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伊
一
一大早,我就接到了姐的电话。“梅梅,他回来了。”“哪个他?”我奇怪地问。姐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是爸。”我一下蹿起怒火:“我没有爸。”姐劝我:“你火气不要那么大,不管怎么样他生了我们,血缘是割不断的。”“他是生了我们,可他有没有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不等姐回答,我便愤愤地挂了电话。尘封已久的往事在我心里慢慢蔓延开来。
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见不着爸爸。每次我和妈妈闹着要爸爸,妈妈总会告诉我:“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等到春节就回来了。”于是,我便傻傻地等着春节的到来,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小学三年级的一天,妈妈眼睛红红地回来对我和姐说:“你爸再也不会回来了,从今以后,咱们娘仨自己过。”
那以后,妈妈比以前更辛苦了。每天除了整理家务,管我和姐姐,还经常在厂里加班,因为加班有加班费。很多个夜晚,妈妈不在家,姐就带着我,我依偎在姐的怀里,边等妈妈边打瞌睡。妈妈下班回来,看着我惺忪的睡眼,心疼得直流眼泪。
其实,妈妈完全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很多次,我看到邮递员给妈妈送来一张绿色的纸片儿。姐说那叫汇款单,是可以取钱的,是那个抛弃了我们母女仨的男人寄来的。可是,倔强的妈妈却每次都退了回去。她说:“我们靠自己。”
从此,我就记住了那句“靠自己”。看到别的孩子吃好的,我悄悄地扭过头去;在学校里挨了男生的欺负,我也不告诉妈妈,自己打回去……
就这样,我一路磕磕绊绊地长大了。爸爸这个词儿早就在我心里变得无足轻重,这辈子我都不想见到他。
二
过了没几天,姐又来了电话:“梅梅,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爸他很想见你。”我冷笑:“可我不想见他。”姐沉默了一下:“他以前是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可是不管怎样,他总是爸爸。他现在老了,孤身一人也挺可怜的。”我心里又是一阵冷笑,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他现在老了,没人可以依靠了,就想起我们来了。也好,我正好见见他现在的落魄样,看看他抛妻弃女的可悲下场。我答应了姐和他吃饭见面。
第一眼看到他,我愣住了。他并没我想象中的寒酸落魄,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套合体的夹克西裤,干干净净,斯文儒雅。
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楚,想起已经过世的妈妈。“是梅梅吧?”他欣喜地走过来,看到我阴沉的脸色,他尴尬地搓了搓手。
晚餐很丰盛,满满一桌的海鲜。他几次热情地想给我夹菜,却都被我用冰冷的眼神挡了回去。最后,他嗫嚅着对我说:“梅梅,多吃点菜,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贝壳类。”听到他提小时候,我的心不自禁地抽痛了一下,看我停下筷子,他颤颤巍巍地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黑白照片,递到我面前。“梅梅,你看你小时候胖胖得多可爱,现在瘦多了,是不是太辛苦了?自己要注意身体……”我看着照片上的人,一家四口,姐姐依偎在他身边,妈妈的怀里抱着我……
姐笑眯眯地应和着他,我却干脆扭过了脸。他脸上的笑容冻住了,神色间写满了尴尬。
走出酒楼,我直奔自己的车,顾不得姐在身后苦苦召唤。
打开车门,我才发现自己脸上凉冰冰的,是眼泪。
几天后,下班回家,在小区里我忽然发现了他的身影。我不禁一惊,他来做什么?车子从他身边开过,我看见他的背有些微微的佝偻,虽然依然穿着得体,但神色间却写满了落寞。
一连几天,我都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他在我们小区里徘徊。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姐的电话。姐很是惊讶:“他没上你们家吗?那天他问我要了你们家的地址,可他为什么不上去呢?”我默默地挂了电话。我当然知道答案,因为他心里有愧,所以不敢上门。
那天,我把车停在了他的边上:“上车吧,你天天在这里溜达就不怕让人怀疑你是小偷?”他愣了一下,忽然咧开嘴笑了。我带他回家,他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不敢随便乱动,但目光却悄悄地打量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看完了,满意了吧?你可以走了。”我突如其来的冷漠让他又是一愣。
门铃忽然响了,是儿子放学回来了。
看到他,儿子满脸好奇,他也是满脸的激动。“梅梅,这是你的孩子吧?我,我是你外公啊。”我没想到,他竟然会自报家门。我还在发愣,儿子脸上却露出了惊喜。“你真是我外公?妈妈说在她很小的时候你就失踪了,没想到你还活着呀。”我和他的神色登时都变得有些尴尬。
在儿子的强烈要求下,他留下來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
“外公你明天再来。”送他出门的时候,儿子猝不及防地来了一句。他开心地应道:“好,好。”随后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我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三
没想到,第二天他真的来了。还带来了给儿子的礼物——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我愤怒了,这是收买人心吗?但儿子却拿着手机爱不释手。他得意地冲着我说:“我明天就带到学校去,让大家看看,这是外公买给我的。”儿子纯净的眼神让我刚刚燃起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下,虽然我讨厌他,但我总不能剥夺儿子享受祖孙情的权利。
我没想到儿子会和他越来越亲密。那天,看到儿子对着数学作业长吁短叹,他主动凑了上去:“让外公看看,遇到什么难题了?”没几分钟,他就给出了解题思路,乐得儿子直竖大拇指。我这才想起,他当年可是重点大学数学系毕业的高才生。这下,他更成了儿子眼中的英雄。来帮儿子辅导数学功课成了他名正言顺来我们家的理由。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过去,我渐渐习惯了他在我们家的出现。有一个周末他没有来,我竟有些隐隐的担心。直到儿子告诉我他和几个老同学一起参加同学聚会去了,我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几周后,一直代表公司驻扎外地的老公忽然回来了。到家了就问:“咱爸呢?”我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儿子这个小“奸细”向老公泄露了秘密。
晚上,老公和他把酒言欢,那亲密劲儿,好似失散已久的父子。
他喝得有些多了。送他下楼的时候,一个没看清,他的身体趔趄了一下,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我本能地在他前面挡了一下,双手在楼梯上蹭破了皮。
“梅梅……”他内疚地看着我,声音里带着惶恐。“没啥,只要你没事就好。”我扶着他下了楼。那一刻,我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竟那么在乎他。
我主动提出开车送他回家,许是借酒壮胆,终于,他向我提起了那个我们谁也不愿意提起的话题:当初,他和妈妈的婚事是父母之命。但他一直不喜欢母亲,和她没有共同话题。后来,他主动报名去了外地支援内地建设,名正言顺地逃避这段他不喜欢的婚姻。他一直不回家,并非外面有了人,而是觉得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比和妈妈在一起更能让他感到快乐。后来爷爷奶奶相继过世,没有了压力的他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离婚。一个人在异乡生活多年,直到人近暮年才发现越来越怀念故乡,想念孩子。
“梅梅,我对不起你们母女。年轻时不懂事,任性、自私,到老了,才明白家庭的温暖才是人生最可宝贵的。”他喃喃地说,花白的发色在微弱的灯光中一闪一闪。我的眼睛忽然一阵酸涩,想起那些他寄给妈妈的汇款单,还有他珍藏的那张老照片。就算他曾经那么自私,但是他却没忘记过自己的责任……
“爸。”我颤抖地叫了一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以前的事别提了,以后咱们好好地过日子。”他惊喜地连连点头,我扭过脸去不看他。但透过窗玻璃,我却看到了自己脸上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