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文一
《浦岛草》是大庭美奈子(1930—2007)的原爆文学代表作。它涵盖了战争与人性、两性关系、家庭等主题。小说讲述了自12岁就被母亲送至美国留学的主人公雪枝,在面临是否与男友马莱克结婚的抉择时,选择再一次回到阔别11年的日本,寻找记忆和自我的故事。在小说中,“浦岛草”象征着人的欲望。作家在描写龙从中国战场归来以及“原爆儿黎”的出生时,着重表现了这一意象。大庭以“浦岛草”命名这部小说,在表明《浦岛草》的主题是战争与“原爆”的同时,也暗示了自己对于战争与“原爆”的本质的理解。
在《浦岛草》中,大庭没有将战争和“原爆”作为主题进行大量描写,而是以其为时代背景,将历史事件还原为个体和集体记忆。通过描写主人公与登场人物的对话以及回忆,作家提供了一片片的记忆碎片,并引导着读者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造就了一幅真实与虚构交织的记忆图景。由于作家本身具有留美多年的经历,也是“原爆”的见证者,因此这部小说不仅仅是作家个体记忆的再现,还存储着属于日本国民的文化记忆。
文化记忆研究始于20世纪20年代,法国心理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提出“集体记忆”这一概念,并对记忆的社会性和重构性等问题进行了具有开拓性的探讨。同时代的艺术史学家阿拜·瓦尔堡则通过观察和研究艺术形式的复归现象,提出了“社会记忆”的概念。在此之后,文化学和社会学领域的记忆研究陷入沉寂。直到20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保罗·康纳顿对于社会记忆的进一步阐释以及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的“记忆之场”的提出,才使得文化记忆研究再一次进入人们的视野。20世纪90年代起,文化记忆研究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研究者是德国学者扬·阿斯曼和阿莱达·阿斯曼夫妇。扬·阿斯曼在哈布瓦赫的理论基础上,开创了“文化记忆”的理论研究,提出了交往记忆、文化记忆等一系列的基本概念。他认为:“文化记忆的概念包含某特定时代、特定社会所特有的、可以反复使用的文本系统、意象系统、仪式系统,其‘教化’作用服务于稳定和传达那个社会的自我形象。”[1]而阿莱达则在《什么是文化文本》(1995)中通过对比分析文化和文学文本,提出了“文化文本”的概念。此外,她还对文化和文学文本中与记忆相关的隐喻进行研究,推动了文化记忆研究在文学研究方面的运用。
德国学者阿斯特莉特·埃尔与安斯加尔·纽宁在《文学研究的记忆纲领:概述》中介绍了研究文学与记忆的关系的主要理论。埃尔此后对其中的“文学在历史记忆文化中作为集体记忆的媒介”这一理论做了具体阐述。她认为“在记忆文化中,文学的基本功能是集体记忆的建构和图像增加”,同时“又保存着对文化记忆的过程和问题的批判性反思”。[2]227当文学文本作为文化文本时,它是“文化的功能记忆的存储媒介”;而当文学文本作为集体文本时,它“作为集体的媒介建构和对现实和过去解释的表达工具”,又是一种记忆的传播媒介。此外,文学文本还是记忆反思的媒介。它使读者同时实现了第一秩序和第二秩序①德国社会学家尼克拉斯·卢曼提出的术语。第一秩序的观察者观察现象,而第二秩序的观察者观察其他的观察者。的观察,体现了文学的两个功能潜力:“一个是对现存记忆文化中想象结构的肯定或是加强,另一个是对其的解构和修正。”[2]242
阿莱达在接受关系、创新表达和经典化、超越时间性等方面对文化文本和文学文本的特征进行了区分。她指出,“文学文本需要一种美学距离,它体现了一种不受约束的事实”,而“文化文本的背后则是对负责任的、超越时间且不可欺瞒的真相的要求”;“文学文本处在一种创新表达的压力下”,但“文化文本都是经典化了的”;“文学文本处在开放的历史视野之中”,而“文化文本处在封闭的传统视野之中”。[2]140-141
