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龙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野草》的忧愤深广与格式的特别,一直是学界所关注和研究的热点,而《秋夜》也因为其突兀的开头、冷峻的笔调、诡异的氛围以及矛盾的内容,为众多学者所关注,这些象征主义文本所具有的丰富内涵,给了我们很多探讨和发掘的空间。在《野草》的创作过程之中,鲁迅大量采用了象征的创作手法,使得文本主题思想有了丰富的表达空间,也给了后世的研究者以极大的探讨余地和乐趣。而有关“鲁迅与美术”的研究,多年来一直为鲁研界学者所注意。北宋文学家、画家张舜民,在其代表作《画墁集》的“跋百之诗画”里说:“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诗人通过主观精神世界对于意象的构建,通过美术手法刻画有声有色的外部世界,来展现内心深处的起伏与波澜。《野草》散文诗在意象的选择与构建方面,尤其体现美术功力。在《秋夜》之中,我们可以发现大量具有丰富视觉审美特性的片段,这些片段色彩对比鲜明,如充满了神秘感的油画作品。
鲁迅有着极高的美术造诣,少年时期便对绘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成年之后,更是对西方现代绘画艺术有了系统而独到的领悟,在木刻、艺术设计方面都显现出了惊人的天分和过人的才艺。鲁迅还介绍过日本蕗谷虹儿的白描作品,特别推崇德国女画家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细读鲁迅先生的文本,我们会发现很多场景都特别重视画面感的营造,特别是在创作《野草》的过程之中,在这些精致的散文诗里,鲁迅用他那锋利的刻刀,将文本的种种意象切削得传神而有深意。在《秋夜》这些表现自我归宿探寻和人生意义求索的诗句里,通过空间感的营造以及空间的转换,画面远近距离变化,明暗层次错落有致的铺陈,为我们展示了一个别样的深秋的夜晚。而由空间所延伸出来的一个个定格的画框,将经典永远停留在一瞬,使人物形象更趋画面感,从而展示现实的变幻风云和人类的灵魂奥秘。而在这种整体幽暗的空间和画框里,在认识到人生意义的难以把握和自我的悲剧性存在之后,仍然有这点点亮色,对于觉醒、对于人生意义的归宿与解答,鲁迅还是寻找到了希望。
《秋夜》文本极具空间感、层次感,就像在绘画纸上构图,空间是《秋夜》文本展开的直接依托之一,也是构成散文诗艺术特征的重要因素。王富仁先生指出:正视现在,正视现在的空间环境;正视自我、正视现在自我的生存和发展。这就是鲁迅的思想,鲁迅思想的核心……不正视自己的空间环境,就无法安放自己的生命,自我的生命就是飘忽不定的。[2]79-81鲁迅通过空间意识的营构与表达,作为对自我人生道路与生存方式进行深刻反省的舞台,在这个充满了强大的现实异己力量的空间里,在自我游移的心灵空间里进行着绝望的抗争与探索。一般而言,作为文字艺术的散文诗主要叙述的是时间的流动,而绘画才着重表现空间艺术,但是作为《秋夜》而言,众多可视性意象的描绘与现实性场景的布置,为空间意识的表达与时空的结合提供了可能,使得文本达到了一种诗画一体、意由心生的境界。最初空间意识以视觉表象为基础,为具体空间意识,同时也是后来抽象空间意识的前提。文学能够和绘画进行跨艺术的研究一个很重要的桥梁就是空间感,空间是描写的范围框架。《秋夜》不仅为我们展现了可见、可观的具有客观性和物理维度的深秋夜晚“我的后园”的实际地理空间,也在透露着没有物理维度又切实存在着的幽暗社会环境和反复的内心波动。
