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静
(河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02)
步入20世纪以来,随着福特主义向后福特主义的转向,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方式发生重大转变,并波及到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各个方面,从而对人们的生活方式及价值观念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影响。消费日益取代生产成为社会经济发展的主要推动力量,消费主义逐渐兴起并在西方世界蔓延开来。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明确指出:“我们的社会是一个消费社会。”(1998:22)消费文化融入社会肌理,如同库萨的尼古拉(Nicholas of Cusa)所提到的直径无限而圆心捉摸不定的圆,其圆周不断延伸直至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归入商品范畴之中。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注意到了这种“由不断增长的物、服务和物质财富所构成的惊人的消费和丰盛现象”(1998:25),并从符号学角度出发对消费社会进行了深入研究。鲍德里亚认为,在消费社会中,功能性消费已然被符号消费(sign-consuming)所取代。符号成为消费物的所指,符号形式所指向的真实内容被取消了,物品(object)的生活体验真象也被剥离开来。现代人在符号谱就的“塞壬的歌声”中迷失了自我,狂热地追求着商品的符号价值,进而陷入消费文化的泥沼而难以自拔。
以唐·德里罗(Don DeLillo,1936—)为代表的后现代作家敏锐地捕捉到了消费主义对现代人生活的渗透和侵蚀。尽管德里罗多次表示自己只是一个现代主义作家,但其在小说中对后现代主义语境下人类生存状况的关注是持久和深刻的。长期以来,对美国消费社会的观照一直是德里罗创作的重心之一。《地下世界》(Underworld,1997)作为德里罗的第十一部长篇小说,以超过八百页的篇幅全景式地记录了冷战时期美国步入消费社会后的方方面面。事实上,这部百科全书式的杰作绝非简单的历史复刻,而是以反叙事来挑战主流叙事传统。德里罗以预言家的姿态描写了《地下世界》中人物对世贸大厦双子塔的恐惧和隐忧,事实也印证了他的预见。这使得小说在“9·11”事件发生之后受到了评论界更加广泛的关注。《地下世界》获得了无数赞誉,比如密歇根州立大学教授帕特里克·奥唐纳(Patrick O'Donnell)认为,该作品集合并拓展了德里罗在其小说创作中探索的所有主题(2008:108);英国评论家克里斯托弗·比格斯比(Christopher Bigsby 1998)称其为“伟大美国小说”的范例。然而,相较于《白噪音》(White Noise,1985),国内学界对这部长篇巨著的关注相对不足。笔者认为,《地下世界》至少从三个方面,即符号的迷狂、大众媒介的操控,以及主体性的失落反映了消费文化语境下当代人的后现代生活困境。
如果说居伊·德波(Guy Debord)通过“景观社会”理论将商品王国推进至景观王国,那么作为其学生的鲍德里亚则跳脱出德波所塑造的景观王国,建立起了虚无的符号王国。鲍德里亚认为,当今社会的消费逻辑本质上是符号操控。在消费社会中,物品不再与某种确切的功能或需求产生联系,其使用价值已经消解。在他看来,消费社会中的物“走向了功能的零度化;各种功能的随意组合使物丧失了象征意义,沦为功能化的符号存在”(闫方洁 2012:152)。商品的符号价值取代了交换价值,从而占据了商品交换的中心位置。编码的僭越不仅导致了物品的符号化,更将消费神化。整个社会变为一个可操纵符号的人工场所,符号在这里散发着惊人的魔力。人们通过消费的神话,进入了一个符号迷狂的幻境。正因为如此,鲍德里亚提出,“符号拜物教”已经取代了马克思社会批判中的“商品拜物教”。
