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抗战时期朱光潜的美学处境及其心态

2019-02-09 21:15李圣传
山东社会科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朱光潜梁实秋文艺

李圣传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钱理群先生在《想起朱光潜先生》一文中曾指出:“朱光潜那一代前辈,就其学养和精神境界而言,完全有可能出大师,但他们生不逢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小试锋芒以后,就遇到了战乱,接着又是连续三十年的‘思想改造’,到八十年代可以坐下来做学问了,但岁月不饶人,且元气大伤,已经无力构建自己独创的思想体系了。这真是‘千古文章未尽才’。”*钱理群:《想起朱光潜先生》,《读书》2014年第7期。应该说,这一评价是十分中肯的。朱光潜求学欧洲多年,对西方美学有极为深厚的造诣,留学归国前后凭借《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文艺心理学》等著作也很快在当时社会形成广泛影响。然而,因朱先生美学思想主要继承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柏格森、克罗齐一脉,尤其是英国经验主义美学和近代心理学美学成为其美学思想大厦的逻辑基础。由此,“趣味”与“灵感”,“形象的直觉”“移情”与“距离”也成为朱光潜解释美学现象的主要理据。问题是:这种主张与现实“一刀截断”之“孤立绝缘”的“形象直觉”及其与现实利害“劈开一段距离”之“旁观者”的审美态度,与战火中的中国以及正深处民族救亡危机中的劳苦大众之社会现实格格不入。正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趣味”“美感”与“距离”,使得朱光潜美学屡遭批判。这些批判由学术立场到政治目的,由浅入深、自隐而显,而朱先生面对批判后不同力度的学术回应,亦可见出特殊年代之重压下文人心态的起伏、转折与变化。

一、“投枪”下的“人生艺术化”:鲁迅对朱光潜“静穆说”的批评

早在20世纪30年代,作为“文坛旗手”的鲁迅就公开点名批评了朱光潜。起因是《中学生》杂志1935年12月号上发表了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一文,认为钱起的《湘灵鼓瑟》中收尾的这两句名诗“启示了一种哲学的意蕴。‘曲终人不见’所表现的是消逝,‘江上数峰青’所表现的是永恒”*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载《无言之美》,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09页。,而这种情感绝不只是“气量寂寞”而“只有‘静穆’两字可形容”*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载《无言之美》,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11页。。朱光潜给青年人传递的这种超现实的“静穆”之境的美学思想,即刻遭到鲁迅先生的抨击。在1936年1月《海燕》发表的杂文《“题未定”草》中,鲁迅明确批判了朱光潜这种“摘句”和立“静穆”为诗之极境的观点。文章指出:

推这两句为诗美的极致,我觉得也未免有以割裂为美的小疵。……凡论文艺,虚悬了一个“极境”,是要陷入“绝境”的,在艺术,会迷惘于土花,在文学,则被拘迫而“摘句”。但“摘句”又大足以困人,所以朱先生就只能取钱起的两句,而踢开他的全篇,又用这两句来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这两句来打杀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辈,以为“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其实是他们四位,都因为垫高朱先生的美学说,做了冤屈的牺牲的。……然而心究非镜,也不能虚,所以立“虚心平气”为选诗的极境,“并不自立意见”为作史的极境者,也像立“静穆”为诗的极境一样,在事实上不可得。数年前的文坛上所谓“第三种人”杜衡辈,标榜超然,实为群丑,不久即本相毕露,知耻者皆羞辱称之,无待这理多说了。[注]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题未定”草(六至九)》,载《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425、428、433页。

鲁迅如上公开指责,朱光潜当时并未予以回应。但若干年后回忆此事时,朱先生认为这是一次对自己“最尖锐的公开批评,而且批评者是鲁迅先生”,“鲁迅文章中的一些措词用语表明,他本人并没有把他的意见仅仅局限于文学批评的范围,况且对鲁迅先生的为人为文我很了解,为避免陷入一场真正的笔战,因此我决定沉默”[注]《朱光潜谈鲁迅对他的批评》,《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8期。。当然,针对鲁迅从“知人论世”层面对“摘句”“附会”的批评,朱光潜也有反思,并认为:“陶渊明《读山海经》、《咏荆轲》等诗,的确也有‘金刚怒目’之态,我说他浑身都是‘静穆’是不准确的,但鲁迅说陶潜之佛大正在于他的‘金刚怒目’,我想这恐怕又是出于一种特殊的利害判断了”[注]金绍先:《“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忆朱光潜与鲁迅的一次分歧》,《文史杂志》1993年第3期。。