在《野草》文本之中,转换的空间是诗人情感生发的舞台和原点。在《秋夜》之中,通过“后园”和“房中”以及“灯罩”三个叙述空间,在实际景物的空间描写之中,同时包含了社会环境与文化氛围的内容,也通过场所的变化揭示和反映了作者此时内心的波澜与振动。《秋夜》中声音在叙述空间的转换过程之中起着上下衔接的关键作用,同时也起到了衬托作者心境的作用。以空间的转换来运笔,空间是不同心绪生发的舞台,声音是空间转换的纽带。恶鸟的鸣叫打破了园内外与屋内外的空间界限,幽暗而朦胧的梦境被打破,“我”的叙述空间随之由园内转移到了屋内,小飞虫撞在玻璃的灯罩上丁丁地响,叙述空间又聚焦在灯罩内外,文本在空间之间有序的过渡,作者的思想上的曲折变化与心理上的波动,也在一次次的发生游移与转变。从园内到房中,从房中到灯罩,空间的转换之下,是自我认同感的转变,由不可避免的人生选择到游移不定情绪的滋生,最终诗人的情绪归结为求索之中的孤独,文本的背后定格是一个孤独的探路者形象。
鲁迅先生所写的萧瑟的夜空,凋落的枣树,都是实在的景致,但是通过自己独特的刻画与空间组合,把自己的感性编织进去,也就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内部体验。正如李玉明所说:枣树在反抗这个空间的同时在捍卫着这个空间[4]15。深秋下夜的幕景,这是一个狂人世界,在幽暗的天空的背景下,是一个类似于堂吉诃德骑士般的枣树的形象。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作者在以一己之力,抵抗着这个压迫空间,为“小粉红花们”撑起了一片天空,同时这一空间也是诗人自我观念的一种延伸,是一种挑战以后包孕的空间,是诗人自我活动的天地。在这个充满了侵夺性威严和阴冷体验的外部空间里,不仅仅是外界社会环境的阴冷与残酷,也是诗人自我内心尖锐的冲突与对立,作为《野草》的开篇文本,在一开始就建构在一个如此尖锐对立的空间范围之内,为整部文本里诗人自我内心的游移自啮、彷徨不定,营造了一个空间环境基础。这也就再一次印证了王富仁先生的观点,鲁迅文本视觉空间的有限性和心灵空间的无限性。在这后园里,目之所及是奇怪而高的天空,以及这空间的种种意象,但是这背后,作者内心的游移与不定,对于自我定位和人生价值意义的思考,确是无限发散,需要花费毕生的精力去求索的。正如在《影的告别》之中,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无论什么流派的画家,其景色的描摹总是在一块有着固定大小的画布上完成,而这个固定画布大小的框架,就是画框。艺术空间的设置,是将描写的焦点限定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作者运用中国传统散点透视的方法,在同一个空间之内,一个不同的焦点下,就是一个全新的画框。而画框里边场景的描摹和意象的勾勒,才是最考验作者的审美情趣和艺术素养的。
在后园这个空间里,两棵枣树构成了一个画框。“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对于文章开头的这个独特的句式,研究者们有很多不同的解读。这是一种空间观察视角的变化,随着视线的转移,每一株枣树依次映入眼帘。最终,透视焦点定格,两棵枣树出现在同一个画框里。作者在开篇就利用这种白描式的极致的客观刻画来描写枣树,使得枣树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枣树这一意象,进而吸引读者的注意力。枣树的意象被置于一种对比中,更显得挺立和倔强,更富于立体感和挑战色彩,在凛冽的阴冷的深秋的夜空的大背景下,枣树更像是不屈服的战士,每一株都值得尊敬,每一株枣树都是一个孤独的战士,在这寒冷恐怖的空间之中毅然挺立着自我的生命本体。
画框种类的繁复,有静态的细致描摹也有绚丽如梵高《星空》的宏大视角。鲁迅对于主观时空的强烈不安感,导致在鲁迅笔下的秋夜,笼罩着大地、统治着世界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它故作深邃莫测却高高在上,冷酷地凌驾于万物之上,“自以为大有深意”。然而,一切的做作都掩盖不了它残酷的本质。它“将繁霜洒在我的园子里的野花草上”,把粉红的细小的花冻得“红惨惨地,瑟缩着”。这与梵高在1889年创作的《星空》有着惊人的相似。在《星空》中,梵高用夸张的手法,生动地描绘了充满运动和变化的星空。夜晚的天空高又远,大星、小星回旋于夜空,金黄的满月形成巨大的漩涡,星云的短线条纠结、盘旋,仿佛让人们看见时光的流逝。暗绿褐色的柏树像巨大的火焰,是星夜狂欢的响应者。天空下,安睡的村庄那么宁静、安详。《秋夜》与《星空》同样的高旷而悠远,天空、星光、月色,交织在一起,动感而又神秘,天空和星河投射这大地万物。
