壮硕使之常胜于“群雄逐鹿”,偶然机会就能为人之父,“欲望”掏空身体,机能的缺失也包孕着他心灵及德性准则的失重,最终导致覆灭。
大海滋养生命,且运动美化着身体,也在清洗人的灵魂。《人类世》开篇的游泳叙事还有另一条线索,即在田思萱和姐姐两个女性身体及精神心灵的比较中推进叙事。这条线凸显女性身体的柔性、活力之美感,更蕴含着生与死的比对。这两个女性是孙参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在小说叙事中一显一隐、一明一暗,或者是一阳一阴、一外一内地浮现。田思萱的身体及其女性之美,加之其性格的坚韧极度困扰着孙参,既欲念浓重,又不敢逾越雷池。田思萱总是坚韧独立,从不小鸟依人,内心却充满渴望。当这重大海书写的生命、女性、身体叙事继续延展,姐姐的身体登场。孙参对姐姐有着特殊的纪念方式,“潜入海中,潜到深处,让自己在窒息时的幻觉中看到姐姐”。姐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孙参无数次地想,姐姐对我来说,就是圣母,就是菩萨。”在生与死的两个女性的对比中,小说尽力倾诉着9岁姐姐的身体、12岁姐姐的身体,再定格在18岁姐姐的身体上。孙参深潜水下,环绕身体与姐姐对话。
真真的身体是《人类世》着力叙事的对象,也是重要的转折点。小说除了给予其大地/女性及母性渴望的表征,更是孙参身体转折的见证。如果说,对田思萱,小说着力展示身体美感和对生命力的张扬;对姐姐,则突出其澄净心灵及神性身体;那么,真真的身体便有着多重潜在指涉。这是具褐色身体,且隐喻性昭示着与黄种人身体的不同,或意指地球人的多种多样。真真像是生命的精灵,验证了作为男人和丈夫的孙参的身体缘何由刚性到衰萎,或是目睹了孙参受惩戒的身体。这具本不应该得到,却意外得到的身体,来自一个鲜为人知的小岛,或许更是一尊彰显特殊母性符号的身体。这是人类万不可浸染的身体,谁侵占了,将会受到惩戒。试想,大地/母性/女性那繁育世间万物的身体,是万不可侵染的。田思萱、姐姐、真真,这三具女性身体的起承转合,隐含着生命的延续。当故事最终牵引到穆丽尔这里,叙事回到了“人”,回到了生命的本位,回到了生命的有机过程的节律中。女性彰显的人的美、生命的美,由情蕴深深的身体之脉接续起来。
《人类世》并未抛离对男性、女性身体特性的展露,对于这种惯常的叙事载体,小说也超出了一般的感性生命的叙事铺陈及渲染。女性身体不再拘泥于感性、柔性及生殖性,且不乏阳性、刚性及理性;男性身体的功能性转化,彰显着因果报应及惩戒,因而更具理性的辩证意味。
“道生”引带生命之动,生命之动亦在身体的活力。身体是生命的“在场”,每时每刻都在“劳作”。身体的“中介”作用接续了多样生命机体,万事万物,有生命的无生命的、有机无机的、自然的社会的相互连接所形成的“网”,实际是由“身体”连接起来的。只要“身体”在跃动,不论是肉身存在,还是被包裹着的精神心灵,都需要“新陈代谢”,甚至会生老病死。“代谢”,就会有秽物被输出,不只肌体、肌肤的,即便精神心灵不洁时也会输出秽物。于是,就需要打扫,需要清洁、清洗。清洗不只洁身,更会洁心、洁精神。“洁”,就是希望,就能再生。“洁”是一种“动”,不只是身动,更需心动、精神动,甚至灵魂之动。水洗是“洁”的主要方式,水洗不只洗身,亦会通过洗身,而穿透心、净洁灵。事实上,“洁”亦即回归“道”、疏通“生”,即清洗精神、心灵,使身体回到“道生”的本有的运行节律上。