显然,鲁迅与朱光潜的这场“论战”或谓之分歧,与一般文学史内部的论争不同,它是一种“言说身份——价值立场”的分歧,或者说是一种“人生体验——知识趣味”的个体性选择。与朱光潜主张“审美超功利”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美学理想不同,鲁迅站在民族救亡的高度,用一种积极的时代政治的美学眼光去打量朱光潜“消极避世”的静穆美学观进而提出严厉批评。与此同时,鲁迅还自觉地将文艺与底层民众的思想解放、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相结合,这也与朱光潜“消极避世”的“谈风论月”式的“纯粹审美的无功利目的性”的美学观形成尖锐反差。朱光潜超现实的“乌托邦式”的审美理想追求与当时民族时代的“救亡”主题格格不入,因此,就必然遭到主张“战斗文艺”的左翼领袖鲁迅的尖锐批评。

尽管鲁迅也主张借助西方科学民主的精神来改造国民性,但与朱光潜“移花接木”地用西方现代美学精神来反观中国传统美学不同,鲁迅在“五四”现代化的进程中因渐趋与“权力话语”达成一种无意识的“合谋”而在“苏维埃模式”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主张中与朱光潜走上了不同的路径。正如1941年武汉大学学生金绍先拜访朱光潜时,朱先生回忆所说:“我认为鲁迅先生不幸把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了复杂的社会矛盾之中而不能自拔……鲁迅放弃小说创作而致力于杂文‘投枪’,他在巨大的痛苦和愤怒中过早地去世,这无论如何也是中国文学的大损失。我们中国人似乎从来不懂得Art for art’s(为艺术而艺术),但是把巨大的社会历史使命赋予艺术是不可能也不应当的”[注]参阅商金林:《朱光潜与中国现代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182页。。

由上可见,鲁迅对朱光潜的批评以及朱光潜“迟到”的回应,表面上是一种美学层面上“社会派”与“审美派”的分歧,但实际上更是两种人生态度的选择与分歧,两种人格理想、文化心态、价值取向的思想离异。鲁迅对朱光潜“静穆”“超然”的批评,不仅是对抗战时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观的维护[注]应该看到,“五四”后的鲁迅与多数启蒙知识分子一样,随着社会革命的兴起,逐渐由“世界主义回归民族主义”,支持共产党领导的国民革命,并在“革命文学”的论争中逐渐接受了“苏联传过来的马克思主义”,如鲁迅1927年前后写作的《革命时代的文学》《革命文学》等。参见《文学运动史料选》第1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也成为中国现代美学史上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批评朱光潜“唯心主义”美学的先锋。

二、“新美学”与“旧美学”的对立:“唯物主义”阵营对朱光潜“唯心论”的批评

30年代末40年代初,以周扬为首的专业文学批评理论家肩负着捍卫无产阶级文学理论、贯彻执行党在文艺领域中思想意图的重要使命。从30年代的左翼批评,到40年代解放区、国统区、沦陷区的抗敌宣传,周扬、黄药眠、蔡仪等人始终以“革命政治型文艺理论家”身份活跃于文坛,不仅宣传与贯彻党的文艺思想,也日渐管理着作为集体的知识话语生产。

(一)美是什么?——“自由主义”文艺内部引发的质疑

在美学上,针对30年代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并占据社会主流的朱光潜美学,同样浸淫西学多年、师从白璧德的“新月派”主将梁实秋便持有不同意见。在1937年1月出版的《东方杂志》上,梁实秋发表《文学的美》一文,直接对朱光潜美学思想的源头进行了批评:

近代美学家克鲁契(Croce)(朱光潜译为克罗齐——笔者注)在一篇演讲里解说他所认为的艺术不是什么,他首先指陈艺术不是“物质的事实”(physical fact)。克鲁契是继承康德、席勒、黑格尔、尼采一班唯心主义者的哲学家,他认为艺术是直觉,美当然也不能在物质的媒介物(如颜色声音文字之类)里面去寻求。这种学说是极度的浪漫,在逻辑上当然能自圆其说,然而和其他唯心哲学的部门一般不免是搬弄一套名词,架空立说,不切实际。……把艺术看做一刹那的稍纵即逝的一种心理活动,这只是一种浪漫的玄谈而已。[注]梁实秋:《文学的美》,载《梁实秋文集》第1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498页。

先由“基底”克罗齐批判入手,紧接着,梁实秋在鲁迅批评过的“摘句”基础上抓住朱光潜的“唯美主义”倾向,进一步批评道:

文学与人生既有这样密切的关系,批评文学的人就不能专门躲在美学的象牙塔里,就需要自己先尽量认识人生,然后才能有资格批评文学。……批评家而忽略美学与心理学诚然是很大的缺憾,但是若忽略了理解人生所必需的最低限度的理论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以及历史的智识,那当是更大的缺憾!我并不同情于“教训主义”。“教训主义”与“唯美主义”都是极端,一个是太不理会人生与艺术的关系,一个是太着重于道德的实效。文学是美的,但不仅仅是美;文学是道德的,但不注重宣传道德。[注]梁实秋:《文学的美》,载《梁实秋文集》第1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510页。

