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场域与女性文学主题的形成
——以宋元女性文学为例

2019-01-30 07:41刘双琴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空间

刘双琴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随着“文化转向”和“空间转向”的兴起,人们对于空间有了新的认识。空间研究视角发生转向,空间中物的生产(Production in Space)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Production of Space),“空间不仅仅是社会关系演变的静止的‘容器’或‘平台’,相反,当代的众多社会空间往往矛盾性地互相重叠,彼此渗透”。[1]序言当物质空间逐渐被替代,社会空间成为社会与文化地理重要的研究对象。空间不再被认为是客观中立的物质存在,而是被消费主义所占据,被分成碎片,被降为同质性,成为权力的活动中心,性别就是权力关系运作中重要的一部分。在对空间重新认识和西方世界女性运动的现实语境下,女性主义地理学应运而生。当性别介入空间,空间生发出不同的意义。“社会空间允许某些行为发生,建议另一些行为,但同时禁止其他一些行为。”[2]73事实上,对于空间的征服与整合,已成为男性中心主义赖以维持的主要手段,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与控制往往是通过空间限制实现。“传统社会对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道德功能上的区分,强化了空间的性别特征。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从古代开始就对空间有着严格的性别区分。”[3]空间不仅反映性别,还生产性别,这为我们认识性别和空间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研究路径和思维方式,同时也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向度和可能。空间影响性别书写,从性别角度来看,香闺绣阁、家室屋舍、烟花巷陌均是极具女性色彩的空间场域。这既是女性的主要活动之地,又最能反映女性意识的空间场所,对女性作者作品主题的选择具有重要的基础意义。性别化的空间在何种层面、通过何种途径影响女性的文学创作?性别介入客观的物质空间后会对作品主题的表达产生一些什么影响?为解答这些问题,本文以宋元时期女性传世作品为研究对象予以考察,发现空间与文学主题之间的联系在宋元女性作者笔下主要体现为:闺阁空间与少女情怀主题、家室空间与爱情体验主题、烟花空间与身世吟唱主题、逆旅空间与家国忧思主题。

一、闺门空间与少女情怀主题

法国存在主义作家、女权运动的创始人之一波伏娃论述父权时代的希腊社会时说:“在伟大的古典时代,女人被牢牢地关在闺房里。”[4]104中国古代女性的地位及际遇正与此种情形相同。闺门包括闺阁、庭院与花园等,与住所的中心——正厅形成鲜明对比,是宋元女性出嫁前乃至出嫁后的主要活动空间。在秩序井然、时空幽闭的生存状态下,女性的生活空间受到严格限制,精神空间难以拓展,因此文笔也多深入寻常闺中生活,集中于少女情怀的抒发。中国古代男性也会有“闺情诗”,而且绝对数量不少,但相对于男性文学作品总量来说,其占比远不能与女性作者相比。据《全宋诗》[5]《全宋词》[6]《全金诗》[7]《全元诗》[8]《全金元词》[9]等文献总集统计,宋元女性表现少女情怀主题的作品就占其诗词作品总量的近20%。这类作品主要表现为对闺中生活的描写,比较具有代表性的名篇是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一词:“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上阕描绘游乐于庭院的花季少女天真活泼的娇美形象,下阕刻画她不得不遵守礼教、回避客人的心理与行动,把一个情窦初开、又受封建礼法约束的少女的复杂情感真切自然、细腻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同时呈现出宋代大户人家女子的真实生活状态。还有朱淑真早期的诗歌,也多体现出自然浪漫的少女生活。她的诗歌内容多次出现东园、西园、桂堂、南楼以及亭榭、厅堂等空间与场所,可见其家境殷实,当为官宦之家。出生、成长于这样的家庭背景中,朱淑真早期的诗歌尽显快乐与优柔。朱淑真的《春园小宴》诗云:“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黏鞋絮点衣,万木初阴莺百啭,千花乍拆蝶双飞。牵情自觉诗毫健,痛饮惟忧酒力微。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晖。”诗的背景空间是春园,诗人活动内容主要是赏花、宴饮,少女欢欣的心情、无拘无束的胸怀显露无余,极具艺术感染力。朱淑真的其他一些诗歌,如《春游西园》《春日亭上观鱼》《晚春会东园》等,也无不透露出其少女时期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闺中生活。