在小说《地下世界》中,各种商品充斥着人们的眼球,一切都可以成为消费的对象。甚至在序幕“死亡的胜利”中被施以浓墨重彩的那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1951年棒球比赛亦是难逃被消费的命运,因为它拥有成为商品的价值——“除了显示股票平均指数之外,道琼斯股票行情指示器还显示了这场比赛的分数”①本文中小说《地下世界》的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唐·德里罗.2013.地下世界[M].严忠志, 译.南京:译林出版社),因此,后文出自该作品的引文皆随文直接标注页码。(德里罗2013:19)。尼克是一个垃圾分析师,为了给妻子玛丽安庆祝生日而准备了一场特殊的沙漠热气球观光作为生日礼物。当热气球升上天空时,夫妇二人震撼于他们所看到的克拉拉及志愿者们创作的地景艺术作品;然而,随着热气球降落地面,他们再次堕入消费文化的阴影之中。在玛丽安的生日晚宴之后,二人进行了小说中最长也是最“亲密”的一段“对话”。在这段所谓的“对话”中,夫妻二人并没有进行实质性的交流:没有互相倾听,完全在自说自话,答非所问。他们的讨论总是无意间就会从日常生活的琐事滑向消费社会的话语:
“狂欢节快到了,10月 28日。他们定下了具体的日子。”
“我看到了。”
“动物标记。你看到了吗?印在产品统一条形码上方,每件产品上都有。”
“对。他们扫描的每一个吉露果冻盒子上都有。”(125)
被消费逻辑编码的话语体系已经堂而皇之地侵入了人们的生活,占据了小说人物的思维活动。鲍德里亚称,当今消费社会最主要的矛盾并非是人与人的矛盾,而是人与物的矛盾。作为符号/ 物的商品不断介入夫妻二人难得的亲密时刻,离间着二人的关系,导致言语交际的失败。虽然尼克夫妇所在意的并不是吉露果冻包装或水龙头的名字,但是如果丧失这些作为谈资的符号/物,他们的日常聊天便会找不到继续下去的话题和动机。当尼克提到他出差的目的地不是之前所说的波士顿,而是波特兰时,玛丽安仅是机械地重复着他的话语:
“不是波士顿。”我(尼克)说。
“不是波士顿。”
“是波特兰。”
“是波特兰。”(127)
二人最终在果冻盒子、水龙头、超市、新鞋、药品名称的离间中各自睡去。中途惊醒的尼克恍然明白玛丽安并没有真正关心过他要去何处,并为之感到深深的孤寂。鲍曼(2012:21)将“流动的现代性”定义为“一个有着过度、剩余、废弃物以及废弃物处理的文明”。德里罗笔下的《地下世界》不仅是一个陷入符号迷狂的物质世界,更是一个堆满消费废物的垃圾场。小说中,大量商品被消耗、丢弃,变成看似没有价值的垃圾。作为消费社会一种异化的景观,垃圾被嵌入到小说中的各个场景,几乎每一个角色都与其发生着或多或少的关联,比如尼克及其弟弟——研制冷战“垃圾”的核武器专家马特,利用垃圾进行创作的克拉拉和萨巴托,来自堆满垃圾的世界又被残忍杀害、抛入垃圾堆的精灵女孩埃斯梅拉达等。在搜寻汤姆森棒球的过程中,马文和他的妻子来到一条名为“飘浮”的街道。这里飘浮的不仅仅是欲望,还有大量空虚的能指,人们可以买到各种法律允许范围之外的东西。垃圾中隐藏着其曾经主人的信息,孕育着“告诉我你扔的是什么,我就会告诉你你是谁”的“垃圾箱社会学”(Baudrillard 1998:42)。在鲍德里亚看来,旧物、废弃之物既包含着代表时间的历史性,又指示着起源于神话的象征意义。于是,垃圾成为一种商品,而附着其上的那段历史或者对某人的回忆则为它们烙上了独一无二的符号价值。马文对垃圾的臭味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这源于他与妻子蜜月期间的一段尴尬记忆。自那以后,垃圾的气味便成为一种指向马文自己的符号。小说中,人们对占有符号/物的痴狂甚至到了将垃圾也视作财产的境地。尼克在一条小巷中看到被锁在笼子里的垃圾,他的同事解释说,这样做是为了防止流浪者和动物出来吃掉店主的“财产”。垃圾已经变成了“一个我可以在其中发号施令的心之城堡,一件以我为意义指向的事物、一件财产、一份激情”(鲍德里亚 2001:99)。垃圾甚至同别的商品一样被别有用心地打上了差异的标签,赋予了不同的符号价值。小说中的空想家、废物理论家杰西·德特威勒和柴卡公司在这方面不谋而合:德特威勒希望将危险垃圾填埋场建设成为国家公园,毒性越高的废物,越是代表着不祥和神秘,越能吸引游客花大价钱前来观赏;而柴卡公司按照垃圾的危险程度向客户收费,通过危险而不计后果的核爆炸将废物销毁。垃圾在脱离了生产—消费环节之后又被资本主义强行配置了某种价值,作为消费符号它们重新被卷入消费文化的链条之中。
