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年代,他们隐于中国电影幕后

2019-02-05 06:17陈光
看天下 2019年34期
关键词:延安上海

陈光

1947年,上海,骑着新式脚踏三轮车的车夫路过大幅的电影海报、化妆品广告画( Fotoe图)

很多人都看过开国大典的那段影像资料,毛泽东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少有人知道,这段影像,来自70年前的一部新闻纪录片,《新中国的诞生》。这部纪录片拍下的开国大典,成为这个重要时刻的仅存影像资料。

这部纪录片的导演叫高维进,开国大典时,她就站在华表前,指挥摄影拍摄工作。当时,她的丈夫,钟敬之,作为电影界代表,站在天安门城楼上观礼,钟敬之的儿子钟大辛则作为北京学生代表,穿着白衬衣、灰裤子走在北师大附中的队伍中。

这是中国电影史上绕不开的一对夫妻。

参加完开国大典,高维进留在北京完成纪录片剪辑工作,钟敬之又要回上海去工作了,他已经和“上海军管会文化教育管理委员会”的处长于伶一起接收了上海的电影工业,开始筹备上海电影制片厂。中国的电影工作,由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电影要搞,小米加步枪也要搞”

开国大典的片子我在编……困难颇多,搞这样大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能力实在太差……自己想不出办法,也得不到具体的帮助,颇为苦恼。

短皮大袄给大辛修补了一下,已经送给他了,再替他织两双毛袜。把皮大衣给他,临走前再买二斤棉花给他添添被子……你们那里呢?棉衣等公家会备给吧?

——1949年,高维进给钟敬之的信

上海,是中國电影的发祥地。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短片故事、第一部正式意义上的电影故事片,都是在上海诞生的。即便接连经历了抗日战争和内战,钟敬之到上海时,这座城市的电影工业仍然非常繁荣,电影机构林立。

光是国民党的电影机构就有中央电影企业公司管理的一厂、二厂,中国电影制片厂、中华电影工业公司、上海实验电影厂、农业教育电影制片厂办事处等。私营电影公司也有文华、大光明、昆仑等二十余家。除此之外,美国的二十世纪福克斯、派拉蒙、哥伦比亚、华纳等电影巨头都在当地设有办事机构。

1949年5月27日,在欢呼和鞭炮声中,上海解放。39岁的“上海文管会”文艺处副处长钟敬之也随军抵沪,接管国民党官僚资本性质的电影机构。

抵沪当天,钟敬之还在近郊听见几声枪炮余响。在群众欢庆之外,共产党人已迅速接手一系列任务。广播中,反复播放着“约法八章”,其中就包括“保护民族工商农牧业,没收官僚资本”。

刚到上海不到24小时,次日清晨,钟敬之和同负责电影部门的于伶就与上海的地下党见面,了解当地电影业情况。

虽然中国当时百废待兴,各行业都面临种种困难,但中共中央仍然决定接收上海电影工业,继续办下去。事实上,中共的电影工作,就是在延安最艰难的时期开始的。

1940年冬天,钟敬之和毛泽东一起吃饭时,谈及电影工作。毛泽东对他说了一句话:“电影要搞,小米加步枪也要搞。”

在钟敬之看来,电影是传播共产党思想,进行政策宣传的最重要媒介。《钟敬之传》中也记载了他认识上的变化——“他在密集的工作安排和人们热切的期盼间,似乎渐渐明白了电影对于延安的意义……传播力强劲的电影可以使越来越多的人了解延安,了解共产党。”

在上海的接收工作,是从思想学习开始的。最初的三个月,钟敬之等人向每个单位派一名联络员,组织原单位人员进行政治时事学习,促进观念改变。

很快,钟敬之就注意到经费不足引发的问题。以前,上海所有公、私营电影厂都由厂方供给伙食,每人每月有12元伙食费。接管后的电影厂却没钱发放伙食费,引起职工不安,摄影师、美术师、录音师、编导、演员等专业人员也工资大减。经费少极易导致人才流失,骨干力量转投私营电影公司。钱成了难题。

钟敬之考虑后,连同军管会文艺处的于伶、黄源一起联名写了一份申请,报告时任上海市市长陈毅,希望按照原有标准发放伙食费和粮米,同时还要提高电影技术人员工资,由六十六元提高到九十元以上。

当时中共的财政问题并不是很好,尤其是1949年前后还发生了几次物价风波。但陈毅收到这份申请后,第二天就做了批示,同意按照这个标准执行。

“胜利后的晚上六点钟”

我现在在上海生活,尚未安定下来,我想再等些时候,和母亲是一定要见面的。

……

我同样常常怀念姊姊和妹妹们……祖恩兄和霞姐可惜还在四川,你暂时不要写信给他们,因为那里尚未解放,怕连累他们。

——1949年6月写给母亲的信

离家十二年来,终于来到上海,这是钟敬之距离浙江嵊州老家最近的一次。离家后,他再没见过母亲,也和弟弟钟敬又失联三年。战争将一家人打散,有的甚至阴阳相隔。

钟敬之的弟弟钟敬又,此时身在皖南游击队做文艺兵。战时,他跟着游击队做文艺宣传和群众工作,有次,还险些被国民党兵活埋。就在哥哥钟敬之接收上海电影厂时,他也迎来了新任务。新中国成立在即,各地都需要建立政权,推行共产党的政策,有大量工作要做。5月30日,钟敬又被调到皖南军区军政干校,边工作边学习。

