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大同马市贸易简述

2019-02-09 15:51韩心济
关键词:蒙汉边贸贸易

韩心济

(大同市博物馆,山西 大同 037009)

山西大同地处中原边陲,为晋、冀、蒙之咽喉要冲,“东连上谷,南达并恒,西界黄河,北控沙漠,居边隅之要害,为京师之藩屏”,[1](卷44,《山西六·大同府》)其战略地位尤为突出,为兵家必争之地,同时北疆各少数民族及西域各国商贾常“转输贸易,毕集于此”。明王朝建立后,边患不断,蒙古的鞑靼、瓦剌、兀良哈等部不时南下,侵扰边境,为了加强北疆的防御功效,“终明之世,边防甚重,东至鸭绿,西抵嘉峪,绵亘万里,分地守御”。[2](卷91,《兵志三·边防》)并在沿边设立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固原、太原九个军事重镇,因大同镇“金城汤池”,被列为九边之首。明正德《大同府志》记载,大同镇有“官三千一百八十四员……原额旗军共八万七千七百八十二名……骑操马共三万一千七百八十五匹”,[3](卷1,《风俗》)故有“大同士马甲天下”之称。

一、明初大同边防及边贸政策

作为明代北部边防的著名军镇,固防守卫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其另一重要功能恐怕非边贸商城莫属了。尽管在明王朝与蒙古诸部长达二百多年的军事对峙中,边境时有战乱,然商贸往来、互通有无为蒙汉关系之主流。于是在“汉鞑两利”的背景下,马市应运而生,边境贸易空前繁荣,成为晋省大地上重要的对外贸易窗口。诚如侯长发先生所言“马市,实为边境贸易”。

尽管双方贸易势在必行,然由于民族个性及历史原因萌生了不可避免的矛盾,而统治集团往往乐于诉诸武力来解决这一矛盾。明成祖初年,国立强盛,对蒙古诸部采取积极防御政策,蒙古鞑靼、瓦剌部曾多次进犯边境,都被明军大败。正统四年(1439年),瓦剌首领马哈木之孙也先即位,对明廷采取积极进攻之势。正统十四年(1449年)大同都御史沈固,向明廷请示动用山西行都司的库银,为大同镇各卫所骑兵补充战马,以壮大边防实力,促进双方贸易。然而大宦官王振,私自裁减互市马价,只拿出原价的1/5 给蒙人,这种不平等的交易惹怒了蒙古诸部落贵族,于是首领也先亲率50 万大军南下,明英宗统大军迎战,只可惜落的个全军覆灭、土木堡(即土木堡,在今河北怀来县东南)被俘的下场。此一役后,明廷实力由盛转衰,军事上消极防御,边关贸易也令行禁止。

嘉靖年间(1507-1566年),崛起的鞑靼部在其首领俺答汗的率领下不断南犯,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俺答汗率军破大同、掠朔州、入雁门,直逼太原、汾州、平阳等地,所经之地达38 州县,掠牛、羊、马、猪约200 多万头,烧坏房屋8 万多间,杀掳男女20 多万,使三晋大好河山尽毁,百姓妻离子散、流离失所,痛失家园。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俺答汗再次犯大同,毁坏城堡多达70余处,所到之处无不烧杀抢掠,致使北部边境不宁,边陲不靖。

蒙汉间的战乱给两族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不仅汉族人民深受战火蹂躏,广大的蒙古族人民也深受其害,尤其表现为日常生活生产用品极度缺乏。明廷宣布战时封闭北方边境,严禁与蒙互市,严令禁止铁器出关,内外关隘,禁止贸易。就连日常生活之需,如盐、布、粮食等包括在内,于是“商贩遂绝”。然而身为马背上的民族,蒙古人不耕织、不冶炼,明廷闭市,无异于断其所求,以至于俺答汗不得不感慨道:“各边不许开市,衣用全无,毡裘不奈夏热,缎布难得,入边作歹,虽常抢掠些许,人马常被杀伤,焚无釜,衣无帛。”[4](北狄顺义王俺答谢表)对明廷而言,南有“倭寇”进犯,北有“蒙狄”扰境,常年边境运兵,致使国力大耗,社稷不稳。倘开市互利,和睦相处,无疑是明廷统治者较明智之选,因此,在蒙汉人民的期盼及统治阶层内部有识之士的极力推动下,大同马市开始兴起。