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一切都被消费逻辑体系囊括其中,本应为消费者服务的符号/物反客为主,将当代人围困了起来。消费文化中的符号包罗万象,吞噬一切,深入到社会的每一个细胞。然而,因为消费社会中的符号价值实则是符码操控下丢失了所指的能指价值,所以符号已然不再指涉任何真实,而是在能指的层面上打转,从而陷入无尽的自我指涉之中。
在消费主义肆意蔓延的过程中,大众媒介在一定意义上充当了当代资本主义的同谋者。大众媒介不动声色地将消费者的思想、意识纳入某种既定图式之中,消费者“先前看过的电影和其他文化产品已经让他们知道需要期待什么,并自动作出反应……产品规定了每一个反应”(Horkheimer & Adorno 2002:100,109)。大众媒介覆盖着社会的各个角落,不遗余力地为消费文化背书,连监狱里也装上了无线广播(13)。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消费社会中人们异化、孤独的灵魂却“被收音机发出的声音连接起来”(25)。在小说《地下世界》中,以玛丽安为代表的当代人迷失在电影、电视、广播、网络、摄影等光影世界之中,丧失了原有的真实观。日常生活被无任何来源的图像虚拟化,“内爆”形成了鲍德里亚“拟像”理论中的“超真实”世界。小说序幕“死亡的胜利”中提到一本名为“生活”的杂志,其刊登的各类广告暗示的正是“商品构成了当代人的现实生活”这一命题。可见,大众媒介话语中塑造的生活和真实生活之间的分野正在悄然消解,当代人所谓的“深度的”历史感实则也已断裂为虚假的现代性记忆。在消费社会中,“战场名称和已故总统,早已被人忘记”,而“和产品放在一起的名字是一种经久不衰的保证”(33)。此外,传统艺术失去了“光韵”(aura),让位于机械复制的艺术。尼克栖身于自我复制的建筑丛林之中,但他感到安心适意。重度洁癖患者埃德加在棒球赛场上发现了一本不知何人扔下的杂志。出乎意料的是,他被其上印刷的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的作品《死亡的胜利》牢牢吸引住了。杂志上的“名画”让埃德加想到了刚刚得知的苏联原子弹实验成功的消息,转而开始思索“我们”与“他们”的二元对立。正如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说,复制技术“用大批量(复制的)存在取代了独一无二的存在,它允许复制品被受众放入自身环境中加以欣赏,因而赋予被复制对象以现实性”(2008:22)。但是,被复制了的真正艺术品及其艺术性却成了一个被世界遗忘的隐喻,从而导致“艺术的终结”。
大众媒介本身带有一定虚伪性、欺骗性和煽动性,其所营造的是一个“超真实”的仿真时代。拉斯在解说道奇队和巨人队棒球比赛之前曾经从事过“幽灵转播”,即“有人交给你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字母和数字,而你就得根据它们表演一场棒球比赛的现场解说。你先编造天气,描述场上的选手,你让他们出大汗,发牢骚”(18),而无法分辨比赛真实性的听众会误认为自己真的在听一场球赛转播。大众媒介用虚假的图像和声音制造并传递着比真实更加真实的“现实”。广告公司总监查尔斯深谙大众媒介在消费社会中的关键性作用,他声称“控制眼球者支配世界”(560)。查尔斯制作的美汁源橙汁广告堪称业界的一个成功范例,因为他知道如何抓住消费者的心——不用提人们过去关注的营养成分和产地,现在“需要的是欲望感染力,需要的是视觉冲击”(563)。鲍德里亚(2001:189)认为,广告产生效力的逻辑“不再是发言内容和证据的逻辑,而是寓言和跟从的逻辑。……它的功用是使购买行为合理化,而购买行为本身无论如何,不是先行便是溢出于理性的动机之外”。现代广告不断合成并输出激发欲望的符号,符号化的欲望逐渐替代了消费者的真实需求。美汁源品牌经过广告包装变成了一个特定的价值符号,甚至替代了橙汁本身,价值符号才是让消费者趋之若鹜的真正推手。