众所周知,梁实秋秉持古典主义的人文观,反对“推崇情感轻视理性”的唯“情感论”指向,维护文学的“纪律性”,且重视文学观察人生的作用。持这种美学立场,就不难理解梁实秋对朱光潜的这种批评了。对于梁氏的指责,朱光潜于1937年2月22日以“实秋兄”为称呼站在“为美学辩护”的立场上向其写信表示异议,信中认为其文章“说得很斩截,一点不含糊”,读后“经过几番冲突”后“对于尊见有相同又有不同的地方”,就不同处,朱光潜回应说:

你以为“道德性”在文学中是超于美的,我以为它在文学中可以成为美感观照的对象,“真”与“善”可以用“美”字形容,正犹如“美”可以用“真”字或“善”字形容……你所谓“美”意义比较狭窄,专指文字所给的音乐和图画,所以你认为“美”在文学中最不重要;我所谓“美”含义较广,指文字所传达的一切——连情感思想在内,所以我认为“美”在文学中的重要不亚于其它艺术。[注]朱光潜:《与梁实秋先生论“文学的美”》,载《朱光潜读书与做人》,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4年版,第43页。

对于朱光潜的来信,梁实秋2月25日也及时以“孟实兄”为称呼进行了答复,文章要义有三:一、美学的“形象的直觉”原则适用于图画、音乐等艺术的部门,却不完全适用于文学;二、文学艺术作品除了给人美感经验,还有“更重要的方面”,因为一个文学家“决不希望读者从他的作品仅仅获得美感经验而已”;三、纯粹的艺术,不能牵涉到道德。[注]梁实秋:《再论“文学的美”答朱光潜先生》,载《梁实秋文集》第7卷,鹭江出版社2002年版,第458-467页。

以上梁实秋与朱光潜的争论,可以说是学术立场上对于“美是什么”的一次极为严肃的讨论,也在学理上体现了自由主义文艺内部的思想差异,只不过这种差异更多源自理论思想源头上的不同取向。与朱光潜师承康德、克罗齐不同,梁实秋深受亚里士多德、白璧德的人文主义思想影响,一方面强调文学不能成为“纯粹的艺术”,不能堕入“唯美主义文学”而至远离人生道德的路径上去,另一方面也在“人性论”层面反对文学沦为阶级宣传的工具。可以说,相较梁实秋的“文学的美”,朱光潜在借美学以超脱现实、追求自由理想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自由主义道路上进行得更为彻底。

(二)是质疑,还是决裂?——来自“唯物现实主义”阵营的美学介入

梁实秋与朱光潜关于“文学的美”的争论,原本属于“自由主义文艺”内部十分友好的学术讨论。这次讨论却引发了来自革命阵营的关注,并试图以这次讨论为触点,在美学领域对“旧美学”进行“彻底批判”以建立起“新美学”。

率先发难的是领导左翼文艺的周扬。1937年6月,周扬通过梁实秋与朱光潜关于“文学的美”的论辩,写作出《我们需要新的美学》。文章开篇即指出,争论双方表面在“对于美的看法的不同”上各执一词,但问题的关键更在于“理论体系”上。他认为梁实秋“疼烈的抨击”朱光潜直观论的唯心论美学“是一种浪漫的玄谈”是“全然正当的”,因为这种“把艺术活动拘囿在狭小孤立的美的世界里的那种美学”是“逃避现实,离开实际人生”的。与此同时,周扬也指出梁实秋虽有不满,却没能对“唯心主义”进行彻底根本的批判,甚至在替“旧美学”辩解:

可惜的是,梁先生虽不满于美学之唯心主义的色彩,却并没有对那唯心主义进行根本的批判。他的批判可以说是非常不彻底的。他说美学当做哲学的一部门起来得很晚,现在还没有达到十分成熟的阶段,这又近乎在替旧美学辩解了。……从康德,席勒,黑格尔,一直到格罗齐(Croce),观念论的美学无论如何不能说还没有成熟。现代美学的主观化,形式化,神秘化,和那完全失去了进步性的资产者层的文化全体的没落和颓废相照应,显示了它已不能再往前发展。新的美学建立,只能在新的现实和旧美学的彻底批判的基础之上才有可能。[注]周扬:《我们需要新的美学——对于梁实秋和朱光潜两先生关于“文学的美”的论辩的一个看法和感想》,载《周扬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