洗身的方式、境域多多,在场的姿态也多多。乡村的洗,城里的洗;河中的洗,林中的洗;个人的洗,群生聚合的洗;池中的洗,雨水的洗;日光中的洗,月色下的洗,其形色变化万般,但终也归“一”,且循“道”生“一”。洗身为始,亦为过程,需通达洗心,净身必净心,方可归“道”。洗身有时并不都能洗心,未必然因果。但如能洗心,必能净身;如果能真真切切洗身,亦必能真正洗心。这话看似拗口,但却实在、实存。文学书写之“洗”,显然不在洗身之现象,似更在绘制洗心,即经由“洗”而含蕴别样,或由“洗”蓄发更深的寓意。《清水洗尘》《泥霞池》《空色林澡屋》是迟子建将洗澡/清洗叙述为近乎一种“仪式”的小说。小说绘制各色人等,俨然是小社会,不同的身心状况、不同的清洗形态、不同的洗身姿态、不同的乡情民风、不同的洗身境域,通体活现着清洗身体之寓意。《清水洗尘》写一种乡俗,即年终履行一年一次的清洗。天灶一家是随俗的,亦有清洗的规制,长幼有序且有别。这近乎一种仪式,清洗一年累积的秽垢,其中序位是铁律,用水也随之有定势,铁律、序位,似以省水为因,那么果,在天灶这里就是要服务、劳作,最后承用长辈及妹妹用过的水来洗。清水洗浴本是人人的夙愿,但在天灶这里有时却为难事,或为“奢望”。这一年,天灶欲越界,欲破戒,要跃迁序位,要用清水洗浴,这是何等妙哉。洗浴过后,身体与精神皆似神灵附体,褪去尘埃和秽垢,言谈举止都有别样的姿态。但序位仍在,不过妹妹、父母都破戒了,没有承继奶奶用过的水,他们用清水洗浴后都神清气爽了。父母的清洗为天灶带来了快意萌动,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体内的热气要把他烧焦。天灶哼着旋律,一边哼一边在院子中旋转着,寂静的夜使旋律变得格外动人,仿佛天籁之音环绕着他。天灶突然间被自己感动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自己的声音如此美妙,几乎要为自己落泪了。终于轮到他了,当他“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间柔曼地滑过的温存滋味”时,“他能看见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他要告诉朋友“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撒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泥霞池》叙述一个个体浴池的人和事,洗浴或许只是牵引,洗尘则为本然。“洗尘”不唯洗身体之尘,更在洗心之尘、德之尘。小说以清洗人性透视各色人等,继而明辨缘何要洗、洗之为何。群生聚合“泥霞池”,交往、互动,有人为生计而奔忙,有人为获利而取巧,亦有人为情意而焦灼。尘埃包裹了人性与面相,离析着亲情、友情及恋情。的确,这需要清洗,需要彻底清洗;不只洗身,还要洗衣,更需洗心;身里身外,心灵的、包裹的,皆需清洗。洗是必然,但如何洗、谁来洗,却是或然的。实体存在的“泥霞池”实际有三个“功能”——洗浴、住宿,还兼及其他。小说叙述的人和事,主要还是由“住宿”牵扯的相互关联,这是一个底层的小社会。小暖、小陈两个叙事角色,不同命运际遇,各有不幸,又有着难以名状的男女“生”之交集与困顿。小暖的遭遇,有时危机四伏,有时也温暖着小陈。对于何谓“尘”,两人各有判断。小暖问小陈世界上什么最脏,小陈答曰是“土”。小暖说身上沾了土,能拍打掉,要是泥,就得洗,地上最脏的是泥,但天上的脏东西却是早霞和晚霞。因为“天本来干干净净的,它们一出来,就把天搞得浑儿画儿的”。地上的泥可以洗,天上的霞如何洗,小暖答曰,“可以雨洗,大风洗。你是洗不了的。”小暖和泥霞池的洗衣妇,洗人们外在包裹的泥土和尘埃,能够暂且慰藉人们焦灼的心,但假如“霞”真正污秽了天,她也无法洗涤。肌体、衣服可以清洗,但人心、人性的清洗何其难也。利欲蛀空人的心灵如何清洗,小暖并无良策,甚至自身也无法保洁。