就在这期间,他翻看《解放日报》,突然发现了哥哥钟敬之抵沪的消息,喜出望外,立刻寄信给报社寻哥哥的下落。

“1941年,日本鬼子打到我老家(嵊州甘霖镇),把我家全部烧了,一个晚上就烧光了。”今年92岁的钟敬又对本刊记者说。

1941年4月23日,日军窜入甘霖镇,先在车站截住3辆过路的运载难民的汽车,将汽车内的难民全部烧死,继而冲向街道纵火,焚毁半条街近百家商铺和民居。

参加革命前,钟敬之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他走后,家里生活本已十分困顿,又遭此劫难,衣食几陷绝境。钟母在小菜园中种植一点杂粮,也难以糊口。这种情况下,钟敬又背井离乡,踏上了流亡之路。

到达在湖南的大姐家后,钟敬又给在延安鲁艺的哥哥写信,告知家里的惨境。1941年9月的一天,他意外收到哥哥的回信。但这次联系,并未持续多久。1944年夏,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从河南长驱直下湖南、广西,国民党军节节溃败,造成震惊中外的湘桂大撤退。

“当时难民像泥石流一样,我和大姐一家也跟着逃难。”钟敬又说,他此前由浙江到湖南再到广西,这次,“从广西徒步逃难到貴阳,再到重庆”。

兄弟二人的几次通信也随着国共关系的变化时断时续。到重庆后,钟敬又再次通过有关渠道与在延安的哥哥取得通信联系。时值国共谈判后,《解放报》公开在北平创办,钟敬之通过《解放报》的中转,从解放区经北平转寄到重庆钟敬又所在的国立二中。

“信封上都是化名,那个地方不能写我的名字,因为国民党的特务非常厉害,无孔不入,如果给特务查到就遭殃了。”钟敬又对本刊记者说。“一看北平寄来的,看他的字迹我就知道是哥哥给我的信。”

那段时期,钟敬之与妻子高维进通信,也不用原名。1946年,因工作原因,钟敬之与高维进分居两地,11月23日,他给妻子写了一封信。当时,钟敬之在张家口参加白毛女的演出,这是白毛女第一次在大城市演出。

民:

……

延安现在倒并不像你们离开时那样紧张,敌机也一直没来过。前线听说也沉寂着,也许这是大战前夕的情况吧。电影厂的结束工作,已全部做完,我自己大概这一两日内也可以决定工作了,你不必挂心。什么事你都自己多想办法才好,我也许要等到“胜利后的晚上六点钟”再见吧!

祝好!

团聚

北京电影学院校园里钟敬之雕像(Fotoe 图)

自战乱以来,阖家分散,一时期望团圆,实无可能。母亲虽终日望我回家,事实怎能办到?不如设法劝母亲不必想我,倒还能安心度日。况今已家室全毁,所得幸免者,唯你我数人耳。如能各自立业,他日再图团聚,未无望也。

——1941年9月,钟敬之写给弟弟钟敬又的信

关于团聚和重逢,钟敬之担任副厂长的上海电影制片厂,曾经拍过一部电影《胜利重逢》。离家多年、参加革命的解放军战士回到老家,见到新婚后就分别的妻子,一开始,两人都没认出彼此。战士离家前还未出生的儿子,此时已经会放牛了。

这部电影,在当时也引起一波争议。据该片导演汤晓丹此前回忆,电影名字原本叫《耿海林回家》,对此内部讨论很久,众口一词的意见是“革命还在进行,战士不能回家”。最终,电影名字还是改为了《胜利重逢》。

内战终于结束的时刻,重逢成了那个转折时代最常见的细节。钟敬之离家到延安时,自己的孩子也刚满一岁。之后,他与家人断了联系。

1943年,钟敬之在延安与高维进结婚。据《钟敬之传》介绍,抗战期间的延安,这样的婚姻亦有许多。“他们或曾经服从于旧式礼仪,在家乡有原配婚姻,但到了延安的新天地,与志同道合的战友结成真正的革命伴侣。这样的选择与其说是服从了自己的内心,不如说是时代让他们解放了自己。”

1949年6月,钟敬之给母亲去信后不久,母亲就到上海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钟敬之12年未曾再见过的儿子钟大辛。钟敬又也和哥哥钟敬之在上海会面。当时,钟敬之刚参加完开国大典回上海。

“我们再见面时是很平淡的,没有拥抱,”钟敬又回忆起七十年前的那次团聚,依然充满着革命口吻,“我们是革命者,革命者哪有这样(哭泣、拥抱)的?”

“个人也好,家庭也好,都不重要,国家才是重要的。我们是革命大机器中间的一颗螺丝钉,谁都是这样认为的。”钟敬又解释道,“就是一个目标,为了国家,一切为了国家好,自己就是国家命运的一部分,哪里去拥抱?哪里去哭?没什么好哭的。”

确实如《胜利重逢》引发的那场争议,这场团聚也并未持续太久,很快,钟大辛就离开父亲,到北京去读书了。钟敬之要继续留在上海,进行电影工作,他的妻子高维进,则在北京。

一直到1952年,钟敬之才终于调到北京,和妻子高维进、母亲、自己的儿女、弟弟钟敬又团聚在一起。他加入新成立的中央电影局,并成为北京电影学院的开创人之一,几乎见证了中国电影从零开始一步步建立的整个过程。“他虽不为大众所熟知,却与那些同时代的影戏名流协作成就了事业的卓著。”《钟敬之传》作者朱冰写道,“主角未必登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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