很显然,朱光潜沿袭康德、克罗齐美感经验路线上的理论模式,与基于社会现实基础之上的苏俄文艺政策及其美学路径截然相反,正是这种建立在历史社会生活基础上的“现实主义”与建立在心理活动与美感经验上的“观念主义”之矛盾,才是周扬介入并批判朱光潜的根本目的。在周扬看来,“现实的历史的运动和斗争”才是新的美学的基础,而“新美学”也要“从客观的现实的作品出发,来具体研究艺术的发生和发展的社会的根源,它的本质和特性,它和其他意识形态的关系”[注]周扬:《我们需要新的美学——对于梁实秋和朱光潜两先生关于“文学的美”的论辩的一个看法和感想》,载《周扬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7页。。

如果说周扬《我们需要新的美学》一文在批评朱光潜美学的过程中规定和阐释了中国化马克思主义美学的基本路向和建构趋势,那么蔡仪则是最早沿着这一方针指示,自觉填充与描绘“新美学”的理论实践者。1944年,蔡仪在资料匮乏的“困窘的情况中”,通过运用“新的方法”,在《新艺术论》的基础上又出版了《新美学》。写作“新美学”,用蔡仪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借以刺破那压下来的黑色围幕让自己透一口气”,就是要批判“数十年乃至百余年来种种否定美学而主张艺术学的论调”及“论定艺术的所以为艺术”的“旧美学”观[注]蔡仪:《美学论著初编·序》,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0页。,体现其美学思想形成的鲜明时代色彩和政治动机[注]钱竞先生认为,蔡仪从事美学研究的原因有二:其一,是由于自由主义营垒中的美学代表人物朱光潜先生的思想一直未曾得到过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批评,或者说全面、学理化的回应,因而迫切需要具有马克思主义哲学素养的美学专家正面的、富有建设性的回答;其二,是因为在“皖南事变”后,周恩来、郭沫若领导的政治部三厅(后改为“文化工作委员会”)的抗日宣传工作在国民党当局的压迫下处于停止状态。针对包括蔡仪在内的中青年同志的愤怒和苦闷,周恩来特意嘱咐大家可以趁此机会加强理论的学习与研究,并且以此为契机形成了“文委”从事研究著述的风气。蔡仪也听从了这一指示,以回到文艺理论的研究为政治任务而认真对待它。参见钱竞:《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思想的发展历程》第4卷,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2页。。

面对社会占主流的以朱光潜为代表的“旧美学”思想,蔡仪拿起了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利器开山劈斧式地进行了新的美学创构,奠定了唯物主义“新美学”的理论基石。“新美学”建构的理想,就是要从逻辑起点上,通过唯物主义的方法,根据“实事求是的基本精神”作出新的探索。因此,全书从马克思唯物主义反映论出发,不仅对康德、朱光潜美学一脉进行了系统清理和批判,还在“哲学—美学—认识论”这一主线上建构了自己的美学体系。且不管其合理性,蔡仪的确用唯物主义新方法在“批判朱光潜、改造旧美学”起点上,为马克思主义美学圈画了第一张“中国化”的草图,更为1949年后的“美学大讨论”埋下了火种。

另一位在抗战中对朱光潜唯心主义“旧美学”进行批判的是活跃于香港文化界从事抗敌文艺宣传工作的理论家——黄药眠。1946年,黄先生在《文艺生活(光复版)》发表了《论美之诞生——评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一文,文章从“社会生活实践”角度对“形象的直觉”“心理距离”“移情说”“艺术与游戏”“悲剧的快感”等朱光潜美学大厦的逻辑基石进行了逐一反驳,并指出“只有从生活这个角度去看,从阶级意识这个观点去看,才能获得一个满意的美学上的答案”[注]黄药眠:《论美之诞生——评朱光潜的〈文艺心理学〉》,载《黄药眠美学文艺学论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显示出“唯物主义实践论美学”与“唯心主义观念论美学”之间的理论分野。

与他和梁实秋的学术讨论不同,朱光潜对周扬、蔡仪、黄药眠的如上批评均未作正面回应,某种层面上也可窥见朱光潜一直以来对于社会政治与矛盾的有意回避。[注]应该注意到:梁实秋与“革命文学”提倡者对朱光潜的美学批评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从古典主义的人文传统出发,批评朱光潜美学对社会人生乃至人类普遍性的忽略;后者则是激进的无产阶级文学立场上的指责,批评朱光潜美学消极逃避,是“有闲阶级”的颓废美学。如果说,这一时期对朱光潜的批评仍有学术讨论的成色,朱光潜也有答复与否的自由选择及其生存空间,那么到下一时段,一种更加激进与强势的阶级话语则将朱光潜置于无法自控的压力与漩涡中。

三、官方文艺的“政治前哨”:《大众文艺丛刊》对朱光潜“审美自由主义”的批判

对朱光潜美学更为激进的批评发生于抗战后期,并以香港《大众文艺丛刊》为主要阵地。众所周知,该刊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为开展革命文艺活动而创办的,是官方文艺在“黎明前”的试验,其目的不仅在于宣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希望有目的地推进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文艺思想”的政治扫除。正如该刊“发刊词”所指出的:

