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若晨
(山西广播电视大学人文与经济学院,山西 太原 030027)
都市词在柳永《乐章集》中占了很大的比重,越来越多的柳词研究者把目光聚焦在柳永的都市词上。其实古人并没有提出“都市词”这一概念,其他描绘宋初百年“太平气象”的人亦未提到“都市”二字,今人也只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才有学者论及柳永的都市词。他们所认定的都市词主要是指描写都市风光、节令风俗与社会休闲文化的词作,这些学者对柳永都市词的研究,为我们研究柳永及其词作提供了新的视角,开拓了柳词研究的领域,对于重新评价柳永及其词必将产生深远的影响。[1]
(一)都市经济的发展与享乐之风的兴起 北宋建国后,实行了系列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的措施,以计亩纳税法替代了唐代的租庸调制,减轻了农民的负担,刺激了他们生产的积极性。农业的发展促进了手工业、商业等其它行业的发展,同时促进了城市的发展。城市的发展必然要有与之相适应的新的管理模式。据杨万里在《宋词与宋代的城市生活》中的考证,宋以前,我国城市管理实行的是坊市制度,它是一种在空间和时间上对城市生活加以限制的封闭型管理体制,在这一制度下,平民居住的“坊”和店肆集中的“市”四周都筑有围墙,所有门户都设官把守,早晚定时开关,夜间不准出入,而且民居、店肆只许设在围墙以内,不许当街开门。宋代坊市制的崩溃及坊市合一的新型都市格局的形成,极大地促进都市经济的发展和繁荣。当时的首都汴京,商铺店肆遍街,酒楼茶楼林立,甚至出现了繁华的夜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自序》这样描写当时的汴京: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太平盛世里,经济的繁荣富庶,促进了娱乐业的发达。北宋初年都市生活最流行瓦肆里听书讲史、听歌泛舟、节日游行、朝廷典礼、野宴郊游等。宋代这种都市繁华,与宋代的政治气候是分不开的。尽管历代帝王都喜欢享乐,可是宋代帝王不仅自己享乐,而且还鼓励大臣与百姓也享乐,而经济的发展使得这种享乐成为可能。上行下效,都市人们崇奢竞侈的生活方式,形成了当时都市的社会习俗。宋真宗对辅臣所说的一段话就是最好的证明:“京师士庶,迩来渐事奢侈,衣服器玩,多熔金为饰。虽累加条约,终未禁止。工人炼金为箔,其徒日繁,计所费岁不下十万两,既坏不可复,浸以成风,良可戒也。”奢侈之风一开,就再难禁止。
(二)崇奢竞侈的都市消费文化 宋代最集中的文化娱乐场所就是瓦肆,瓦肆又称瓦舍、瓦市、瓦子。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里对瓦肆有详细的记载。北宋京都瓦市伎艺有小唱、杂剧、杖头傀儡、悬丝傀儡、上索杂手伎、球杖踢弄、讲史、小说、散乐、舞旋、相扑、影戏、弄虫蚁、诸宫调、商迷、合生、说浑话、杂班、叫果子、装神鬼等娱乐活动。非常适合都市民众的欣赏趣味,也能满足他们的娱乐需要,成为民众闲暇游乐之所,也是年轻人纵情欢娱之地。
柳永这位风流才子在其年轻时代,因科举屡次落第,流困京城,经常光顾瓦肆,他的很多描写歌儿舞女的词作应该就是创作于这样的场所。是当时都市中下层人士生活的真实写照。长期生活在都市之中的柳永,被这样的氛围所深深感染,用他的生花妙笔把这崇奢竞侈的都市生活生动地描绘出来。
柳永在词中描写了城市的各个方面,呈现出五彩缤纷的色调。其都市词内容为以下几类。
(一)“太平时、朝野多欢”的与民同乐 汴京,作为北宋的首都,无论经济、政治还是文化在当时是首屈一指的。柳永第一次到汴京时,惊艳于汴京的繁盛,歌咏帝都的太平繁华,《看花回·玉城金阶舞舜干》词云:
玉城金阶舞舜干。朝野多欢。九衢三市风光丽,正万家、急管繁弦。凤楼临绮陌,嘉气非烟。雅俗熙熙物态妍。忍负芳年。笑筵歌席连昏昼,任旗亭、斗酒十千。赏心何处好,惟有尊前。
此词描写宋代汴京城中春日繁盛的景况,流露出身逢盛世的强烈自豪感,也表达了当时具有普遍性的流连芳景的社会情绪。起句“玉城金阶舞舜干”先从朝廷写起,“玉城”与“金阶”为对文,皆指宫廷中的台阶。这是借用大舜帝的典故来歌颂当时崇尚文治、时世清平的局面。“朝野多欢”一句,承上启下。柳水词中经常写到“太平时,朝野多欢”,说明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切感受。前面“舞舜干”,是讲“朝”之“多欢”,“九衢”句以下,则是讲“野”之“多欢”。所谓“风光丽”,讲京城道路街市的整齐壮丽,即京城的富庶。“万家急管繁弦”,极写京城中歌吹沸天的乐舞之盛。“凤楼”句写秦楼楚馆的热闹,或以为“凤楼”指皇宫中的楼阁。“嘉气非烟”句,写充溢于京城中的祥瑞之气。下片“忍负芳年”一句,则另起一意,拍合到流连芳景、及时行乐之意。芳年如此,韶光如此,怎忍轻负?正应“笑筵歌席连昏昼”,即昼夜行乐的意思。“任旗亭”句,让人联想起曹植的“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名都篇》),以及李白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行路难》)等名句。因此这里表达的是文人诗酒风流的雅事。结句“赏心何处好,惟有尊前”,古人以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为四美,如王勃《滕王阁序》中云所“四美具,二难并”,这里却不但说尊前歌酒之欢,超过四美,而且“惟有尊前”是最为称心快意之事,这样就把欢快之意写到了极致。此词上片铺叙京城风光景况,下片着重写处于这种环境中人的心态,词笔潇洒飘逸,正所谓太平盛世之歌。
(二)“灯月阑珊嬉游处”的节序风情 随着宋代经济的发展,坊市合一的新型城市格局逐渐形成,反过来,这样的城市布局也促进了城市经济的繁荣。城市经济的崛起,导致市民阶层的逐步形成,对宋代的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市民生活就逐渐成为文学艺术表现的主题和题材,而节令、节日是市民集中活动的重要时间,是整个城市最为热闹的日子。生活上的富庶,政治上的太平,加上统治者的提倡,人们尽情地享受着太平富庶所带来的愉悦,欢度着各种节令、节日。如《迎新春·嶰管变青律》
嶰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萧鼓。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这首词通过对汴京元宵之夜繁盛景况的描写,展现了北宋全盛时期物康民阜的社会风貌。本词从节序的更替写起,以乐律的转换暗示阳春的来临,“新布”、“轻煦”,都见出初春。这种明媚和煦的气氛既笼罩着整个京城,也笼罩整首词篇。“庆嘉节”句,点明时节正当元宵,以下侧重写元宵灯节的繁盛。宋时民俗,一年佳节中,最重无宵,从正月十五至正月十八,放灯三夜,官府也组织各种庆典,教坊梨园弟子各呈绝艺。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鳌山彩灯,往往早在元宵来临之前,便奉旨起立鳌山,皇帝还要在正月十三或十四日夜提前预赏彩灯,十五日夜则上自皇官下至寻常百姓,家家上灯,万人空巷,尽情游乐。“列华灯”以下几句,描写的便是当时这种空前的盛况。“十里”句,谓十里长街,火树银花,即是辛弃疾《青玉案》词中“东风夜放花千树”的景象。“鳌山”二句,写鳌山附近,人山人海,鼓乐喧天。把灯节的氛围推到高潮,使人身临其境,深受感染。“太平”二句,是总结,也是点题,点明时代的升平昌盛和朝野上下、四民百姓的安康富庶。结句扣到自身,抒发感叹:对此随处可遇的良聚佳会、好天好景,怎能不沉醉其中,怎忍独自归去呢?此词以都城元宵佳节的盛况为中心,“承平气象,形容曲尽”,真实地再现了当时元夕热烈的氛围和京城富丽的气度。
