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凝固与超然静止
——周亚中的摄影艺术

2019-01-29 17:13张婷婷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光影小镇美的

张婷婷

19世纪50年代,法国摄影家卡蒂埃-布勒松提出“决定性瞬间”的摄影美学理论,“瞬间的艺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奉为摄影美学的圭臬,也成为理解摄影的法门。相机是观看世界的媒介,也满足了人们观看世界的欲望,当快门闪现的刹那,宇宙流动的光影、历史的瞬息、不可逆的时间流,被镜头截取、凝固,记录于图像中,如同杉本博司所言,摄影是“时间的玻片标本”。但随着摄影技术的进步,摄影的“视域”被打开,“瞬间的凝固”也可以获得多重性表达,“摄影的‘时间性’不是片面的物理时间,它至少包含了三个层次的时间概念:历史的时间性、机械原理的时间性以及摄影作品在观念上对于时间的思考,即美学和哲学的时间性。”(1)黎敏斐:《从“瞬间”到“永恒”——基于杉本博司的作品浅探当代摄影的时间性》,清华大学硕士论文,第一页。周亚中的摄影作品,借助多重时间的定格,以光影的叠加,无限扩充摄影的表达语汇,呈现出光影表现方法的多种可能性。

周亚中喜好中国书画,从20世纪80年代初就入室师从贵州著名画家王振中先生系统学习。王振中是李可染先生及李苦禅先生的高足,60年代初从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便扎根贵州,以其深厚的笔墨功力描绘黔山秀水的壮阔,周亚中可说是延续了“二李”的学统正脉,并形成自己的个人特点。此外,他尤爱八大山人笔墨间的虚静中和、清高孤傲,奇古怪诞。八大画中颓废的华丽,富丽的冷绝,不近人情的美,都给予周亚中艺术创作的滋养,甚至延伸到摄影的艺术表达。周亚中像一位摄影苦行僧,背着厚重的器材,徜徉在无古无今的美的世界里,常常为一个景观,一个特殊的光线,一个特殊的气象,苦守十天半月。他擅长拍摄各种类型的题材,如人物、静物、景物,均获得业界的关注与好评。这次精选的“东欧之行摄影作品”,是2018年周亚中在捷克、奥地利、匈牙利等国的一次创作,他行走在东欧的山水林间,穿梭于大街小巷,寻找视觉呈现的主题,透过镜头展现东欧风情的光影之美。

随着相机技术的发展,软件制作的精细化,摄影也越来越依赖于精良的机器与后期的处理,工具的泛滥给人类套上了理性的枷锁,使其过于依赖于技术而缺乏美的主观能力。“技术”在周亚中看来不可没有,亦不可过分依赖,后期可以弥补“机械复制”本身的局限,是艺术创作的辅助,并不是摄影艺术的本身。摄影考验的仍然是艺术家的“立意”,以光线、色彩、线条、形态、明暗、虚实等造型手段创作主题。假如运气足够好,景物恰好被涂上须臾的色彩,则要做技术的“减法”,相机只需简单而忠实地记录这瞬间的惊艳。如果没有这种运气,无法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光、影、色、形,那么则可适当地借助“技巧”来展现景观微细的影像细节。在周亚中看来,摄影尽管是对客观世界的再现,但和绘画一样,最本质的表达仍然是美的崇高,以视觉之“美”直抵观看者的心灵,唤起人们对美的崇仰与敬畏。

如何适度地运用技术呢?周亚中认为,风景摄影会遇到两种不同的时间板块与空间板块——日落前与日落后;天空与陆地。一般来说,相机只有一个测光点,只能以一种曝光速度拍摄对象,如果选择天空的光线,那么地面就会曝光不足;如果顾及较暗的地面光线,那么天空就会过曝。人是有情的,眼睛也是有记忆的,在观看千变万化的世界时,会下意识地把不同时间与空间,有机地合成富厚而充盈的完整图像,存留于大脑之中。而机器却是“死”的,仅能冰冷地复制局部空间,无法一次抓取多重性的天地之美,记录历时性的景色变化,这时便需要适度运用后期技术,以多层叠合的方法保存“质”与“光”的丰富。在《斯洛维尼亚布莱德湖1》《匈牙利布达佩斯多瑙河沿岸4》《奥地利高斯小镇》(本文涉及的作品均见彩页)三幅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这种技巧的合理运用。