这中间有朱光潜、梁实秋、沈从文之流的“为艺术而艺术论”,有徐仲年的“唯生主义文艺论”和“文艺再革命论”,有顾一樵的“文艺的复兴论”,以及易君左、萧乾、张道藩之流一切莫名其妙的怪论。这些人,或则公然摆出四大家族奴才总管的面目,或者扭扭捏捏化装为“自由主义者”的姿态,但同样掩遮不了他们鼻子上的白粉。[注]本刊同人 荃麟执笔:《对当前文艺运动的意见——检讨、批判、和今后的方向》,载《文学运动史料选》第5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307-308页。

除此文点名道姓地对朱光潜提出严厉斥责外,郭沫若也在丛刊第一辑《文艺的新方向》上发表文章,对朱光潜进行了严厉批判:

国民党是可以有一位男作家的,那便是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朱光潜教授了。……学通中外、道贯古今,的确是够教授的斤两,也够监察委员的斤两的。……由他这样的一位思想家所羽翼着的文艺,你看,到底是应该属于正动,还是反动?[注]郭沫若:《斥反动文艺》,载《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选》(上),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97-98页。

在丛刊第二辑《人民与文艺》上还刊载了邵荃麟《朱光潜的怯懦与凶残》一文,文章开门见山指出:“这一年来,我们看过了许多御用文人的无耻文章,但我们还找不出一篇像朱光潜在《周论》第五期上发表的《谈群众培养与凶残》那样卑劣,无耻,阴险,狠毒的文字。这位国民党中央常务监察老爷,现在是俨然以戈培尔的姿态在出现了。”[注]荃麟:《朱光潜的怯懦与凶残》,载《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文学理论卷二),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767—772页。文章毫不掩饰地批判朱光潜是“法西斯‘疯狂、残虐和暴乱’的典型”,“是统治者濒于没落时代的奴才性格”,并表示“今天我们的工作,就是要撕毁这一切纸糊的面目,让他们一切凶残,怯懦,阴险,狠毒的脸孔显露出来!”[注]荃麟:《朱光潜的怯懦与凶残》,载《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文学理论卷二),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767-772页。

面对来自红色阵营的话语攻击与围剿,朱光潜没有丝毫“退缩”,尽管当时朱先生已能感受到政治局势对自己不利,他仍站在纯粹文人的“学术立场”进行了回应。在《周论》(1948年8月6日)第二卷第四期发表的《自由主义与文艺》一文,朱光潜对自己的文艺美学观进行了申辩:

第一,文艺应自由,意思是说它能自主,不是一种奴隶底活动。……第二点与这第一点正密切相关:文艺的要求是人性中最可宝贵底一点,它就应有自由底发展,不应受压抑或摧残。……从以上两点看,自由是文艺的本性,所以问题并不在文艺应该或不应该自由,而在我们是否真正要文艺。[注]朱光潜:《自由主义与文艺》,载《文学运动史料选》第5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634-635页。

文艺是“自律”与“他律”的结合,很显然,朱光潜试图从自律性层面讨论文学艺术,纯粹以学者的身份从学术的立场探究文艺自身的特性与规律。由此,朱先生还指出:“我反对拿文艺做宣传的工具或是逢迎献媚的工具。文艺自有它的表现人生和怡情养性的功用,丢掉这自家园地而替哲学宗教或政治做喇叭或应声虫,是无异于丢掉主子不做而甘心做奴隶。”[注]朱光潜:《自由主义与文艺》,载《文学运动史料选》第5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635—636页。应该说,朱光潜是“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哪怕是在民族危亡的时刻,也在通过美学文艺话语表达“超脱现实”之“人生艺术化”的理想,尤其是美学,更是其作为纯粹文人学者试图超越政治、超越现实利害的理想途径。因此,面对外界的高压式批判,他仍然坚持文艺“怡情养性”之本色,这也是其基于情感论层面“趣味美学”之所在。事实上,早在《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中,朱先生便针对“文艺工具论”表达过类似主张:

文艺是不是一种宣传工具呢?关于这一点,我知道我的意见和许多人的不相同,话说来很长,我在《文艺心理学》里已说得相当详细……文艺在创作与欣赏中都是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它自有它的生存理由,不是任何其他活动的奴属……我并不反对宣传,但是我觉得用文艺作宣传工具,作品既难成功,就难免得反结果,使人由厌恶宣传所取的形式因而厌恶到所宣传的主张。我也很了解甚至同情宣传者要冒文艺的名,但是我觉得从事于文艺的人要明白此中底细,立定脚跟,不要随声附和。我本不想说出这番不合时宜的话来开罪许多新作家,但是我深深感觉到“口号教条文学”在目前太流行,而中国新文学如果想有比较伟大的前途,就必须要作家们多效忠于艺术本身。他们须感觉到自己的尊严,艺术的尊严以至于读者的尊严;否则一味作应声虫,假文艺的美名,做呐喊的差役,无论从道德观点看或从艺术观点看,都是低级趣味的表现。[注]朱光潜:《文学上的低级趣味》,载《中国新文艺大系·1937—1949》(理论史料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341-342页。