再如《二郎神·炎光谢》:
炎光谢。过暮雨、芳尘轻洒。乍露冷风清庭户,爽天如水,玉钩遥挂。应是星娥嗟久阻,叙旧约、飙轮欲驾。极目处、微云暗度,耿耿银河高泻。闲雅。须知此景,古今无价。运巧思、穿针楼上女,抬粉面、云鬟相亚。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这是一首咏叹七夕的节序词。节序词和咏物词一样,既要求着体,又须有生发的余地,此词即是将这两者巧妙结合,将澄洁的意象与美好的祝愿融为一体。一般的七夕之作,常常以牛郎织女故事为中心,如《古诗十九首》中“迢迢牵牛星”一诗,即重在表达对牛郎织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之悲剧命运的伤感;后来秦观的名作《鹊桥仙·纤云弄巧》,则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来颂扬爱情的坚贞。而柳永此词却一反七夕之作中常见的感伤情调,以意象的层层推移展现了对天上人间同样的幸福情景之遐想。这首词的情趣和格调是人间化的,从天上的情事,映射人间的爱情,由此可见柳永词贴近市井民间的气息和创作姿态。
(三)“人间三度见河清”的歌功颂德 在柳永《乐章集》中有很多是对北宋当朝皇帝进行颂扬的,或称颂政和民丰,朝野同庆的,或歌颂物阜民康、时世清平。除了这些,还有大量间接赞美帝王、歌咏升平之作,通过其描写都市的繁荣景象,市井人们的富裕生活,娱乐活动的丰富多彩,来表达皇帝治理有方,推动了整个国家的经济繁荣和社会的稳定。尤其在“天书”事件中,道教逐渐兴盛,当朝皇帝以与契丹缔结的“擅渊之盟”为耻,将天书用作祭祀,兴盛道教,用来“镇服四方,夸示戎狄”,“天书”降后,庆典凡五日,全国上下一派欢腾,皇帝作诗,臣子相合,君臣相得,尽显太平之象。那时的柳永刚刚离开家乡到达汴京,看到都城各处繁荣的景象,不禁深深的被都市生活所吸引,也向往着过上美好生活,他用词作歌咏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如:《玉楼春·凤楼郁郁呈嘉瑞》。
凤楼郁郁呈嘉瑞。降圣覃恩延四裔。醮台清夜洞天严,公宴凌晨箫鼓沸。保生酒劝椒香腻,延寿带垂金缕细。几行鹓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
这首词描写夜醮的次日举行庆典之事。“凤楼”,这里代指官殿,“呈嘉瑞”,则是暗示圣祖降临。“天书”事件的都市庆典,在当时作为固定的庆祝节日,作为圣祖降临的降圣节,各地开始建设圣祖宫殿,甚至当时人们还将降圣节与天庆节、先天节并称为三大节日,在过节时诸州官吏要置道场散斋致斋。降圣节所奉之礼最为隆重,全国上下举行庆祝活动,天子与民共乐。词中次句即是指此事。词中的“保生酒”、“延生带”、金缕”,都是庆祝降圣节必须要做的事情,在节日期间文武百官都要佩戴延生带,穿金缕衣,共饮保生酒,朝廷官员共同庆祝。降圣节从宋真宗开始设立,一直延续到仁宗皇帝继位后才逐渐废除。最后“几行”二句,写群臣觐见上寿的情景,可谓是当时庆祝活动的实录。
在仁宗时期,柳永仍然写词歌颂皇帝,不过这次不是歌颂“天书”降瑞,而是给皇帝祝寿的。至于《醉蓬莱·渐亭皋叶下》,古人笔记里关于此词的传说很多,不过柳永并没有因给皇帝献这首词而获得高升。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这是一首赞美帝王、歌咏升平之作。