二、马市兴起与贸易概况

明正统三年(1437年),大同巡抚卢睿上奏,请求开市,皇帝准奏,并派精通蒙古语、波斯语等少数民族语言的李源为通事,负责马市的市场管理,经理互市事宜。然而由于边境战事时起,边贸不稳,至“土木堡之变”后,马市停息。弘治十一年(1 498年)在各族人民的期待下,明孝宗同意在大同重新开设马市,然由于对蒙族存有偏见,统治阶层又发生了分歧,致使大同马市不得已再次关闭。嘉靖三十年(1551年),俺答汗请求与明互市,在大同总兵仇鸾、宣大总督翁万达的极力主张下,明世宗同意在宣府和大同开放马市,引进良马2400 匹。俺答汗亦非常重视双边互市,亲临大同,向明廷献贡马9 匹,并告诫诸部首领“毋饮酒失事,毋予驽马,马必身腰长大,毛齿相应,然后入”。[5](卷7,《俺答列传》)然而此次互市又因朝内部分官员干扰,致使大同马市再次废弃。

此后,在宣大总督王崇古、大同巡抚方逢时等人的努力下,在大同得胜堡、新平、宁鲁、杀虎口等地开设了10 多处马市。其中尤以得胜堡为最,是大同地区蒙汉贸易的主要场所。明代诗人游览得胜马市后,赋诗:“吹笛关山落日偎,几年曾此得登台,天王有道边城静,上相先谋马市开。万骑云屯星斗暗,三秋霜冷结旌回。一从舆版归疆索,幕下空余草榜才”。诗中道出了蒙汉民族间一片祥和、边贸繁荣的景象。《明实录》中记载:“大同得胜堡,隆庆五年五月二十八日至六月十四日,官市顺义王俺答部马千三百七十匹,价万五百四十五两,私市马、骡、驴、牛、羊六千,抚赏费九百八十一两。新平堡七月初三至十四日官市黄台吉、摆腰兀慎部马七百二十六匹,价四千二百五十三,私市马、骡、牛、羊三千,抚赏银五百六十一两。”[6](P89)可见得胜堡贸易数额之多,交易之繁。

马市有“官市”、“私市”之分,“官市”是在官方的规范与指令下进行的交易,如官方对蒙古马匹值金、银、绢、布多少都有定数,并规定具体交易地点。“私市”是边境两族人民自发形成,汉族商人偷越防线,以铁锅、茶叶、绸缎、盐、粮食等日用品,换取蒙族之马匹、皮毛等物;蒙古商人亦常越境获取本地所缺之物。官方马市开设时间有限,一般一年两次,每次15 到30 天。闭市后,商人离境,不许逗留。市易期间,蒙古派兵300 驻守边外,明廷派兵500 驻入市场,从而使“官市”顺利进行。事实上,由于政治因素的渗透,“官市”时开时闭,但“私市”几乎从未断绝,只是规模有限,因此便有了走私、官商勾结、士兵私贩之说。如景泰年间(1450-1456年),前大同总兵官石亨“尝遣京卫指挥裴瑄出关市木,遣大同指挥卢昭追捕亡者。至是事觉,法司请罪亨,帝犹置不问”。[2](卷173,《石亨传》)弘治年间(1488-1505年),山西军务右都御史刘宇“初抚大同,私市善马赂权要。兵部尚书刘大夏因孝宗召见,语及之。帝密遣锦衣百户邵琪往察,宇厚贿琪,为之抵讳”,[2](卷194,《刘宇传》)甚至还出现了私贩马匹、兵器、铁器的“黑市”。边军士兵,因长期驻守,与牧民多有接触,加之利用职务之便,易于带货出入边关,故在大同地区出现了“每二人贴一,全不坐哨,专事交通,时以粮银私买货物,深入分定掳账,交结酋妇,展转图利”,“分账专卖”[7](卷316,《禁通虏酌边消以惩夙玩疏卷》)的现象。明廷虽再三诏令,禁止私自贩卖,仍难以禁绝。尽管“私市”难绝,但马市开设后,“九边生齿日繁,守备日固,田野日辟,商贾日通”,[2](卷222,《方逢时传》)且“开垦屯田,远至边外”,“官民城堡次第兴修,客饷日积于仓厫,禾稼岁登于田野”。[2](卷20,《神宗纪一》)由此可见,蒙汉间的边境贸易不仅丰富了蒙古人民的日常生活,而且促进了蒙古族的农牧业经济发展,使边境地区的生产力得以恢复与提升。

