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荣娟
陆游的《诉衷情》是粤教版高中语文选修一第三单元爱国词中的一篇。很多一线老师在分析情感的时候,往往从作者论的角度立意,使语文的文本分析沦为低效、无效。这种解读之所以低效,无效,就是因为它只是停留于概念式的传达和标签式的表达。孙绍振先生曾说:“文本分析之所以成为顽疾,就是因为文本内的矛盾成盲点。”我们的课堂“一定要讲出学生感觉到又说不出来,或者以为是一望而知,其实是一无所知的东西来”。因此,笔者认为,这首词重要的不在于词人表达了怎样的情感,而在这种情感是如何从文本与语言的层面抒发出来的!《诉衷情》在情感的表达上,主要运用三重对比,即今昔对比,梦境与实际对比,理想与现实对比。如果只是告诉学生运用了对比,就会让我们的分析停留在概念式的传达,完全剥离文本;如果只是简单地传达对比与情感的关系,也会使分析流于标签式的表达。笔者认为,应该从对比的核心内涵出发,让学生认识到:所谓对比,就是把不同的两个事物或一个事物的两个不同方面进行对照,使更好的显得更好,坏的显得更坏;对比的作用是为了通过鲜明的对比,强烈的反差,达到揭示矛盾,震撼人心的效果。
1.今昔对比中,陆游“投笔从戎”与赵宋王朝“重文轻武”的矛盾。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表现了陆游过去单枪匹马奔赴抗金前线的勃勃英姿。“当年”,具体指乾道八年(1172年),词人跋涉万里赶赴南郑,投奔在四川宣武使王炎幕下,襄理军务。身处军营的八个月里,陆游亲自到前线考察地形,并与金兵打过遭遇战。“觅封侯”,借用班超投笔从戎,立功异域的典故,表达自己年轻时也有班超的壮志。这是词人对昔日军旅生活的回忆。陆游的这一选择似乎有悖常理:陆游少有诗名,且为一代诗坛领袖,为何要追忆军旅生活,并对军旅生活如此念念不忘呢?于情于理,皆有矛盾。
历史学家陈寅恪评宋文化: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年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文化之所以如此繁盛,皆因赵宋王朝王朝的一个政策——“重文轻武”。文人待遇高,学问好,还可免于杀头。宋真宗就用诗作引导人们读书,鼓励读书改变命运。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宋真宗《劝学诗》)
据中南大学陈雨教授考证:宋朝的武将即使在边疆立下汗马功劳,所受的待遇还不及一个状元及第的荣光。正是因为朝廷的不断倡导,“满朝朱紫贵,近视读书人。”作为赵宋“重武轻文”政策受益者的范仲淹在晚年更是用“乡人莫相羡,教子读诗书”来劝导乡人读书。既然宋代的文人如此受朝廷器重,为何陆游还要追怀昔年军旅生活?是陆游没有才情吗?当然不是。陆游早年就学诗于曾几,受江西诗派的影响,十二岁就能赋诗,并少有诗名。生前就有“小李白”之称,不仅成为南宋一代诗坛领袖,而且在文学史上有崇高的地位。
按照陆游才情推断,他在当时以文人的身份步入仕途,应该正合赵宋王朝的“重文轻武”政策,为什么他却剑走偏锋?陆游并非没有在文官的路上做尝试,为完成自己建功立业的宏愿,曾参加过三次科举考试,均名落孙山,第三次科考,只因秦桧一句“此人善论恢复”与状元之位失之交臂。并非高宗片面,是他考卷上“放肆感慨北伐,打探恢复中原”的言论,早已把自己推到了求和派的对面,也葬送了自己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的可能。但这些依然不能阻止陆游步入仕途的决心,当主战派在朝廷上有掌权之势时,他便毛遂自荐,加之老师曾几的推荐,终于步入仕途,却因为“泪溅龙床请北征”的举动,再次激化了自己与宋高宗的矛盾,落得罢官结局。陆游的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性格注定了他文官之路的艰难与坎坷。
政治立场上的差异使陆游通过文人步入仕途的路成了一条死胡同;性格的直率与偏执,使陆游与高宗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让他即使步入文官行列,也只能是不入流的八品小官,甚至无官可做,长期弃用。“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是陆游对自己一生的总结,更是对现实的审视。文官之路只会让自己北征抗敌报国的壮志,长期被搁置。何不另择它路?因此,投笔从戎,是陆游多方尝试又身陷绝境后的绝处逢生。当收到四川宣抚使王炎共赴抗金前线的邀请函时,他激动得“衔恩刻骨,流涕交颐”。
2.梦境与实际对比中,主战派的“励图恢复”与求和派的“偏安一隅”的矛盾。
南郑是南宋时期的抗金前线,更是陆游“生的高潮和诗的高潮”。“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再现了词人当年豪雄飞纵的军旅生活至今仍然历历在目,时时在目,时时入梦的场景。词人在南郑前线只有半年时间,从此以后,关塞河防,只有在梦中时时出现,再也没有机会返回战场。当年的貂裘戎装,如今早已尘封色暗。“梦断”二字,让梦境与现实形成了强烈的感情落差。梦中的驰骋疆场,精神抖擞,英勇杀敌与现实的身老沧州,长期投闲置散形成矛盾。既然长期闲置的实际情况已经让词人深感“梦断”的悲苦,词人为何还要时时入梦?词人的这一举动似乎又有悖常理:越是痛彻心扉,越是试图忘却。