很显然,朱光潜更多的是从审美自由主义角度就文学自身价值进行立论,主张“审美的态度”而排除“实用的态度”,尽管也意识到这种思想处在“不很顺利底环境”[注]《文学杂志》编者:《复刊卷头语》,载《文学运动史料选》第5册,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版,第598页。,却也是其一贯的美学主张和坚守。

这种崇尚“趣味”、主张“超脱”的自由主义文艺思想,很显然与抗战救亡的社会现实无法相融。从《大众文艺丛刊》组织的这次对朱光潜为代表的“自由主义”文人的思想批判可以看出:不仅其阶级立场上“敌—我”对立的情绪较浓烈,对朱光潜美学的清算意图亦较为明显。在当时看来,创办《大众文艺丛刊》一方面是希望通过进一步推广《讲话》的基本意图以肃清国统区的不良文艺倾向;另一方面试图在思想意识形态领域配合解放战争以夺取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最终迎接新中国的诞生。朱光潜作为有着特殊身份背景的美学家,因其学术立场和思想方法的不合时宜,便自然成为被批判的对象。

由上观之,从某种程度上说,朱光潜以“形象直觉”为轴心所连缀起来的“移情说”“距离说”“内模仿说”等强调情感论的美学思想不仅属于西方资产阶级“唯心论”文艺思想范畴,更与现实主义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美学格格不入。因此,《大众文艺丛刊》对朱光潜的组织批判,不仅是“文艺界”迎接解放、迎接大统一在思想意识形态领域内对“思想障碍”的扫除,也预示着朱光潜美学的时代命运。

四、“彷徨”中的“沉默”:易代之际对朱光潜的美学围剿

自1948年到1949年前后,易代之际的朱光潜处在愈发艰难的转折与焦虑之中:一方面是学术思想上的不合时宜,招致马克思主义阵营愈来愈猛烈的美学围剿;另一方面则是时代情势的迅速变化,身份的尴尬造成了巨大的政治心理压力。

学术层面上,邵荃麟、蔡仪、黄药眠、洪毅然等文艺学美学家仍均集中对朱光潜“主观唯心主义”之“旧美学”展开“政治围剿”。与周扬一致,邵荃麟指出了形式主义美学的弊端,认为旧的形式主义美学“从个人的利益观点上,去追求直接的快乐,追求美的情绪”,而一当现实与个人理想相悖时“就开始逃避现实,从乌托邦中去快乐”,这种个人主义美学观是当时集体主义意识所不相容的,而“建立新的美学观点”则是“目前中国学术界的重要工作之一”。[注]邵荃麟:《建立新的美学观点》,载《中国新文艺大系·1937—1949》(理论史料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192-193页。与超脱现实的美学不同,这种新的美学观则要建立在国民大众的基础之上。1948年9月,继《新美学》之后蔡仪又写作了《论朱光潜》一文,从朱光潜“幼年的读书生活”到“洋化的镀金”,由《从我怎样学国文起》到《文艺心理学》,蔡仪几乎对朱光潜的读书生涯、学术历程及学术成果来了一次彻头彻尾的大清理,并批判朱光潜是“封建士大夫的底子加上欧化的镀金”,是“中国封建士大夫文艺思想的宣传工具”[注]蔡仪:《论朱光潜》,载《蔡仪美学论文选》,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22页。需要指出的是,这段时间郭沫若和邵荃麟对朱光潜的批判主要侧重于政治批判;而黄药眠、蔡仪作为文艺领域的理论家,则侧重从马克思主义立场进行学术论辩,尽管如此,其意识形态色彩也较浓,如蔡仪写作的《论朱光潜》一文,据蔡仪回忆“是当时上海部分文艺工作者的学习小组所要求写的、并在学习会上讨论过的”。参见蔡仪:《美学论著初编》(上),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13页。,显示出较为浓厚的意识形态批判色彩。相较于此,洪毅然在1948年写作的《新美学评论》,不仅对蔡仪“典型论”美学观进行了质疑和批评,也对朱光潜《文艺心理学》中的相关观点进行了批评,由此提出美的本质“是与真和善都密切相关,而不是孤立绝缘与独立自足的”[注]洪毅然:《新美学评论》,载《陇上学人文存·洪毅然》,甘肃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这一文章不仅就学术论学术,还第一次就朱光潜与蔡仪美学的不足进行了综合批评,为1949年后的美学讨论埋下了伏笔。