直到明末,大同马市依旧保持繁荣之势,从而有力地促进了当地经济的发展,进而推动晋省各地的经贸互动,大同马市上流通的布匹、棉花、铁锅、农具等皆由晋南贩至,其中也不乏远至江浙一代的货品,“崇古乃广召商贩,听令贸易。布帛、菽粟、皮革远自江、淮、湖广辐辏塞下,因收其税以充犒赏。其大小部长则官给金缯,岁市马各有数。崇古仍岁诣弘赐堡宣谕威德。诸部罗拜,无敢哗者。自是边境休息。东起延、永,西抵嘉峪七镇,数千里军民乐业,不用兵革,岁省费什七”。[2](卷222,《王崇古传》)大同马市不仅繁荣了山西经贸市场,而且全国各地商人云集大同,就连江淮、湖广等地都愿往“塞下”。

三、朝贡影响下的大同边贸

在马市活跃的同时,朝贡贸易甚荣。“朝贡”是蒙汉及西域各国与中原王朝加强政治交流,促进经济互惠的一种特殊交流方式。每到国内重大庆典活动如皇帝登基、太后寿诞、太子册封仪式或是一年一度的重要节日,蒙古诸部及西域各国常派使臣,带着马驼、皮货等物进献明廷,明政府则以钞币、绫绢、金银首饰等物予以回赠。据记载,从永乐元年(1403年)到隆庆四年(1570年)蒙古朝贡达 800余次,使者达24114人,贡献马驼达68396 匹,各种皮货达186332 余张。此外,西域使节入贡次数及人数亦不在少数。

大同是北部边防的主要商贸重镇,同时也是蒙古诸部落进入内地的主要通道,瓦剌、鞑靼等部落使臣每年进贡时,都必须经由大同“贡道”,在此接受检查,然后等候皇帝旨意,即所谓“侯旨进京”,皇帝允诺后,再由大同军护送入京。《明史·鞑靼传》记载:“以春月及万寿圣节四方来同之会,使人、马匹及表文自大同左卫验人,给犒赏”,“秋,侼来求款,帝使詹升赉敕往谕。侼来遣使随升来贡,请改大同旧贡道,而由陕西兰县入,许之……明年春,帝赐玺书奖励,敕侼来使臣仍从大同入贡”。[2](卷327,《鞑靼传》)

同时,大同又是西域贡使进京入贡的必经之地,西域哈密、吐鲁番、撒马尔罕、波斯、天方等国使臣,由陆路进入嘉峪关后,一路东行至大同,在此稍作停留,以便等待皇帝批复准许进京的使臣以及人数。复准后,余留人马皆留居大同,故有“贡使络绎,商队接踵,往来接送及弥住数月”之说。由于各地“藩使多贾人,来辄挟重资与中国市”,“诸藩贪中国财帛,且利市易,络绎道途”。[2](卷327,《西域传一》)在朝贡期间,大同实际上成为一个国内外商人云集,物品琳琅的市场,外国商人及各族商贩迟留于此,市易货物,而其带来的马匹、骆驼、皮货等商品充斥着大同马市,晋省各地商人集聚大同,使大同城内“商贾辐辏、人员庞冗”。此外,大同的手工业也相对发达,城内盛产西域商人喜爱的“毛口袋”(适应马驼队长途跋涉),纸张、瓷器、药材等亦受国外使者喜好,从而丰富了大同商贸市场,使大同的马市交易更为繁盛。

马市和朝贡贸易的兴盛,使明代大同镇空前发展,边贸业尤占主导,以至于“九边如大同,其繁华富庶不下江南,而妇女之美丽,什物之精好,皆边陲所无者”。[8](卷4,《地部二》)大同边贸之盛不仅促进了本区域商人、商业之兴,而且为晋商崛起,继而成为明清商贸史上最具辉煌的商帮奠定基础。晋商虽尤以晋中为最,然其贸易主线却是与蒙俄贸易,而大同镇南达太原、祁县、太谷,东到张家口、北京等地,西到归绥、包头、大库伦、恰克图,是晋商与蒙俄贸易间的主要中转站。再者,晋商之所以能够走出口外、走向全国,将生意扩展到全国各地,甚至远及海外,皆源于山西商人抓住明政府为北方边镇筹集军饷而实行“纳粮中盐”之机。因此,大同镇在一定程度上孕育了晋商的兴起,而晋商南北辗转的商业活动又繁荣了大同的边贸经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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