闺中生活虽然烂漫,同时也充满了期待、困惑、迷茫,乃至痛苦。在父母之约、媒妁之言的年代,女性对于自己的爱情、婚姻往往是毫无自主权,因此在她们的诗歌中,对爱情的憧憬、对时光易逝的感慨反复呈现。毗陵李氏女作《弹琴》诗云:“昔年刚笑卓文君,岂信丝桐解误身。今日未弹心已乱,此心元自不由人。”音乐的力量感人心魄,使得女诗人春心摇荡、难以自持,因有心不由人之叹,所以宋人沈括称此诗“虽有情致,乃非女子所宜也”。[10]99延平连静女,与邻居儒生陈彦臣相爱,母亲觉察后严加防范,禁止二人相见,连静女爱情受阻,忧思不已,乃作《武陵春·人道有情须有梦》送儒生:“人道有情须有梦,无梦岂无情?夜夜相思直到明,有梦怎生成?伊若忽然来梦里,邻笛又还惊。笛里声声不忍听,浑是断肠声。”相思之情跃然纸上,凄婉动人。“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11]631,由于女性特有的阴柔气质,她们对季节的变化格外敏感。时序的交替给宋代闺中女子带来的不仅仅是欢快、舒心与愉悦的体验,更多的是感伤、惆怅与忧郁的情绪,伤春、悲秋成为闺中女子文学作品的常见主题,如吴淑姬《小重山·春愁》:“谢了荼 春事休。无多花片子,缀枝头。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独自倚妆楼。一川烟草浪,衬云浮。不如归去下帘钩。心儿小,难着许多愁。”由庭槐、妆楼、帘钩等意象构成封闭的闺门空间,读者通过这个空间,体味到的是词人对青春将逝的无限感慨。又如赵德麟继妻王氏之《绝句》诗歌:“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睡更回头。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诗人或许倚靠在荷池上凉亭边,或许端坐于荷池边闺房中,看到秋风欲雨时的荷花,顿感孤独落寞,美人迟暮之感油然而生。

两宋时期,女性还不能像男性那样走出家庭,广结良友,她们的社会交往被牢牢限制在闺中密友之间。作为女性生活的重要部分,闺蜜间的交游也体现于女性的诗歌作品中。如苏颂之妹苏氏,她保存至今的词作皆为闺中互相赠答的作品。以《临江仙·立春寄季顺妹》为代表,词云:“一夜东风穿绣户,融融暖应佳时。春来何处最先知。平明堤上柳,染遍郁金枝。姊妹嬉游时节近,今朝应怨来迟。凭谁说与到家期。玉钗头上胜,留待远人归。”该词作于初春时节,上阕写南国春色,下阕抒姐妹之情,所涉空间从绣户到堤上,诗人借助东风、柳树、郁金花等地理意象,显示出对大自然观察的细腻以及对闺中姐妹的怀念。

二、家室空间与爱情体验主题

父权社会对婚育女性的角色期待是家庭私人空间里的贤妻良母,女性的生活空间历来受到比男性更多的约束与限制。公共领域的权利与她们绝缘,家舍、屋室、庭院是大多数女性出嫁后终身守候之地,她们常年被限制于这一狭小的空间,过着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活。她们以女性作者特有的深细视角与温婉情感书写家庭生活,在古代诗歌畛域内开辟了富于性别特色的文学空间。对于她们来说,婚姻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是最深刻、最直接的人生体验,也是宋元女性最常见的文学主题。表现这一主题的作品约占女性诗词作品总量的40%。由于嫁至夫家后生活环境、人生体验发生重要变化,女性作者的文学作品也出现新的内容,其中一类就是表现婚姻生活的美满,如李清照《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全词通过写买花、赏花、戴花、比花一系列活动,生动表现出词人与夫君婚姻生活的乐趣。