时代形势层面上,朱光潜也面临巨大压力。尤其是1948年底,朱先生与许多北大教授一样,面临着人生的重要抉择:留在北平,前往南京、台湾,还是跑去美国?在不愿“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以及“关进监狱甚至砍头”的双重性“思想顾虑”下,朱先生最终选择“呆在北大宿舍”焦急地“坐待处理”。[注]朱光潜:《新春寄语台湾的朋友们》,载《朱光潜全集》第10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23-424页。1949年1月3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正式接管北平。在新旧时代的交替中,朱先生一方面对新中国的巨大变化欢欣鼓舞,甚至还劝告留美学生“毕业后宜早回国;目前各部门均需要人才”[注]朱光潜:《致留美某同学》,载《朱光潜全集》第10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6页。;另一方面也仍心怀忐忑,积极参加各种政治学习,与人一道经常参加各种游行与集会活动,听取各种新政策、新观念的报告,积极接受党的管制和改造,不断进行自我反省,以期早日完成身份转变。

这一时期,无论是面对学术层面的围剿,还是政治层面的批判压力,朱光潜均未作出任何回应,始终保持沉默,并在忐忑中虚心地接受改造和反省,努力适应时代要求。与此同时,在学术思想与时代情势的双重压力下,朱光潜还积极地对过去的美学思想进行反省,这既是时代政治要求,更是身份转变的基本前提。这也集中反映在1949年11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的《自我检讨》中,该检讨以十分诚恳朴实的笔调对自己过去的思想进行了反省:

由于机缘的凑合,我在几个英法大学里做了十余年的学生,在资本主义形态的文学,历史学和哲学里兜了一些圈子。……在学生时代,我受了欧洲经院的“为学问而学问”那个老观念的传染,整天抱着书本子过活,对于大世界中种种现实问题失去了接触,也就失去了兴趣。实际政治尤其使我望而生畏,仿佛它是一种污糟的东西。……我的基本的毛病倒不在我过去是一个国民党员,而在我的过去教育把我养成一个个人自由主义者,一个脱离现实的见解褊狭而意志不坚定的知识分子。我愿意继续努力学习,努力纠正我的毛病,努力赶上时代与群众,使我在新社会中不至成为一个完全无用的人。[注]朱光潜:《自我检讨》,《人民日报》1949年11月27日。

细读检讨全文,不难看出:朱光潜的主要“问题”及其“检讨”目的,就在其“自由主义”的立场,尤其在于“为艺术而艺术”地主张“直觉”“趣味”的“唯心论”美学观上,这种重“心”的情感偏离,是西方资产阶级的学术产物,与唯物现实主义语境中的文学艺术立场相矛盾,也与周扬等人确立的马克思主义美学观相抵牾。而在时代更替条件下,大一统意识形态急需在思想文化领域统一思想,这也必然要求朱光潜对过去的思想进行检讨和反省,以转变身份换取生存权利,适应新的时代社会。

五、余论:不合时宜的重“心”美学

从20世纪30年代初期到40年代末,从广泛宣扬“形象的直觉”到不得不“自我检讨”,从文坛旗手鲁迅的点名批评到梁实秋的美学论辩,再到周扬、黄药眠、邵荃麟、蔡仪、郭沫若、洪毅然等一大批不同阶级与身份立场的文人围攻,朱光潜归国后的学术之路不仅不平坦,更可谓饱受辛酸、质疑和批判。究其问题,根本症结仍在于朱光潜受西方近现代美学思潮浸润影响下所搭建形成的以“直觉论”为核心,融“移情说”“距离说”“内模仿说”为一体的心理学美学思想体系。这种主张“孤立绝缘”的“形象直觉”以及“超脱实用目的”的美感“距离”及其“趣味”的“为艺术而艺术”的自由主义美学思想,与抗战时期主张“革命”的时代语境难以相融调和,更与马克思唯物现实主义的美学立场相互冲突。这种不合时宜的“唯心”论调尽管是近现代世界美学的一大发展潮流,却与“唯物”语境中的中国现实相抵牾,更与1949年后大一统语境中的政治思想文化要求相抵抗。