最后在屋内的空间里,用一个近距离的定格的画框,描摹了自我的状态。极度的写实主义白描下,是作者人格的回归。“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而在《野草》最后一篇《一觉》之中,有着惊人相似的画框,所以说,《秋夜》也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野草》整个文本的基调,奠定了整部作品朦胧、晦暗和艰涩的风格。再看《野草》最后一篇《一觉》的结尾:“在编校中夕阳居然西下,灯火给我接续的光。各样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驰去了,身外但有黄昏环绕。我疲劳着,捏着纸烟,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忽而惊觉,身外也还是环绕着昏黄;烟篆在不动的空气中上升,如几片小小夏云,徐徐幻出难以指明的形象。”在这无言的画框之中,他只能如枣树,直刺那奇怪而高的天空。这是无言的沉默,正如“当我沉默时,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时,却感到空虚”。不需要过多的言语,“无词的言语也沉没尽绝”,沉默是对压迫空间最好的抗争。
色彩是丰富而神奇世界的自然特点,也是诗人心灵体验的外化。《秋夜》整篇文章充满色彩,氛围却是黯淡而压抑的。这与作者整体的色调选择有关系,落尽了叶子的枣树、奇怪而高的天空、窘的发白的月亮,这些最主要的意象整体呈现的是一种阴冷幽暗的色调,这是一个神秘而又深邃的秋夜,也就自然而然地将文本整体的氛围营造得幽深而冷峻。整体的冷色调,迷离渺茫的梦幻之感,搭配以朦胧的如“我不知道”、“我记得”、“仿佛要”等,景物的画面与想象的幻境交织重叠在一起,共同营造出幽暗朦胧的夜的幕景。形成一种沉重而冷峻的艺术风格,透露出一种无奈和沧桑之感。
幽深的意境和冷峻的艺术风格下,去寻找温暖和希望。鲁迅冷峻幽深的文风深受李贺和尼采的影响,在传统诗歌当中,李贺的作品就以感伤幽冷而著称,而尼采文风的险峻峭拔更是将这种文风的幽深和沉重发挥到了极致,但是,在这种背景下,在整体昏暗的画框里,鲁迅还是点缀着几笔苍翠的亮色,这一两笔随意的点缀,让整个画风在幽暗的绝境之中,又迸发出了一丝残存的希望。“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看那老在白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这些描写,有声有色,生动而形象,在经过对自我认知的连续的回环与反复之后,作者经过了自我认知的分裂与再次聚合,自己深处巨大的矛盾与冲突,在看清这个幽暗的世界之后,决定承担黑暗,反抗黑暗,对于人生自我的归宿和人生价值的体验有了新的希望,一切也就变得坦然,此时作者自我和枣树的形象相契合,重新唤起了战斗的勇气,自我在这种幽暗的环境之下倔强的站立起来,如直刺天空的枣树一般,彰显了自我骁勇好斗、甘于挑战的人生态度,一个大写的战士的形象树立起来。正如“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后园中美好的事物给了诗人倔强的挑战者的力量,无言的孤独者是最有力量的。尽管这是一个压迫性的侵占性的外部空间,尽管内心充满了游移与不定,在这无言的画框之中,在这深沉悲抑的秋夜里,鲁迅重新寻找到独自与黑暗搏斗的勇气,《秋夜》是失语者的梦呓,是孤独者的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