在《斯洛维尼亚布莱德湖1》这张作品中,通常来说,云霞在天空染出的线条与色彩,远山下小镇的星星灯光,不可能出现在同一时间的逻辑序列中。但周亚中在太阳落山之前,先用比较快的曝光速度,记录云彩、太阳以及天空中奇特的光影。待太阳落山之后,又在同一机位,对准湖面,当华灯初起,星点灯光将大地巧秒装点,便捕捉光影的细节。这两组照片,通过软件多重叠合,利用时间的嵌套,叙述同一主题。富有层次的天空与云朵,制造出时间的流动感,湖面的霞光倒影与暗沉的地面,隐喻着布莱德湖日落的神秘。光线与空间的微妙,不仅丰富了摄影的意涵,扩大了视觉的张力,也构成摄影中广义上的“瞬间”。

《匈牙利布达佩斯多瑙河沿岸4》作品中所表现的建筑物是国会大厦。每天早上七点,国会大厦门窗里的灯光会被关灭,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微明,云层在日光的照映下逐渐显现出色彩。但这对于摄影来说,却是两难的矛盾:灯光与云色始终不能在镜头中同时出现。那么通过“叠加”的方式排列图景的色块,将天空中不同时间的变化节奏,同时融入到图像的形式语汇中,就可适度地弥补这一遗憾。周亚中在早上六点,就架好机位,拍摄下门窗中的灯光。等灯光灭掉之后,天空出现极具个性的云彩,微风吹皱水面泛起波纹,再抓取地面板块的图像。这组照片一共有22张,每一张图片都是碎片化的光影,但将这22张照片反复叠加,就会形成慢门照片的效果。此时,天空与水面的内容被无限放慢,慢成绸缎一般,光线、色彩、线条、形态被丰富起来。辽阔水面和多彩天空似乎已穿透照片的边界,以静谧辽阔的叙事力量,穿起国会大厦即逝的当下与无限的未来。

在《奥地利高斯小镇》这幅作品的构图中,近处的草坪,中景的教堂,远处的雪山跟云彩,巧妙的合为一体,生成无比神秘的意象。照片由三个层面的时空构成:下午的雪山轮廓与云彩线条,傍晚之前的草坪,傍晚之后的教堂与依稀可见的小镇灯光。三部分瞬间发生的情景,被重叠起来,雪山、教堂与灯光发生了微妙的关系,雪山昭示着自然的神秘力量,教堂的亮光充盈着宗教仁爱,小镇的微光指向人间的温情。不同时间的内容被彼此套叠,图像本身是静态的,却动态地绽放着安宁的气息,如果屏气凝神,此时,也许还能听到教堂里传来的圣歌。图像的内外关系以及图像背后的隐喻,无不传达出摄影者创作的艺术哲思。

摄影关乎技术,更关乎摄影者对美的把控能力。如果能在平淡中窥见活泼泼的生命细节,记录万物的荣枯盛衰,其实与拍摄的技巧没有多大关系,并不需要多余的后期技术,考验的却是摄影家获取美的能力、审美水平的高低,以及把控美的经验。《匈牙利布达佩斯多瑙河沿岸2》《斯洛维尼亚小景》这两幅作品,均衡稳健的构图以及细腻丰富的影调层次,就体现出周亚中对光影的观察与表现能力,而这种能力也是从他多年习画的实践中积累的。《匈牙利布达佩斯多瑙河沿岸2》照片中的时间是在上午清晨,河对岸远处密密麻麻闪着零星碎光的屋顶与吊塔,被罩上薄薄的晨雾,没有多余的色彩,仅以不同灰度的明暗对比,由轻到重,依次表现景物关系。《斯洛维尼亚小景》中的日出,在略带薄雾的晨光中,如同水墨山水,着墨简淡,逸气横生。呈现出一种奇妙的柔和与趣意。这种光影的趣味,一般是不易被人察觉到的。周亚中却以灰调的处理,强化了宁静、淡定的氛围,映现出小镇在灵光笼罩中的恬淡。

一处景色如果被成千上万的人拍过,作为摄影家,总希望用自我的视角拍出独出心裁的细节。所以,拍摄之前的“踩点”,寻找合理的位置,获得独特的构图,这个过程尤为重要。此外,摄影家还要有足够的能力,观察太阳起落的轨迹,从顺光与逆光的瞬息变化中,捕捉到光与景的微妙构图。这种对光影与色彩的拿捏,源于艺术家对美的敏锐感知。

