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火龙、间谍、刺客、连环杀手、超级英雄汇集的美剧世界,一部风格清奇的作品《使女的故事》(The Handmaids Tale),自2017年推出以来颇受好评,据出品方,即美国视频网站Hulu称,2019年将推出第三季。此剧改编自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的同名小说。
原著初版于1985年,已成为“反乌托邦小说”(dystopian novel)的经典之作。所谓“反乌托邦”(dystopia)并非“乌托邦”的反面,而更像是一种黑暗版的乌托邦形式。比如,书中描述的这个社会,表面上井井有条,人民各司其职,空气清新、民风淳朴,似乎人类社会历来的种种问题都已得到圆满解决。然而,在“安宁”“祥和”的外表之下,却是每个人都丧失了为人的自由甚至情感的事实。
在《牛津通识读本:科幻作品》(Science Fiction: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中,戴维·锡德(David Seed)如此评价:The Handmaids Tale describes a fundamentalist theocracy achieved. Margret Atwood combines biblical allusion, echoes of Nineteen Eighty-Four, and references to the evangelical Protestantism practised by part of the American Right to evoke another world where women have become reduced to physical facilities to serve the ruling male elite of this far from Platonic utopia.(《使女的故事》描繪了一个原教旨主义神权社会。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结合《圣经》典故、呼应《1984》,并参考部分美国右翼实行的福音派新教教义,创造出一个与柏拉图式乌托邦大相径庭的世界,在那里,女性被贬作为男性精英统治阶层服务的工具。)
在不太遥远的未来,一个名为“雅各之子”(Sons of Jacob)的宗教武装组织夺取美国政权,从此按照《旧约》教义来统治国家。这个被称作“基列共和国”(Republic of Gilead)的地方,“although undoubtedly patriarchal in form, occasionally matriarchal in content, like some sectors of the social fabric that gave rise to it.”(形式上无疑是父权社会,内容上有时却是母权,这一点与导致其产生的社会结构中的某些领域颇为相似。)
父权社会的反面不一定是母权,二者在这部小说中,以某种自然的形式结合在一起,结合点就是“生育”这件事。“Fertility as a national resource, reproduction as a moral imperative.”(生育能力是国家资源,生儿育女是道德要求。)这是写出轰动世界的巨著《女性的位置》(A Womans Place)的“知识女性”塞雷娜·乔伊(Serena Joy)对她的丈夫,基列共和国创立者之一,弗雷德(Fred)的“指示”。
本质上,基列是一个以“生育”和“生育权”为核心的社会。家庭似乎围绕男性构成,男性却并非绝对“权威”。每个人都在“生育”的焦虑中生活。哪怕是精英男性阶层的大主教(Commander)们,实际上也并无多少特权可言。尊贵如“大主教”弗雷德,也只能背着主妇,秘密地与使女进行一些诸如下棋、读书之类的情感交流。
小说中,一切都是冰冷的,就连“性”的场面——或者说,特别是“性”的场面——也是冰冷的。虽然以“生育”为核心,这却是一个禁欲、绝情的社会;剔除了欲望、情感,“生育”才变得纯粹。
故事的叙述者,“使女”,名叫奥芙弗雷德(Offred),意即“弗雷德的”(of Fred);事实上,每个使女都是这样属于“某人的”——成为使女的她们,没有权利保有原来的名字,她们存在的意义,只是替那些不能生育的主妇们生孩子。女主角自称是“长了腿的子宫”(two-legged womb),她的功能就是生育,她只是一个能够行走的容器。“She was among the first wave of women recruited for reproductive purposes and allotted to those who both required such services and could lay claim to them through their position in the elite.”(她属于第一批被造就的“使女”。政府为了生育目的把她们集中起来,然后分配给那些既有需求,又有权利得到此类服务的精英们。)
在基列,“要多多生养”(be fruitful and multiply)成为社会运行的唯一动力,与之相悖的都是罪恶。按照《旧约》教义,“不育”是因为上帝“封闭”了女人的子宫,所以,女性见面时的问候语永远是“愿主开恩敞开”(May the lord open)。当然,一个公开的秘密却是许多男性,哪怕是特权阶层的“大主教”们,才是不育的根源。在看到得子(哪怕是通过使女得子)无望的情况下,主妇决定安排使女与司机“交配”——在基列,女性成为“行走的子宫”;然而,男性又何尝不是“行走的种子”呢?