弗洛伊德曾说:“梦是作者潜意识的欲望的替代性满足。文学作品则是受挫欲望的替代性满足。”所有的梦都是潜意识的不自觉流露。陆游的记梦诗也以象征的方式宣泄他的潜意识愿望。陆游的梦中有艰苦卓绝军营生活:“梦觉空山泪渍矜,西游岁月苦。”有重返战场的昂扬斗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有射虎南山的豪壮气概:“当年射虎南山秋,夜归急雪满貂裘。”更有披甲上阵,挥戈杀敌的激越:“山中有异梦,重铠奋雕戈。敷水西通渭,潼关北控河。凄凉鸣赵瑟,慷慨和燕歌。”这些都是词人在梦中追忆,回味中年在四川宣武使王炎幕下襄理军务的军营生活。从这些词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白天、晚上,词人都在惦记着自己的这段军营生活。阿德乐曾说:“梦并不是和清醒的生活互相对立的,它必然和生活的其他的动作和表现符合一致。”是人用表达自己深厚的情感,寄梦抒怀。清朝赵翼在《瓯北诗话》中评价:“即如纪梦诗,合计全集,共99首,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于梦耳。”专门表现南郑生活的诗篇又有一百多首,据陆游说还有两百多首过江时因落水遗失。可见,虽然陆游在南郑只度过了八个月时间,但在这短短的八个月内,彻底激发了他的爱国诗情,使他的抗金之情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词人的梦中多次出现南郑生活,体现了词人的人生追求:渴望重返战场,渴望披甲上阵,挥戈杀敌,渴望体会建功立业的高迈。梁启超曾评价陆游“亘古男儿一放翁”,就赞赏陆游诗歌中渴望建功立业,为国驱驰之志至老不衰的高昂格调。
陆游的建功立业,为国驱驰之志的实现,必须建立在主战的前提下。从北宋末年到南宋灭亡,赵宋王朝大部分时间奉行求和政策。北宋末年主战的宗泽、李刚、韩世忠都被相继罢免;靖康之变中,陆时,陆宰兄弟因为抗金尽力而被相继罢免;南宋以后,岳飞因为主战被害,辛弃疾因为主战而被闲置,主张北伐的张浚也被排挤出了朝廷。作为主战派的陆游,又怎么可能被允许再上战场。陆游与求和派政治立场的矛盾决定了他建功立业的志向只能在梦中完成,曾经的挥戈杀敌时穿的貂裘也只能长年搁置。
3.理想与现实对比中,陆游的“抗金救国”与现实“时不我待”的矛盾。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是诗人放眼西北,眼见神州沉沦时,回首自己时日不多的人生,深感两鬓繁霜,却壮志未酬。陆游一生的理想是赶走侵略者,收复中原,在这壮丽的事业中成就一番功名。现实是当朝者自甘偏安一隅,而自己废弃荒村。理想与现实的对比中,理想如高山,时间如砂砾,理想何其宏大,自身何其卑微。当词人真正认识两者之间强烈反差时,能做的只有“泪空留”的感慨。“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正是他此时的心境的真实写照。陆游的这份报国之情,复国之志,是值得所有人肃然起敬的,临终前的《示儿》让我们深切体会到他的爱国精神早已深入骨髓: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们不禁要问,陆游的灭胡理想因何而来?为何如此之深?这对于他而言是幸还是不幸?
1126年是陆游出生的年份,正是靖康之难爆发的年份,也是叔父陆时因为抗金得力被贬的年份,更是父亲陆宰因为抗金运送钱粮尽心被罢官的年份。尚在襁褓的陆游经历了九年的流离生活,“儿时万死避胡兵”,正是那段生活的真实写照。这让陆游饱尝了离乱之苦,对故土沦丧深感痛心。回到老家江阴以后,叔父、父亲和身边聚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主战派人士,其中就包含陆游的老师——江西诗派传人曾几,他们一起议论国事,流涕扼腕。他们的爱国思想又浸透在了陆游的心灵深处,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爱国的种子。少年时期的陆游就曾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雄心壮志,立志把“抗金救国,统一中原”视为自己一生的理想。
出仕之后,他本希望自己能够为国效力,救国杀敌,然而生不逢时,他所生活的时代朝廷腐败,不思光复。自己又官职卑微,屡遭贬斥,英雄才略根本就无用武之地。更可怕的是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几十年,而自己的理想的实现情况却毫无进展。晚年更是只能闲居沧州,感慨“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这是词人功业未成,人却先老的悲叹与焦虑。此时的陆游就如钱钟书评价:“他看到一幅画马,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正因如此,词人的晚年“心在天山”,时刻不能忘却自己少年时立下的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雄心壮志,“身老沧州”的他却只能生如《残梦》:
少时铁马蹴冰河,老去摧藏百不能。风雨满山窗未晓,只将残梦伴残灯。
词人壮志难酬之余发出了“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即今冒九死,家国两无益”的悲叹。
总之,着眼于文中三处对比,通过还原分析可以让对比中好的方面显现得更加淋漓尽致,让坏的方面暴露得更加穷行尽相。鲜明对比背后暴露了三处难以调和矛盾,实际上是情与理的矛盾。语文教学的价值就在于情与理的悖论中,借助逻辑推理让语文课堂的讲述更直观、更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