正是这种思想方法、理论立场上的重“心”偏离,不仅使得朱光潜美学在抗战时期屡屡置于被批判的位置上,更预示着抗战之后大一统时期的美学命运。对朱光潜而言,1949年前针对“旧我”的批判与“自我检讨”还仅仅是个开始,等待他的将是政治、生活与学术上接连不断的冲击。1949年《文艺报》第一卷第三期“丁进”的“读者来信”便将朱光潜《文艺心理学》置于与毛主席提出的文艺批评有“政治与艺术的两个标准”的对立面上,并怀疑自己“染了朱光潜的什么毒”,希望能够展开讨论。《文汇报》也刊载了杜高的《展开严肃的批判和讨论——“关于美感问题”读后》一文,指出对“旧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以及“展开严肃的讨论和批判”的必要性。[注]杜高:《展开严肃的批判和讨论——“关于美感问题”读后》,《文汇报》1950年2月24日。丁进与杜高的“读者来信”不仅影射出朱光潜,还为接下来更大规模的美学批判选定了“目标”、提出了“问题”、奠定了“方向”、埋下了“战火”。1954年11月10日,黎之在《人民日报》发文宣称“朱光潜狂妄地向马克思列宁主义进攻,甚至诿卸他在青年中间散播毒素的罪过”,要求“文艺报”展开“资产阶级唯心论文艺思想的批判”[注]黎之:《“文艺报”编者应该彻底检查资产阶级作风》,《人民日报》1954年11月10日。。在一系列极其复杂的历史与政治语境中,在胡乔木、周扬、邓拓、邵荃麟等分别打过招呼“不是要整人,而是要澄清思想”的前提下[注]可参阅李圣传:《美学大讨论始末与六条“编者按”》,《新华文摘》2016年第9期。,《文艺报》1956年不得不再次拉响对朱光潜“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美学思想”的政治整肃和清算。据此,朱光潜也不得不再次对自己过去的美学思想进行“自我检讨”并发表《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注]《文艺报》刊发此文时还加发了“编者按语”,指出:“这是作者对他过去的美学观点的一个自我批判。大家知道,朱光潜先生的美学思想是唯心主义的。他在全国解放以前,曾多年致力于美学的研究……系统地宣传了唯心主义的美学思想,在知识青年中曾有过相当的影响。近几年来,特别是去年全国知识界展开对胡适、胡风思想批判以来,朱先生对于自己过去的文艺思想已开始有所批判,现在的这篇文章,进一步表示了他抛弃旧观点,获取新观点的努力。”显而易见,这次讨论的初衷就是对朱光潜“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美学”思想进行历史清算,这种“主观唯心主义”的美学批判与1949年前的诸次批判极为类似,也不难看出其意识形态层面的整肃目的。参见“文艺报”编辑部:《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编者按”,《文艺报》1956年第12号,第34页。一文,进而引出20世纪50年代“美学大讨论”的战火。从某种意义上讲,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对朱光潜“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美学”政治批判为初衷的“美学大讨论”实则有着历史的必然性,而1949年前发生的如上诸次批判则是其先声和导火索。

综上看来,作为美学领域的“权威”与“典型”,朱光潜自20世纪20年代末起便在“美学中国化”过程中向社会介绍并普及美学知识,并于30年代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为中国美学的学科化、体系化、本土化作出重要贡献。然而,朱光潜心理学美学的研究路径主张对美感经验的分析,强调“直觉”“距离”“趣味”,宣扬“超脱现实利害”的“为艺术而艺术观”,这种“旁观者”的“审美态度”与“革命”的现实情况极不吻合、近乎矛盾,由此导致抗战时期朱光潜美学屡屡遭受质疑,尤其是来自“左翼”的政治批判,这也是抗战时期“新美学”迫切需要建立以便对抗以朱光潜为代表的唯心主义“旧美学”的现实目的。如果说,因尚无法在政治上予以强令要求,抗战时期现实唯物主义阵营建立“新美学”仍是为了在学术层面予以回应和反击,那么,到了1949年后的大一统时期,通过思想改造与“抓典型”,朱光潜便不得不接受现实并积极改造自己的美学思想,进而完成马克思“唯物主义”实践论对康德、克罗齐“唯心主义”直觉论的理论置换。尽管如此,作为有着深厚美学造诣和理论修养的美学家,后期朱光潜美学在马克思主义实践转向中仍然委婉并曲折地表达着前期“心学”美学思想的合理成分。[注]即便是在1949年《人民日报》的《自我检讨》以及1956年《文艺报》的《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两篇带有组织意旨的“自我批判”性质文章中,朱光潜仍在压力中坚持,强调“直觉活动”以及与“对象有关的种种联想”对艺术发生的影响,并宣称“这个看法我至今还以为是基本正确的”。参见朱光潜:《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载“文艺报”编辑部编:《美学问题讨论集》第1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13页。可以说,在战火中“谈美”,却在“人生艺术化”之超脱现实功利的审美态度中强调自由自足的艺术趣味;在批判中改造,却又在“革命”与“唯物”压力中坚守文艺活动的情感特性,是很长一段时期内朱光潜美学异常艰难的情感心路。由此,一方面可见其颇为挣扎而隐忍的学术心态,另一方面也再次表明其重“心”美学的时代处境和理论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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