综上所述,相对于文化文本,文学文本在视野和价值取向上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选择,因而“在接受的过程中就出现了意义选择,而这种选择破坏了正式记忆话语”。[2]243文学文本还为读者预留了想象和反思的空间,这也使修正和解构“历史形象、价值结构或是有关自我和他者的想象”成为可能。[2]264《浦岛草》中,大庭在女性问题上,设定了男性与女性、不同年龄段的女性等视角;在家庭问题上,设定了多元化的成员构成、传统与反传统的家庭观;在战争问题上,则设定了经历与未经历、战争当事双方、战场与日本本土等视角。同时又借助战前—战时—战后、东京—新澙—广岛的多重时空构造,为读者提供了不同的视野和价值取向。
作家采取隐喻以及时间空间化和空间时间化的手法,将上文所述的不同视角和价值取向具象化为小说中登场的人物以及城市。就像许多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浦岛草》就是一部充满了隐喻意象的现代寓言。小说中的主要登场人物和城市都可以看作是充满隐喻意义的记忆符号。以登场人物为例,龙代表着战火和战场记忆;森人、泠子代表着战时日本本土和“原爆”记忆;马莱克代表着战胜国美国及其价值观;夏生代表着美军占领期记忆和战后遗孤问题;黎暗示着日本人的“原爆”后遗症;主人公雪枝则成了以上记忆的旁观者和见证人,同时充当着记忆的传播媒介。而东京、新澙和广岛这三座城市不仅支撑起了整部小说的空间框架,还是一种时间暗示和记忆符号。新澙隐喻着雪枝的童年记忆,暗示着过去;东京代表着雪枝的记忆空白,暗示着现在;广岛作为在时间上跨越了战前、战时和战后的存在,象征着持久而遥远的文化记忆。
大庭通过这样一个多重时空构造,使《浦岛草》成为一个跨越时空界限,又拥有着多重视野和声音的记忆空间。本文将结合文化记忆理论,分别从女性、家庭和战争三个方面,考察《浦岛草》中个体记忆、集体记忆和文化记忆的再现和传承,为文学文本对于文化记忆的影响研究提供线索。
“记忆是对久远过去的一种理解力和构建,个体通过私人化及社会化的行为来认知自我,并介入到集体生活和集体记忆中,通过创造一个想象的、共享的过去来确证和重构自身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及社会成员的文化身份。”[3]240《浦岛草》中,主人公雪枝在面临人生重大抉择时,决定暂且回到日本探访对自己来说已经接近于陌生人的家人,就是由于自身文化身份的缺失,导致自我认知和身份认同障碍而犹豫不决。这种缺失与雪枝的人生经历是必然相关的。
雪枝是母亲阿节与第二任丈夫良三的女儿,在12岁时就被母亲送去美国留学。大学毕业之后雪枝留在美国工作,与男友马莱克相处一段时间后开始谈婚论嫁。但“雪枝十分清楚自己是一个外国人。从来不会做出什么批评性的言论,对于任何事情都只是表现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4]152由此可见,在美国的生活并没有让雪枝感受到归属感。而常年旅居异国的经历也使雪枝在自己的原生家庭中始终是边缘人的身份。即使是回到日本之后,由于对于日本的记忆只有童年记忆,成人记忆缺失,雪枝依旧是与日本社会脱节的。身份定位的缺失和记忆断层迫使她回访记忆中熟悉的城市,寻找记忆中的每一位家庭成员,试图在重返故土和交流的过程中弥补记忆空白,寻求自身定位。在与森人一家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雪枝发现自己与森人依然共享着一段她童年的记忆,具有共同的话题,而在与夏生和泠子交流的过程中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时,雪枝的到来也激活了森人、泠子和夏生的个体记忆。在回忆和交流中,属于这个家族的集体回忆再一次被唤起和确认。重新回归集体的雪枝不再以外部视角观察日本社会和家庭,转而以集体成员的身份重新审视自身。这也导致她与男友马莱克之间出现了隔阂。
“一旦内部人与外部世界的交流变得比内部人的相互交流更为频繁,并且承担着更多的意义与压力,那么这种共同性也就会消失。”[5]9与家庭成员的交流使雪枝和马莱克之间的共同性逐渐消失。基于美国价值观和生活习惯的临时共同体,面临被血缘维系着的家庭共同体替代的命运。“假如人的群体归属失效或失败了,人作为个体对自我的认同也会遭遇挫折”[3]31,而身份认同“是在不断地对他者进行划界、标志和确认中完成的”。[3]214随着原有共同体的逐渐解体,失去了马莱克这一参照物的雪枝不得不寻找新的参照物。同样存在着身份认同焦虑的泠子和夏生为她提供了新的方向。泠子和夏生分别代表了雪枝的两种主要的认同焦虑。泠子代表的是两性关系中的自我认同焦虑,而夏生则代表着身处美国和日本社会的夹缝之中所带来的文化认同焦虑。