从现存宋代女性作者作品来看,家室空间带给女性更多的不是快乐,而是想走出去却被困住的苦闷之情。所以在她们的诗歌中,表现夫妻分离、居家怀远愁绪的有很多,如孙道绚《南乡子·晓日压重檐》:“晓日压重檐,斗帐春寒起来忺。天气困人梳洗懒,眉尖,淡画春山不喜添。闲把绣丝袴,认得金针又倒拈。陌上游人归也未?恹恹,满院杨花不卷帘。”通篇情思缠绵、和婉细腻,写闺中人春日慵懒情态,委婉表达出对游人的惦念与苦闷之情。陈氏《闻雁有感题华亭戌壁》:“浪喜灯花落又生,夜寒频放剪刀声。游鸿不寄征夫信,顾影娉婷无限情。”把妻子盼望丈夫归来的心情刻画得自然而情真。阮逸女词《花心动·仙苑春浓》:“仙苑春浓,小桃开,枝枝已堪攀折。乍雨乍晴,轻暖轻寒,渐近赏花时节。柳摇台榭东风软,帘栊静,幽禽调舌。断魂远,闲寻翠径,顿成愁结。此恨无人共说。还立尽黄昏,寸心空切。强整绣衾,独掩朱扉,枕簟为谁铺设。夜长更漏传声远,纱窗映、银缸明灭。梦回处,梅梢半笼残月。”全词将闺中人孤栖独眠的处境、魂牵梦绕的悲凉心情和对离人的深深怀念表现得十分委婉真切。此外,还有郑文妻《忆秦娥·花深深》、李君问妻万氏《咏枕上绣梅》、章文虎妻刘彤《临江仙·千里长安名利客》,等等,表达的都是思妇对游子的惦念。这些诗词作品中所出现的“重檐”指两层屋檐,是古代建筑屋顶的形式,“满院”是说整个庭院,“仙苑”代 指屋后花园,“ 斗帐”“ 卷 帘 ”“ 枕 上 ”“ 剪刀 ”“ 绣衾 ”“朱扉”“枕簟 ”“纱窗”“ 银 缸”等 都 是 闺 房 、屋室内的常见物品。此类字眼与意象向我们传达出重要的空间信息,即封闭、单调的家室空间。在这个空间中,“恹恹”“恨”“愁”等是不断萌生、被反复书写的情绪。

除闺中思夫外,宋代女性作者也有一些作品表达的是婚姻生活不如意的苦楚,如朱淑真《冬夜不寐》:“推枕鸳帏不奈寒,起来霜月转阑干。闷怀脉脉与谁说,泪滴罗衣不忍看。”从“推枕”这一动作可知诗歌所涉空间为卧房,由“鸳帏”一词可以推测,该诗为朱淑真婚后所作。朱淑真自幼聪慧,喜读书,擅作诗,婚后因与丈夫情趣迥异而抱恨终身。这首诗写冬夜不寐所感。诗人夜半起来,但觉寒气逼人,四处冷冷清清,唯有一轮冷月转过阑干。由“闷怀脉脉与谁说”一句可见诗人内心孤独、悲愁之深。朱淑真还有《恨别》《羞燕》等诗歌传世,从诗歌所涉空间场景来看,“调朱弄粉”“停针”等都是闺房、卧室中特有的活动,据学者研究,此二首诗乃朱淑真写给心仪之人。[12]749这些作品都从侧面反映出朱淑真婚姻爱情生活的不如意。此外,即便是幸福的婚姻,然天长地久有时尽,恩爱的夫妻也有劳燕分飞、生离死别的一天,所以在宋代女性作者笔下,我们也能看到一些表现夫妻永别之痛的作品,如李清照的悼亡词《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这首词表达出李清照对亡夫赵明诚的思念之情。

值得注意的是,宋代女性诗词作品中往往会出现丈夫、情人等人物形象,却几乎没有出现孩童角色。反倒是一些男性作者,把儿女绕膝、孩童逗乐的家庭生活描写得极为温馨,如辛弃疾的“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还有杨万里的一系列儿童诗,如“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杨万里《初夏睡起》)、“稚子金盆脱晓冰,彩丝穿取当银铮。敲成玉磬穿林响,忽作玻璃碎地声”(杨万里《锥子弄冰》)、“小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门去却关”(杨万里《溪居即事》),等等。幼儿是女性相夫教子生活的重要部分,然孩童题材在宋代女性作品中呈现缺席状态,这是个值得引起关注的现象。我们可以想见,生育任务对女性精力的占有,直接妨碍到已为人母的女性文学创作,所以有优秀作品问世的女性多无子嗣,如李清照。正如唐代韩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所说:“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或许是儿女绕膝带来的天伦之乐难以激发出女性的创作灵感,而爱情受阻、生离死别等深刻且痛苦的人生体验更能促使女性向文学的殿堂里寻找慰藉。