在基列,一切与情感相关的东西都被禁止,剩下的只有“功能”——围绕“家庭”的功能。每个人都被分配了各自的角色——男人有大主教、天使(Angel)、卫士(Guardian)、眼目(Eye),女人有主妇(Wife)、使女、马大(Martha)。大概只有两种女人是“自由”的——“经济主妇”(Econowives)和“非女人”(Unwomen)。“经济主妇”是穷人家的妻子:“In the striped dresses, red and blue and green and cheap and skimpy(太短的), that mark the women of the poorer men. Econowives, theyre called. These women are not divided into functions. They have to do everything; if they can.”(穿着条纹裙子,红、蓝、绿相间,廉价、短小,那是穷人家的老婆。她们被人称作“经济主妇”。这些女人不被人按功能分类。在能力所及范围内,她们什么都要自己做。)而“非女人”,则根本“不配”做女人“应该”做的事。
回归家庭,重振家庭,这是基列的治国根本。在“拉结与利亚再教育中心”(Rachel and Leah Re-education Centre),那些曾经以种种方式“破坏”家庭的女人被“回收利用”。比如,女主角的丈夫曾离过婚,所以,她们的婚姻被判为“通奸”;而她的朋友莫伊拉(Moira),一个女同性恋者,则被判犯有“性别背叛”(gender treachery)罪……
在基列的蓝天下,女人的身体终于回归“原本应该”的样子。在这里,她们被教导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Where I am is not a prison but a privilege, as Aunt Lydia said, who was in love with either/or.”(如今,我并非身处牢笼,而是享受优待。莉迪娅嬷嬷是这么说的。她最爱非此即彼的思考方式。)
的确,这是一个女性享受“优待”的社会。她们不再担心性骚扰、强奸、凶杀,她们绝对“安全”。“Women were not protected then. I remember the rules, rules that were never spelled out but that every woman knew: Dont open your door to a stranger, even if he says he is the police. Make him slide his ID under the door. Dont stop on the road to help a motorist pretending to be in trouble. Keep the locks on and keep going. If anyone whistles, dont turn to look. Dont go into a laundromat, by yourself, at night.”(曾经,女性不受保护。我记得那时的种种规矩,没有明示,但是每个女人都晓得:不要给陌生人开门,即使那人自称是警察。让他先把证件从门下塞进来。路上不要停车去帮助假装有难的开车的人。紧锁车门,继续赶路。如果有人吹口哨,不要扭头去看。夜里不要独自去自助洗衣店。)
的确,在这里,女性得到保护,就像能够产仔的牲畜得到保护一样。“非此即彼”有时也是“亦此亦彼”:在基列,“保护”和“囚禁”是同义词。
《使女的故事》描述的世界,距离人们(至少大多数人)似乎相当遥远,但“生育”却是个真真切切的问题。不知从何时起,一直在担心“人滿为患”的人类,开始为“不育”而焦虑了。这不是“科幻”作者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残酷的现实。据2016年的一份调查报告称,每六对加拿大夫妇中,便有一对被不育问题所困扰,其他欧美国家的数字也大致相同;即使如中国、印度这样的亚洲人口大国,“不育”问题也日益严重。
《圣经》中记载的第一个不育的女性,是亚伯拉罕(Abraham)的妻子撒拉(Sarah)。看着自己的丈夫宠幸来自埃及的女子夏甲(Hagar),她也只好忍气吞声,只因夏甲有了身孕。不过,夏甲恃宠而骄,终于落得被赶出家门。后来,上帝怜悯撒拉,开恩打开她的子宫,她这才受孕,生子以撒(Isaac)。然而,无论如何,那时的主妇还没有想到要把使女的孩子算作自己的。第一个想到这点子的,是雅各(Jacob)的妻子拉结(Rachel)。她和姐姐利亚(Leah)一起嫁给了雅各,但利亚连连生子,自己却是“颗粒无收”。于是,她就把使女辟拉(Bilhah)给丈夫,使女生子,便等同于她有了孩子,这大概要算作历史上最早的“代孕”案例了吧。与夏甲相比,使女辟拉甚至没有做母亲的资格,因为她不过是主妇子宫的备用件……
小时候,我曾读过柔石的短篇小说《为奴隶的母亲》,那是个关于“典妻”的故事:春宝娘为生活所迫,要到邻村地主秀才家去替不能生育的秀才老婆生孩子。孩子生下来取名秋宝,地主家高兴,以为是纪念孩子秋天落生之意,只有母亲晓得,那是因为孩子是春宝的弟弟。在地主家三年期满,母亲要撇下秋宝回“自己家”了,但那个三年没有母亲的孩子,还认得她吗……
东野圭吾的小说《圣女的救济》也是个有关“生育”的故事:某公司社长真柴义孝与拼布画师绫音相爱、结婚。婚前,二人签订了一份协议——不是关于财产,而是关于“生育”——如果一年之内绫音没有怀孕,二人将解除婚姻关系。绫音知道自己有不育的毛病,但她希望花上一年时间,用爱和无微不至的关怀来改变丈夫;当然,同时,她还有一个备用方案。一年期满,丈夫向绫音提出离婚要求;更糟糕的是,这时绫音的弟子宏美已经与义孝成为了恋人,而且有了身孕。愤怒、绝望的绫音决定启用备用方案了……
You fit into me
like a hook into an eye
a fish hook
an open eye.*
(你我如此般配
仿佛钩和眼
钓鱼的钩
睁开的眼)
你和我,是搭配紧密的内衣、衬裙上的“钩儿”“眼儿”,还是恶狠狠的“鱼钩”、惊惶惶的“人眼”,因为小小的“儿”字,一切天差地别。
本文作者王伟滨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现任教于河北科技大学外语学院。
*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诗,出现在美剧《使女的故事》第一季第五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