泠子在目睹“原爆”之后,开始“对一切他人的存在表示拒绝”,以森人和龙“这两个男人为城墙,将自己封闭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意识到自己对于人类也只是进行着极其有限的观察,唯独关于性的概念却十分庞大,就像令人发毛的癌细胞那样,膨胀着,分裂着,把她整个大脑都覆盖了起来”。[4]259雪枝的情况也类似。她身处异国他乡,唯一的依靠和纽带就是男友马莱克。与泠子一样,雪枝也被封闭在了通过“性”来构筑与他人的关系的怪圈里。因此,她们取悦异性,又厌恶同性;一方面理性,另一方面又压抑自我以迎合男性。这种自我的缺失导致了两人具有相似的自我认同焦虑。
夏生是占日美军士兵约翰与阿雪的孩子。阿雪是森人与泠子的儿子黎的保姆,在生下夏生后就去世了。森人将夏生登记在自家户籍上,当作女儿抚养。但有着混血儿外貌的夏生依旧受到了日本社会的排挤。“在日本,血缘是首要问题。只要没有证据能证明自己拥有着与其他人一样同一祖先的血脉,就不会有人把你当回事。”[4]176夏生十分清楚自己在日本社会中的处境,这让她对美国社会产生了向往。她期待雪枝和马莱克的到来,甚至试图引诱马莱克。在美国生活多年却未能融入的雪枝同样表现出了对日本社会的向往。这两种向往都可以看作是对于文化认同的渴望。
“女性之所以能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并不是通过男性而是与男性脱离之时。随着与男性的距离拉大,以及作用于其内心世界的力量减弱,女性自身的内心世界的鲜明度,也就随之增加而显现出来。”[6]239雪枝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分清她对马莱克的感情到底是爱情,还是出于依赖或是此前自己对于美国文化认同感的渴求,因此决定与马莱克分开一段时间来确认。同时她也抱着“从头到尾地看清楚自己的根系脉络”的心情,继续寻找自己在日本社会中的身份和定位。可见,雪枝选择留在日本不仅仅是为了确立女性自我,还是为了探索自身个体记忆所植根的社会和文化,在集体记忆和文化记忆中寻找自身个体记忆的位置。
雪枝的童年记忆大部分都比较模糊,加之与年龄差距悬殊的洋一、森人之间缺少交流,因此对于家庭的记忆也处于朦胧的状态。与缺乏事实上的立足点、无法触发或唤回记忆的童年时期不同,成年后的雪枝隶属于多个群体,任何时候都是从群体的角度出发看待事物的。于是在刚回到日本时,仍然属于雪枝—马莱克这个共同体的雪枝,无论是观察日本社会还是看待森人的家庭,都是以这个共同体的角度,即外部视角进行的。而当这个共同体濒临崩溃时,逐渐回归血缘共同体的雪枝,开始以家庭成员的身份,由内向外重新审视周围的人和事。
“每个个体记忆都是一个对集体记忆的‘远眺点’,这个远眺点随着我们在集体中的位置而变化,并根据我与其他环境的关系调整自己的位置。”[2]65除主人公雪枝以外,大庭在小说的各个章节都以一至两个主要人物为主,通过个人讲述再现集体记忆,同时又以个体记忆为“远眺点”对集体记忆进行多角度的审视。雪枝每与一个人交流,都会再现一段个体记忆和散落在这些个体记忆中的集体记忆,最终拼凑成属于这个家庭的相对完整的集体记忆。此外,作家还引入马莱克这一局外人身份,从旁观者角度观察和评价这些记忆以及日本社会文化。而雪枝的主人公视角则贯穿整部小说,留美多年造成的游离身份又为审视整个集体记忆提供了兼具内外视角的“远眺点”。《浦岛草》中呈现了三个时代的家庭记忆,分别是雪枝的母亲阿节依然在世时的战前家庭记忆;以森人、泠子、龙和阿雪为代表的战时及美军占领期的家庭记忆;夏生和黎组成的新生家庭记忆。虽然这三个家庭都不属于所处时代的典型家庭,看似是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孤立的存在,但其实都参与了所处时代的重大历史事件。例如,阿节经历了旧时期的减租保耕斗争、明治维新;森人、泠子则经历了“原爆”和战后美军占领,夏生和黎分别作为战后遗孤和“原爆儿”更是战争、“原爆”的产物和见证者。可见只要家庭处于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就无法摆脱社会所施加的限制和影响。