“消费社会的主要代价就是它所产生的普遍不安全感”(Baudrillard 1998:40),而符号则带着救世主般的光环给予了人们虚假的安全感。同时,人们又觉得日常生活平静而无趣,需要制造某种刺激以打破这种庸常的状态。电视一遍一遍地重复放映着关于德克萨斯州公路杀手的录像,一次偶然记录下来的谋杀过程却变成了集体凝视下被消费的谋杀景观,被害者的死亡和痛苦在循环播放中被无限放大,而对于观者来说这不过是一种消遣方式。正如患有洁癖的埃德加知道那幅“名画”上的腐烂之物被“严格控制在图像层面上”(44)那样,电视观众也清楚地知道电视图像逼真的在场性反而确立了其自身的不在场性,因而就画面中的暴力而言观众是安全的,或者说是更安全的。尼克的弟弟马特痴迷于德克萨斯州公路杀手的录像。对他来说,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暴力事件通过无线电波的传导,已然变成了一种影像游戏。马特在画面的不断重复中逐渐丧失了同情心,他和无数观众一样残忍地解剖着被害者的死亡过程,甚至冷漠地认定被害者的死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结果。
当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通过消费文化与大众媒介的联姻谋杀了现实生活的真实性、当代人的历史感和传统艺术的“光韵”。大众媒介以其巨大的灌输、控制力量哄骗、诱惑着消费者,不断制造着虚假的消费需求。同时,大众媒介不断播放的暴力画面作为日常生活的“调味品”,不但巩固了人们超现实的安全感,而且加剧了他们的麻木和异化。
消费文化为大众编织出一个盲目而惰性的场域,人类被符码主宰,迷失于符号的丛林之中,逐渐丧失了主体意识和批判意识。大众媒介所营造的“购物天堂”实则是一个“特殊的人为物役的反乌托邦”(沈非 2015:13),消费者的自我已经被完全抹除,其结果是空无的主体更加疯狂地追逐着空洞的能指,期待通过消费行为来建构与众不同的自我。由此,“主体陷入到了一个虚假的、差异性的、被符码化、体系化了的物之中”(鲍德里亚 2009:78),心理物质化加剧,如此这般陷入恶性循环而难以自拔。
尽管《地下世界》中的角色以家人、同事、球友等方式聚生在一起,但是每一个人仍然是孤独的个体。在消费社会中,玛丽安和尼克都经历了主体价值的异化和认同危机。玛丽安沉溺于电视节目而对她的丈夫尼克异常冷漠,当尼克试图谈论她与其朋友布莱恩的婚外情时,玛丽安完全无暇从电视中抽身以投入谈话。尼克的父亲在去购买“好彩”牌香烟时失踪了,自此“好彩”牌香烟跨越了一件商品的范畴,成为尼克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符号,取代了处于缺席状态的父亲。每当尼克看到“好彩”香烟盒上的同心圆标识时,他总会难以避免地联想到靶子。实际上,成为靶子的不是香烟盒上的标识,而是尼克自己的内心。对父亲的记忆一次次被这个符号带来的联想击中,穿透尼克的记忆,直击他内心深处因失去父亲而无法弥合的伤痛。尼克的内心饱受着两度失去父亲时所受创伤的煎熬②第二次创伤指的是,尼克失手杀死了父亲失踪后一直扮演着父亲替代者角色的乔治。,极度渴望感情的温暖,因此他在年轻时与克拉拉产生过一段转瞬即逝的跨年恋。成年后的尼克还是未能从亲情、友情中获得慰藉,相反,他在钢筋水泥铸造的办公楼里、在打印机运转的声音中获得了期待的安全感。尼克对各种高科技小物件(gadget)的迷恋是因为这些物品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尼克随身携带防晒霜,反复阅读其说明书,以确认这件商品是否能给予他保护。这种保护不仅是身体上的防护,更是心灵上的隔离。