一般来说,“诗言志,词言情”,柳词被人们认为是“艳科”,甚至被指责为“词语尘下”,但这些歌功颂德词写得雍容华贵,从语言角度看颇有“诗风”,词语一点也不“尘下”。这种祝寿词的写法也逐渐成为一种典范。柳永这些词作对当时都市风情的描摹、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反映、对当时词体的成熟,都具有相当的贡献。
柳永的都市词反映了当时北宋社会风气以及经济发展的繁荣状况,为后世研究宋代城市经济、文化提供了丰富的资料。柳词中反映都市的作品是当时社会状况的真实写照,而北宋都市的繁荣兴盛,也影响着柳永词的创作。
(一)柳永的都市词引领北宋社会风尚 柳永深受儒家“学而优则仕”思想的影响,积极关注现实生活,用他的词作表现生活、歌颂现实。北宋经济空前繁荣,都市文化消费十分奢华,唱词、听词就是其中的一种文化消费,风靡一时。柳永迎合这种风气,也创作大量的长调慢词,吸引了更多的听众,影响了有宋以来的市井百姓、达官贵人各个层次的审美趣味。柳词一时间风声水起,上至帝王贵族,下至普通百姓,无人不晓。甚至和尚、道士也都爱好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宋人笔记中有不少关于文人偏好吟唱柳词的记载,说明柳永在当时深受大众喜爱,可以说他是时尚的弄潮儿、引领者,他的身边有一大批诗词创作者、追随者,他的喜好与创作深深影响着当时的文学风尚。
(二)柳永都市词促进都市文学审美观念的转变 众所周知,肇始于隋朝的科举取士制度不仅对中国的政治制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对中国的文学与文化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隋朝以前,把握国家政治的都是贵族阶层,下层的庶族地主没有机会进入国家官僚机构。自科举取士制度的推行,使得下层庶族地主进入国家官僚机构成为可能。隋唐时期,科举考试刚刚兴起,考试制度还不够完善,科举考试大都被有权势的人所掌握,下层人士想要通过科举考试来谋求官职极其困难,这一情况直到宋代才逐渐发生变化。北宋皇帝重文轻武,不断完善科举制度,为中下层士人进入上层社会提供了机遇,很多下层士人考中进士入朝为官后,将自身的创作风气带入上层社会,由此促进了中唐至北宋时期“由雅入俗”,又“化俗为雅”的双向运动。文人作俗词至北宋中期的柳永称极盛,而文人词的雅化则是周邦彦在乐腔,苏轼、辛弃疾等人在词本文方面所作的努力,且柳永的俗词仍能流行不衰。按照林继中所说,唐末到北宋这一时间段,不仅是上层社会的雅致进入到下层社会的文化当中,而且也是下层社会的文化进入到上层达官贵族的雅致文化当中,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实现了融合。而柳永正处于这个时期,柳永的诗词也具有鲜明的上下层交融的特点,可以说柳永所作的都市词为宋代文化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2](P170-189)
薛祥生先生考证,柳词当中用“雅”的次数明显比用“俗”的次数多,认为柳永的诗词更倾向于雅,而不是俗。[3](P112-119)柳永大半生在北宋的都城汴京,所接触的人也都是一些达官贵族,所以柳永在审美方面倾向于雅多一些,其词的确经常引经用典,倾于儒雅文化;另一方面,他出身于下层,本身也会保留一部分下层社会的文化气息,因此柳永都市词的雍容典雅中仍然有近俗的一面。北宋中后期,人们的文化生活大都是“以俗为雅”,市井百姓喜欢唱词,柳词在市井广为传播;上层人士欣赏柳词中的歌功颂德、祭祀庆典等盛大景象的描写,因此柳永的都市词正好展示了雅与俗的交替融合,为后代的词人写作奠定了基础,从此词也从以前的市井新声逐渐扩大到全社会各个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