三、烟花空间与身世吟唱主题

歌妓在烟花之地长期飘零,逐渐形成一支文学力量,创作出众多文学作品,约占女性诗词作品总量的10%。与闺阁场域的内部结构不同,青楼场域的行动者一般无亲属、血缘关系,多由“经济纽带联系,其活动范围相对广阔,青楼女性面对的对象是不确定的变量”[13],变动不居的烟花空间对歌妓文学创作影响很大,她们的作品主要是感叹身世之苦,如楚娘《生查子·去年梅雪天》:“去年梅雪天,千里人归远。今岁梅雪天,千里人追怨。铁石作心肠,铁石刚犹软。江海比君恩,江海深犹浅。”楚娘是建昌妓,颇有才华,被做官建昌的林茂叔赏识。林茂叔因携楚娘回家,欲纳之为妾,然其妻李氏不容。于是楚娘题此诗于壁表明心迹,婉曲求情。李氏见诗后动容,接纳了楚娘。写这首诗时楚娘虽已从良,然因长期流落于烟花之地,孤苦无依,对这突然到来的婚姻她仍是惴惴不安的,所以她的爱情就有深厚的感恩之意,这是一个烟花女子常有的心态。楚娘这首词之所以感动了李氏,并且传颂于后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时间与空间的运用与把握。在交通、通讯极为不发达的古代,“远足可能意味着与朋友和爱人的分离”。[14]44长期飘零于烟花之地的楚娘,常年面对各类人的熙来攘往,因而能够正视遥远的距离,这在她的词中也有所表现。她两次使用“千里”一词,唤起对遥远距离以及漫长分离的感觉。第一个“千里”是说楚娘在遥远的建昌与林茂叔相识,并追随林氏嫁入林家;第二个“千里”是说爱人游宦于远方,楚娘在家中不能跟随,又受大妇排挤,因生恚怨。短短四句,完成空间的由彼及此、由此及彼的多次置换。空间的置换与位移本身包含了时间维度,“去年”“今岁”的陈述因此就自然呈现。空间与时间的双重力量增强了词的感染力。

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社会,“婚姻既为父母媒妁所定,关乎浪漫追求的自主、张力、犹豫、渴慕,惟有在青楼场域展开”。[15]219在歌妓的作品中,对身世、命运的感慨往往与对爱情、自主的追求复杂交织,楚娘的《生查子》是其中之典型。楚娘最终能拥有比较正常的家庭生活,是宋元时期千百歌妓中的幸运儿,然而大部分歌妓都没有这么好的归宿,情思背后的美梦常因现实的残酷而破碎。杭州歌妓乐婉与施酒监互相爱慕,施将远行,以《卜算子》告别,乐婉作《卜算子·相思似海深》作答云:“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由“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句可知,乐婉身为歌妓,虽然对爱情坚定而执着,但仍处于难以把握命运的无望之中。“似海深”“如天远”扩大了词的空间维度,“前生”“来生”延展了词的时间维度。元代女艺人珠帘秀曾与卢挚深深相恋,分别之际,卢挚有《双调·寿阳曲》送珠帘秀,珠帘秀以散曲《双调·寿阳曲》相答言:“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这首曲的前半段想象卢挚的远行之旅,“山无数,烟万缕”表现的是空间的位移,“玉堂”是宋代以来翰林院的别称,翰林院是一个静止的空间;后半段写的是自己的感受,“篷窗”是静止的空间,“大江东去”体现的是运动空间。正是由于静止、运动两种不同空间的对立与冲突,引发出“憔悴”“受苦”的情绪,这样就把爱情的执着、分离的悲痛表现得极为深切。

宋元时期还有部分由歌妓创作的作品,虽意在应酬,娱宾遣兴,仍反映出创作者对身世飘零、无枝可依的凄怨,如成都歌妓赵才卿,聪慧机敏,善于填词。时帅府作会以送都钤,命才卿作词,才卿应命立就《燕归梁·细柳营中有亚夫》,词云:“细柳营中有亚夫。华宴簇名姝。雅歌长许佐投壶。无一日、不欢娱。汉王拓境思名将,捧飞诏欲登途。从前密约尽成虚。空赢得、泪流珠。”这是一首即席应酬之作,并没有太高的思想价值,却从一定角度反映出官妓在军营中的生活侧面,表现出官妓飘摇不定的人生状态。上阕描写军营的娱乐生活:军营的将领设盛宴,宴席上簇拥着有名的美女,宴席上雅歌酬唱,投壶助兴,每日觥筹交错,尽情玩乐。下阕转写当下现实,先是交代因皇帝开疆拓土启用名将,将军都钤得到飞诏,就要踏上征途,接着笔锋一转感叹都钤走了,过去订下的约会全都落空,得到的只有泪流成珠,空怀对将军的眷念之情。由“细柳营”“亚夫”“名将”等奉承之词,不难感受到逢场应酬的俗套,然细味之,“无一日、不欢娱”与“空赢得、泪流珠”其主语皆为佐酒之“名姝”,今昔对比,难掩哀伤愁怨之情。