《空色林澡屋》叙述着关乎“洗礼”的仪式。按迟子建所言,“不管空色林澡屋是否真实存在,它都像离别之夜的林中月亮,让我在纷扰的尘世,触到它凄美而苍凉的吻”。皂娘是位丑女,在林中度过大半生,且有过几段姻缘。起初的林中生活与洗澡并无直接关联,至于真正以洗澡为生时,想必也是因于生活不畅。皂娘的洗主要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人抑或主要是为男人洗。洗浴者目的多样,大部分是慕名来的,也有其他原因的。试想,林中清风,净洁纯粹,于其中清洗身体,是何等惬意。皂娘不知清洗过多少壮硕的身体,但却有一颗清净的心、一双柔蜜的手,她无欲无求。丑女的相貌似乎无人待见,但她柔情蜜意地清洗着,迎来无数的洗客。似乎这里在对比,有男女,有身心,却无浊秽。皂娘的洗能够解忧解困,还能疗治身心。来空色林澡屋的,谁没点委屈呢。皂娘给他们洗澡时,那些委屈大的算是找到了宣泄口,会痛快哭上一场。泪水融入散发着他们体味的洗澡水,就像汇入了世俗生活的洪流,他们拔脚出浴时,轻松了许多。皂娘每给客人洗完澡,都要用一盅酒来慰劳自己。澡屋似朝圣之地,皂娘似倾尽身心的女神,与大地,与森林,与多种生物相伴相生、一体共融。此时的清洗实际是大地、森林的清洗,由身而心,是谓“洗礼”。从脚开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似救赎、抚慰心灵的女神,在创造神奇。有病入膏肓、精神快崩溃了的中年人,特意来此祈盼神迹。在黑暗中,皂娘的手指撩着温润的水,就像浇灌久旱的荒山,从他的脚到头,每一寸肌肤都滋润到、揉捏到、爱抚到,让他每个阻塞的毛孔都打开天窗。黑,可怕吗?皂娘让人感觉全身心沐浴在光里。她讲着,要说黑,心待的地方是最黑的,可它不怕黑,它咚咚咚咚,不停地跳,这样它住的黑屋子就亮了,光也出来了。你不用找光,只要你的心好好地跳,别缩,光就能找你。也怪,洗过澡,这人归于平静,把生死看淡,彻底放下,居然战胜病魔,幸存下来。
澡屋与皂娘,真也,非真也,寓言也,实存也,不是主要的。尽管是一次讲述,澡屋与皂娘、清洗与缘何净身的故事似真似幻,但谁不跃跃欲试,谁不想亲临实境,沐浴净身,接受洗礼,以消解委屈、困顿呢?澡屋、皂娘是个谜,带来多少期盼,又有着多少迷惑、等待和寻找。人们想着:“月亮也是个大澡盆,它用的是银河的水,要是此刻我能飞进月亮,让皂娘给洗个澡多美啊!”
对人来说,运理“道生”精神,既为寻本、行律,亦须求意、知理,对身体的“体”与认知则是必然且必需的。知身体与善养身体是并行的,不知无以善养,善养必能深知。这也是说,身体是内与外协同、协调的有机状态,需要精神与心灵陶冶,需要归复“生生”律动。文学叙述身体也在深知且善养身体,但如何知、如何养,文学自有叙事策略,自有对身体的认知及审美操练。
当“养生”成为人们的重要追寻,甚至人们每每为“养生”而奔走、焦灼时,张炜在2016年递交了一部奇书,一部似是关乎“养生”的长篇小说《独药师》。张炜设置了“革命秘辛?养生指要?情史笔记?”三重叙事“迷雾”,“养生”理应是其核心指要,但其蕴意并不固化为养生。也就是说,这并非时下流行的那种世俗化的且被利益牵引的“养生”,而是“道生”性的养生。何谓“道生”性的养生,在笔者看来,实际就是要知“化”,即要归化生命本然,经历“生生”之化、阴阳转化、虚实之化、生死之化、新陈之化、长幼之化,且因“化”之缘、“化”之循环而深解何谓“生”,如此等等。我国五代时谭峭的《化书·死生》有云:“虚化神,神化气,气化血,血化形,形化婴,婴化童,童化少,少化壮,壮化老,老化死。死复化为虚,虚复化为神,神复化为气,气复化为物。化化不间,由环之无穷。夫万物非欲生,不得不生;夫万物非欲死,不得不死。”[注][五代] 谭峭:《化书》,丁祯彦、李似珍点校,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3页。无论哪种形态之化,还是哪个段位的化,皆为身之化、体之化。“生生”即为由化而生,生生不已,生生不息即为“化”的有机不间断,亘古永久。在笔者看来,所谓“养生”,实为“知化”、体“化”、顺“化”。