哈布瓦赫曾指出,每个社会里都存在着一种强加给所有家庭的结构。《浦岛草》中,马莱克在成长期所处的美国家庭与雪枝所处的日本家庭呈现出的截然不同就是最好的例子。然而“家庭会逐渐地倾向于以其自由的方式解释它借自社会的概念。每个家庭最终都会拥有自己的逻辑和传统”,“而且,它们所扮演的角色愈加确保了家庭的内聚力,并保证了家庭的连续性”。[7]142阿节的第一任丈夫在减租保耕斗争中,为保护与自己有私情的桐尾家女主人而被人打死。此后,阿节被迫经商以支撑起整个家庭,并意图让二儿子森人娶女主人的女儿阿梨为妻,从而继承旧地主桐尾家的财产。龙被征作士兵赴中国战场后,无依无靠的泠子转而与森人相依为命,并在龙回国后开始了三人共同的生活。而夏生自懂事起就承担起了照顾森人和泠子的儿子黎的责任,虽然深感不公平却也自知黎是自己得以在日本社会生存下去的唯一保证,因此最终决定生下与黎的孩子。三个家庭特殊的经历和成员构成,导致了其有别于一般逻辑和传统的特殊性。但这种特殊性也被家庭成员所理解、默许,非但不会威胁到家庭的存续,反而成为维系成员感情和家庭结构的纽带。
这三个时代的家庭也是日本社会的历史缩影。作家通过描写不同时代环境下三个家庭的集体记忆,不仅影射了日本社会日益复杂的人员构成和多元化的价值取向,还记录了日本家庭制度的变化。战后,随着日本社会的现代化和城市化,旧有的村落共同体和传统父权家族逐渐被“核家庭”所取代。而在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价值取向的洪流中,“核家庭”制度也面临着被冲垮的危机。在《浦岛草》中,大庭借森人、泠子和龙的三人之家,探讨了建立新型家庭制度和自由家庭形态的可能性。
水田宗子在分析日本近代文学中出现的这种新式家庭时,将其解释为是对“有排他性的性关系的一夫一妻制婚姻制度,以及根据生殖形成的血缘关系,通过子女教育使家庭社会化,或者作为社会的生产与消费的一个单位的家庭功能等现代家庭的基本结构”的否定。[6]221她还认为,“在日本,家庭完成社会角色的功能很低,建立自由家庭形态是颇有可能的。”[6]256小说中,大庭借马莱克之口指出日本的家庭大多是由形式主义和自我主义维系着的生活共同体。森人一家的例子也说明了脱离传统家庭模式的新式家庭具有存在的可能性。然而这种家庭模式在现实社会中能否建立仍存在着疑问。只要原有的家庭观念和对传统家庭模式的认同依旧存在于普遍的社会记忆之中,那么新式家庭模式的建立就注定会遇到诸多阻力。小说结尾像烟一样消失的森人一家似乎也暗示了这一点。
1945年8月末,就读于贺茂高等女子学校的大庭加入救援队,赴广岛市参与了救灾行动。世界末日一般的惨状给大庭留下了让她铭记一生的创伤体验。“大庭美奈子以女性作家的个人视角审视历史,将男作家战争叙事传统中占据作品中心位置的战事远远地置于作品的背景中”,她以“女性的体验”言说,“将个人和家庭的痛苦转化成历史和人性的痛苦”。[8]144她着重描写在战争机器碾压过的日本社会,被深深刻上战争烙印的普通人的记忆和创伤,并将每个人的创伤细流汇聚成一片充斥着伤痛和反思的历史海洋。
小说中对于“原爆”的直接描写主要来自泠子和森人的记忆。“原爆”时,泠子正巧离开广岛去往乡下采购粮食,从“原爆”中幸存了下来。但家中的婆婆却未能幸免。回家寻找婆婆的泠子,见证了“原爆”后的广岛如同地狱一般的景象。
在翻动尸体寻找婆婆的过程中,泠子看到用担架运送尸体的士兵,像拎着鱼的尾巴一样把从担架上掉到地上的尸体捡起来。啪的一声,尸体滑落了下去,只剩下肉皮还残留在士兵的手上,而掉在地上的骨架则变成了稻草人一般的模样。[4]131
看到这幅景象,泠子“最初是在恐惧的笼罩下愣住了,但同样的光景在她周围无边界的延伸开来,泠子的恐惧闪电般地化作了一种麻木的绝望感”。[4]130大庭通过对泠子的记忆和感受的细腻刻画,再现了自己的经历和伤痛,旨在唤起读者对于战争的恐惧和反思。不仅是泠子,作家还将战争记忆深深地刻进了雪枝家族的记忆里,并使其在这个家族内部一代代传承下去。这一点在夏生的叙述中也得到了证明:
不是有这种情况吗,孩子会把从父母那里听来的一些事情当作自己的记忆记得清清楚楚,哪怕那是自己根本不可能会有记忆的事情。
……
我对于原爆的记忆,就如同我对生下我就死去的母亲的记忆一样。分明不可能会记得,却还是有着对母亲的记忆。[4]62