四、逆旅空间与家国忧思主题

在古代中国,“男游女守”的社会传统根深蒂固。“旅行是一种等级森严的社会行为。人们根据各自身份的不同,享有不同的权利。一般来说,男性的身份由职业决定——如上文论述的书生与官员,不同的职业决定着男性的或居或游;对女性来说,性别就是她们的身份,只要身为女性,便需遵循‘不出闺门’的古训。”[16]159在这一性别秩序的背景下,女性出游具有重要的意义。宋元民族征战及政权更迭期间,许多女性因战乱而流离失所,漂泊他乡。异域经验不仅改变了女性的生存空间,还拓展了女性的思想维度,她们在辗转流离之间进行文学创作,抒发出特殊历史环境中女性的家国情怀。表现这一主题的作品占女性诗词作品总量的近5%。如李清照诗《乌江》:“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据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罢守江宁(今江苏南京),李清照与丈夫具舟沿江而上,经姑孰(今安徽当涂),至芜湖。乌江位于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江宁、姑孰之间的长江北岸,正是李清照舟行必经之地。此诗即作于此时。这首雄浑宏阔的咏史诗不仅表达了对盖世英雄楚霸王项羽的钦佩和推崇,还表现出对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的不满,以及个人的人生志向。乌江本是一条寻常之水,项羽兵败之后,自刎于此,后司马迁撰《史记》,作“项羽本纪”为之立传。随着项羽自刎、虞姬殉情故事的广为流传,乌江逐渐成为一个感觉价值中心,唤起历代士人的英雄之气、家国情怀。唐代乌江就建有项王祠,李阳冰篆其额曰“西楚霸王祠”,后乌江项羽祠屡经修葺。唐宰相李德裕作《项王亭赋并序》云:“自汤武以干戈企业,后之英雄莫高项氏,感其伏剑此地,因此,赋以吊之。”唐宋诗人孟郊、杜牧、苏舜钦、陆游、王安石等均有题诗,乌江通过历史淘洗凝聚而成的人文价值愈发突出。项王路经乌江时,正处于兵败亡国之际,李清照路过此地拜谒霸王祠时,正逢两宋鼎革、时局巨变之时,历史似乎在重演,乌江这个地理空间联系着上下千年以来从帝王将相到寻常百姓共同的家国情怀,因此具有特殊的地理意义。

除《乌江》外,李清照还有一首体现家国之思的作品《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八咏楼在婺州(今浙江金华),原名元畅楼,宋太宗至道年间更名为八咏楼。这首诗大约作于绍兴四年(1134),时李清照避乱流寓金华,在此期间来到八咏楼。登楼远眺,眼前景致本应令人振奋和自豪,然诗人却无法释怀。想起金兵南侵、逼近江浙,想起朝廷软弱无能、一味求和,想起祖国山河破碎、徒为半壁,顿生深沉的感喟和无尽的忧愁。同为写愁,李清照的“愁”就与姣弱女子的纤细哀愁以及无聊文人的无病呻吟截然不同。除这首诗外,李清照还有很多作品写到“愁”,如《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凤凰台上忆吹箫·香冷金猊》《念奴娇·萧条庭院》《点绛唇·寂寞深闺》《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行香子·草际鸣蛩》等。这些作品大多作于南渡之前,所抒发的主要是离愁。南渡以后,李清照笔下的“愁”发生了很重要的变化,如《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该词作于建炎二年(1128)初至江宁时。对于词人来说,夜半三更时分雨打芭蕉的声响陌生而凄厉,它唤起了词人的距离感、分离感与深沉浓重的思国怀乡之情。“愁损北人”暗含南、北地理空间的对比,比较典型地反映出逆旅空间中词人的心态。又如《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时为绍兴五年(1135)春,词人经历了国破、家亡、夫丧以及南渡以来行旅中的种种颠沛流离,因作此词,她的“愁”再也不是淡远的哀愁、纠结的离愁,而是深刻的家国之愁。李清照在南渡之后写愁的作品还有不少,如“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等等。[17]从“千里梦”的空间位移,到“梧桐更兼细雨”的江南景观,作者通过对北方遥远故土的回望、对眼前凄凉景象的品味,表达出深沉的家国之思。