《独药师》是张炜历经大半生的文学跋涉,临近“耳顺”之年向文学与生命峰顶攀登的“南天门”,是对当下极为时尚的“养生”潮流给予一次文学与认知性沉淀。不论从哪种角度说,《独药师》是张炜对何谓生命,乃至生命何为的阐释所求解的一个峰值,也是对生命的“知化”、体“化”、顺“化”精义的展示。这是张炜文学创作历程中对自然、对生命、对田野、对胶东文化,乃至历史记忆的一次细致梳理及升华。回到生命本身就落地生根了,书写生命的根脉就无法离开生命有机体的支撑。生命如何有机、如何植养肌体,继而使生命体趋向最佳的存在状态,“养生”促生肌体永久跃动,是必要的,也是必然选择。身体是核心脉点,生命的一切、精神的一切、社会文化的一切皆从这里出发。这时的“身体”已经不限于肉身的存在,更为精神、灵性的境界。真正的“养生”需要从这里进入,甚至由虚而神,由神而气而生。在世俗及利益掌控的社会中,肉身的养生是常态,而精神的、灵性的“身体”或许过于纯粹了,是一个难以企及的巅峰。《独药师》去解谜了,并且释解得甚佳;对我们认知的这些“道生”之理及“身体”何为,对自然、生命及生存的环链给予绝佳的且“纯文学”的书写。无论是革命秘辛,还是情史秘闻,皆由身体出发,这是必然。当身体的所为及其意义和价值又在此得到提升,就不会止步于单一的物质性存在了。这就正如大卫·勒布雷东所言,身体“从来就不是一个无可置疑的已知条件,而是社会与文化共同作用下的产物”;“身体是一个人身份认同的本源。时间与空间在这里汇合,世界透过一张与众不同的面孔变得生动起来。它是与世界联系的桥梁。”[注][法]大卫·勒布雷东:《人类身体史和现代性》,王圆圆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何以养生、养生何为是极为复杂的,而调控躯体的动能、静蓄是关键。《独药师》通过内外两层复杂的交集来探秘:对外,革命、爱情及复杂的社会交往,文化负载的搅扰,层次递进,对爱情的守一,对革命的“执着”,专注“邱琪芝”这个养生标尺;对内,闭关、辟谷、守静,规避尘世,戒除欲念,修身养性式的“炼狱”,继而植养生命的精义。我们思索《独药师》更深层的隐喻,实际也在明察《淮南子》所言“人之耳目曷能久熏劳而不息乎?精神何能久驰骋而不既乎”。这需回到基本论题:内收、内守性,且能否植生虚与神的养生,这恰恰是需要人类坚守的一种操行。事实上,人需要内在的修身、养性,需要调通血气、蕴蓄精华,需要节制不断膨胀的欲望,回到“道生”有机过程的轨道上,否则人的永续性的“生”及“生生”将面临无法回避的挑战。或许有学者会说这是过度阐释,是主观带入式阐释,其实不然。如果我们认同“养生”是《独药师》核心的脉线,其所隐含的指向即为,要将“生”推向极致,将“生”之动归入“道生”动律,就必须有节制,就必须循规,必须归复“生”的精神品性。更为重要的是,我们检视张炜大半生的文学创作及人生磨砺,他对自然、田野、土地的思考探究和文学阐释从未停止。2015年的《寻找鱼王》,用一个孩童的视角去探寻一个近乎终极性的存在,这个存在又与水、鱼、女性/女神、深潭交集在一起,似乎探究一种“神秘”的实在。这的确又是对清、对静、对何以止欲的寻找,从这里或许可逼近张炜文学体认的根脉。2018年的长篇小说《艾约堡秘史》则以一位在经济大潮风浪及个体磨难经历中沉浮的人,何以“静气”拷问,又如何艰难排解利欲,既探究归“道”而生及节欲之难,又似在问询“虚化神,神化气”,如何返归“生”的实存,明证“身体”的实在。事实上,《独药师》在开篇即已经交代:“父亲离世后,我就成为那个最尊贵最神秘的人,接手人类历史上至大的事业:阻止生命的终结。”“先祖当年站在这个崖上,最后看了一眼美丽的半岛山川,纵身一跃,成为不朽的仙人。”至此,“确认永生者的行踪成为我的重大责任”[注]张炜:《独药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5页。。
“养”不离身体之实、之动,因而并非神秘。但“养”需要静,需节欲守静,需要寻归“道生”之律,坚守一种精神。这里既“宁静无价”,又律韵悠长。事实上,躁动、无节制的生命之动如何养,这是个问题。生命的个体如是,那么,人类整体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