夏生本身并没有经历过“原爆”,但却继承了森人和泠子对“原爆”的记忆。这体现了集体内部的记忆共享,以及集体记忆的代际传承。与此同时,关于战争和“原爆”等重大历史事件的集体记忆作为文化记忆,也被一代代地传承了下去。这也是记忆传承最原始的方法——通过口口相传实现的代际传承。然而与文化记忆不同,“集体记忆是一种连续的思潮——是一种非人为的连续性,因为它从过去那里只保存了存在于集体意识中的对它而言活跃并能够存续的东西”[2]87,这意味着代际记忆仅仅会维持在相当有限的时间里。要实现文化记忆的长久传承,则需要一个能够在精神或物质层面上承载、形塑和传承记忆的场所,也就是诺拉提出的“记忆之场”。
诺拉将“记忆之场”解释为一种“残余物”,具有物质的、象征的以及功能的三层含义。“记忆之场”既可以是一本教科书、一座纪念碑,也可以是一个仪式、一个节日,其意义始终处于不断产生的过程中。《浦岛草》中出现的最典型的“记忆之场”就是位于广岛的“原爆”纪念馆。
“原爆”纪念馆作为“原爆”的记忆场所,象征着日本国民共同的“原爆”记忆和战争创伤。它的存在使日本人有了一种共有的、有约束力的民族记忆,对于构建共同的文化认知和身份认同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此外,它承载着人类向往和平的共同愿望,对于全体人类也是一种警示性的存在。但同时有研究者指出,这一类产物“把原本开放的社会回忆过程固定在一种特殊的形式上,使之受到了限制”,在以物质形态固定下来的同时也“冻结了回忆的活力,使之枯萎、死亡”。[2]120-121换言之,“原爆”纪念馆作为记忆场所,其传承作用是十分有限的。这种局限性从森人和泠子在“原爆”纪念馆前的遭遇中可见一斑。两人在战后重访广岛,来到纪念馆后发现来来往往的都是外国游客,其中一对年轻伴侣的对话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原爆,原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到处也没见到一个长瘢痕的人呐——我还想看一看呢。
我还想看一看呢!我还想看一看呢!我还想看一看呢!森人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头晕目眩,头骨下的深处开始隐隐作痛。[4]258
“原爆”纪念馆能够唤起未经历者的历史记忆,却难以传达亲历者的伤痛。怅然若失的森人和泠子意识到广岛之下埋葬着的,不仅是逝去的生命,还有承载着他们自身经历和记忆的过去。“原爆”记忆并没有成为他们与社会的纽带,反而在他们与他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我们一直在重复那些我们知道的事情,但对于不知道的人来说,却只像是在听某个不为人知的古老民族的音乐。”[4]140交流上的障碍和记忆上的历史断裂感使关于战争的文化记忆的传承面临困境。而这种记忆传承上的断裂所引发的遗忘中,隐藏着致命的危机。
——怎么说呢,人类总是徒劳无益地摇摆在一个振幅内,哪怕之后还是会回到一开始的位置,却依旧会朝着那个无用的方向冲过去。我常想,多数情况下只会根据自己当下极其有限的知识对事物做出判断的人类,之后会不会因此而招致来像离心力一样的力量呢。[4]255
大庭借由这段话表达了自己对于文化记忆的传承困境的担忧:人类的健忘和自大会不会导致“原爆”悲剧重演?小说中多次出现“浦岛太郎”①日本的古代传说。浦岛太郎是一渔夫,因救了龙宫中的神龟,被带到龙宫,并得到龙王女儿的款待。临别之时,龙女赠送他一玉盒,告诫其不要打开。太郎回家后,发现世上已物是人非。最终,他打开了盒子,却在盒中喷出的白烟中化为老翁。这一传说,既是对雪枝游离于日本社会之外的边缘人身份的隐喻,又暗示着如若人类不听劝告,必将重蹈覆辙、自食恶果。
大庭在小说中将“原爆”和战争归结为“人的欲望”,是“包含自己在内的人类的行为造成的悲惨结局”。[4]133这种从人性角度审视和反思战争的人文主义贯穿整部小说。作家以《浦岛草》为媒介,在向后世传达战争的记忆和教训的同时,也将自身的人文主义思想传承了下去。此外,她在女性自我的确立和家庭等方面为读者提供的具有后现代视角的多元化价值取向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大庭通过构建一个具有多重时空结构,多视野、多声音的记忆空间,把特定时代环境下的日本社会浓缩在了一部小说之中,其中所映射的社会问题,以及对于解决途径的探讨值得也需要更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