逆旅与家园的对立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当身处斗室,我们向往远方,当旅途颠簸,我们怀念故乡,而主动的远行与被迫的流徙又带给人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作为宋代的女性,她们的流动、行旅带有太多的被动性与不确定性,因而其作品对故国、对家园的眷念之情就特别深。除李清照外,宋代其他一些辗转于旅途或客居于异乡的女性作者作品也呈现出深沉的家国之情。比如,宋理宗宝祐年间金淑柔作于丰城道中的《浪淘沙·雨溜和风铃》:“料得到家秋正晚,菊满寒城。”尚未到家,即设想到家后的情景,充满温馨向往之情。宋末刘氏被元军掳掠至长兴(今浙江湖州),于酒库壁上题《沁园春·我生不辰》:“君知否,我生于何处,死亦魂归。”此正与“回首乡关”同一精神,可见其对故国之情深。昭仪王清惠被元人掳掠北上,作《满江红·题南京夷山驿》云:“太液芙容,浑不似、旧时颜色。”写亡国后的物是人非,婉转低回,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岳州徐君宝妻被元兵掳至杭州后作《满庭芳·汉上繁华》:“从今后,梦魂千里,夜夜岳阳楼。”表明自己死后也要魂归故乡,显示出崇高的气节。这些作品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东汉末那首著名的相思乱离之歌《行行重行行》,所谓“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些女性无论是生还是死、无论是醒还是梦,她们心中唯一的眷念就是故园与乡土。在动荡岁月里,被掳掠至他乡的宋代女性作品表达最多的就是浓厚的家国之情,如组诗《送水云归吴》以及组词《望江南》《长相思》《霜天晓角》等。南宋末年,宫廷琴师汪水云随三宫入燕,后被放还,与汪水云同被掳掠至北地的亡宋宫女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分韵赋诗为赠,诗名《送水云归吴》,又以《望江南》《霜天晓角》等词牌填词送别汪水云。这些赠别诗与赠别词有一个共同点,即通过对异域陌生而严酷的自然环境描写,以及对南国山水田园的向往与回望,表达出对赵宋覆亡和自身命运的感慨。例如,表现风雪与严寒的“朔风猎猎割人面”“万叠燕山冰雪劲”“客枕梦回燕塞冷”,表达盼归之情与故国之思的“一曲剡溪心不竞”“怜君骑马望南回”“江草江花春复春”“十里西湖月在”,等等。由于这些宫女大多是首次从温暖的南方来到严寒的燕地,“塞北江南千万里”的地域之隔、气候反差对比,在她们笔下表现得非常鲜明。

要之,性别化的空间在风格、意境、技法等各个层面,通过意象的选择、空间的置换、环境的对比等途径影响着女性作者的文学创作。值得注意的是,地理空间转移与人生经历变化不仅影响到女性作者的作品主题,甚至还影响到其文学名篇的形成。正如有学者所指出:“伴随着‘空间移动’而来的,往往是人与外在世界关系的改变,人只要一离开其原有的居所与生存空间,便会暴露在外界的变动之中,周遭世界的异质性,使人不得不改变其对应世界的方式。而此种变动所产生的张力,往往使人在原有的视野上,拓展出不同的世界观。……身处在陌生的自然空间、社会空间或文化空间中时,身份感、身体感、主体意识、思想活动、情绪反应,皆会骤然增加。随之而来的书写活动与作品,就会愈加富有创意,甚至开展出新颖奇谲的样貌。文学作品中,有很丰富的空间生产元素,书写主体会因为游学、仕宦、婚姻、旅游、贬谪、流放、移动、迁徙等,而有了作品的想象内涵。”[18]128这类文本“是人真实经验情感的反映,也是想象建构的结果。里面蕴含着很多深刻的文学研究议题,如:中心与边陲、域内与域外、东方与西方、宗教与世俗、精英与民间、熟悉与陌生的互动等等”。[18]129时空变动造成主体与世界的连接产生变化,引发主体重新追求自我定位,重新审视周边世界,并影响到作者的文学创作。因此性别与空间的研究课题还有待进一步挖掘。

猜你喜欢
空间
您好!新“第三空间”
NewsPicks GINZA创意空间
Dust of Time-Maò空间
创享空间
空间是什么?
PLAN B地下居住空间
十月·空间
创享空间
创享空间
结婚后为什么还需要独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