在消费社会中,符号话语构成了社会阶级的语法结构。在这种话语下,物甚至成为身份的象征,主体人格成为物化人格的囚徒。丧失了主体性的消费者需要通过占有符号/物来构建自我身份和寻求社会认同,市场为了迎合这一需求,往往将商品打上“个性化”“私人订制”等标签,这使得以尼克为代表的消费者在使用这些商品时产生了一种自己被特殊关怀的假象。而以差异性符号交换为基础的消费实质上指向的是声望、地位的等级划分,差异性符号消费将消费者划分为不同群体。品牌代表着一个人的身份,标示着他所属的阶级,甚至一块奶酪蛋糕都“带着一个待人热情、家境殷实的叔叔的个性”(179)。伊斯梅尔是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的人物,少年时代的他把自己称作“月球人157”。他每次在地铁上涂鸦时都要喝特定品牌的法国矿泉水,这会让他产生一种进入精英阶层的虚荣感。在上层社会中,炫耀性消费风头更劲。埃德加受邀参加的黑白舞会聚集了诸多名流权贵,在这场化装舞会上,珠宝、面具和服装就代表着一个人的财富、身份和地位。戴着廉价面具的老贵妇被人鄙视,而衣着华丽高贵者则受人追捧。因此,埃德加出人意料地克服了重度洁癖,接受了背景复杂的知名女设计师坦尼娅·贝伦格设计的面具。埃德加将自我认同依附于面具之上,戴上面具的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自信,面具赋予了他全新的自我。然而,建立在符号象征性之上的个性只是虚假的个性,面具并不能代替埃德加的真实面孔。
1951年全美职业棒球联盟比赛后,汤姆森打出的那只扭转局面的棒球几易其主,这一事件作为《地下世界》的阿里阿德涅之线将零散的场景和情节连接了起来,它引领着读者穿梭于不同的时间、空间以及不同叙述者的话语之中。黑人少年科特尔与伊斯梅尔同为被边缘化的贫穷少数族裔,他也期待能真正被美国主流社会所接受。科特尔以逃票的方式进入了棒球赛场,在不同年龄、肤色、性别、阶级混杂的赛场上,他找到了融合的感觉。科特尔与邻座白人比尔建立起来的“友谊”更给了他信心,甚至让他产生了“某种具有保护性的感觉,某种安全的感觉”(25)。然而,这一切都在科特尔抢到那只著名的棒球后幻灭了。在小说中,白色隐喻“白人至上主义”,白色的棒球带给科特尔一种融入主流社会的归属感。当比尔试图买下棒球而遭到拒绝之后,他尾随并进而威胁科特尔,二人之间短暂的、虚伪的友谊即被棒球所击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无情地打回至消费链条之中。这场球赛只不过是另一个追逐商品符号价值的名利场。最终,科特尔还是失去了作为象征性安慰剂的棒球,因为它被他的父亲偷走变卖了。父子之间的感情输给了消费社会的物质欲望,科特尔在美国主流社会中的失落感丝毫没有得到缓解。
在小说《地下世界》中,德里罗以细致的笔触描摹了被大肆消费的现实生活。小说对消费社会的剖析,以及对消费文化影响下当代人的后现代生存状况的关注与反思,彰显了文学对社会生活的观照。正如德里罗在2009年的一次访谈中所言,“我们生活在一个危险的时代”(qtd.in Chen 2010:3)。当代人在消费文化的漩涡中疯狂追逐着空洞的能指,由此陷入了符号的迷狂。大众媒介左右着消费活动,暗中操纵着人们的欲望和思想。消费者沉醉于消费话语编织的“温柔乡”,其思辨、批判能力已经被钝化。正如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所说,符号/物终究“什么也不是,在其背后滋长着人际关系的空虚,以及物化社会生产力的巨大流通的空洞轮廊”(Baudrillard 1998:196)。人们希望通过消费活动来获得身份认同,然而,在对符号的追捧中,其主体性被层层剥离,最终只剩下自由市场的消费者这一单薄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