在拍摄《布拉格查理大桥1》这组作品时,周亚中便用了一天的时间进行观察,试图从太阳光的变化轨迹中,寻找光、桥、城堡、路灯与行人之间的构成关系。站布拉格查理大桥中间,既可拍顺光,亦可拍逆光。当迎着太阳出现的方向逆光拍摄,就可拍出城堡的剪影;站在桥面同样的位置,朝着日落的顺光方向,便是皇宫。皇宫在太阳的照耀下,焕发出生命的光彩,转身按下快门,又能留下金色殿堂的图像。如果简单地以城堡剪影或者金色殿堂作为照片内容,一般人都能做到,却未免平淡而少兴味。周亚中选择在路灯关灭之前去拍摄,以洞察内在的凝视,看穿客观的眼力,抛开常形,抓住常理,使路灯与城堡之间的客观关系,展现出丰富耐看的妙有真趣。

站在布拉格查理大桥上拍完逆光的城堡后,太阳刚刚升起,恰好把皇宫的尖顶照亮,就在刚欲浓烈又复归纯净的一刹那,光影被凝固于照片之中,作品也获得了极致的制作品质。如果说在晴天光耀下,皇宫会焕发出金碧辉煌的光芒,那么在阴天,云层相神秘,观之生恐怖,如扬雄《甘泉赋》所云:“于是大厦云谲波诡,摧嗺而成观。”远处的皇宫依稀可见,正在此时,不早也不晚,一位穿黄衣的跑步路人,出现在镜头里,成为图像中的提神之笔,构成当下真实与远古神秘的连接,也让作品在视觉表达上愈加生动。

CK小镇是捷克的最美小镇,很多游客,通常会到小镇里面去局部取景。可是小镇的远景,并没有太精彩的照片。周亚中来回绕了半日,实在找不到新颖的角度。这时,他在站在小镇中心向外看,发现马路对面有个小山坡。出于对摄影的敏感,周亚中扛着机器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爬上了小山头。这处其貌不扬的位置,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位,恰好云彩又来了,还是畸形的浮云,刚好和塔尖形成对称的结构。色彩、线条与小镇的互动关系,一切都隐喻着捷克的神秘。从技术上来说,这幅作品没有过多复杂的技巧,但技术却已融入在摄影家的感觉和心灵中,化成一种发现美的能力。(见彩页《捷克最美小镇CK小镇1》)

《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多瑙河2》同样没有过多的技巧,很多人都在这个景点拍摄,关键在于创作者的构图能力与抓拍的“决定性瞬间”。在这张摄影作品中,空旷的湖面构成一个横面,远处的天空也构成一个横面,两岸山顶如同两条斜线汇集到一点。天鹅及其拖出的横波,恰到好处地点破了两条线与两个面之间的关系,如同中国画中的“点睛之笔”。黄宾虹曾说 “落点宜慎重,画点宜活,活而不宜板”,以“点”衬活“线”,以“线”立其“体”,以“点”提其“神”,是中国画构图极高的境界。而这幅风景摄影,周亚中正是借助他在绘画中以“点”提神的艺术经验,才拍摄出“如画”般的艺术美感。

如果说摄影是有目的的,需要刻意的寻找角度,守候时间,捕捉光影,记录瞬间,但也是非目的性的,偶然遇见的光影、瞬间发生的情景,身边兀自摇曳的美好、微小细腻的细节,一种奇特的色彩关系,阴暗关系,线条关系,都可以被拍摄下来。在被大家忽略的细节中获取创作信息,展现自己强大的观察能力与创作情趣,考验的是一个摄影者内心的自我修为。因为摄影是心的视界,是借相机之眼触碰美的心路历程。在周亚中的作品中,这种摄影小品尤为生动鲜活。

《捷克最美小镇CK小镇2》这张照片,就是简简单单的墙面光线的明暗对比、色彩的相互搭配,观看者如同敛缩在小巷里,向外窥探外部的世界。这是纯形式感的东西,或缺乏深层的故事意味,但它呈现出来的画面,就是好看。

在《布拉格查理大桥4》这张照片中,天色渐亮,地面的反光照射在墙面上,构成一组色彩关系。两边的屋顶与马路形成两条透视线,共同汇于远处的聚焦点,路灯则打破了纵轴关系,如同中国画中的“破线”之法,以旁枝破出主线,让构图发生变化。这种取景方式,明显地能看到周亚中的中国画构图功底。

再看《猫,哈尔施塔特小镇的哈尔施塔特湖畔》这幅作品。周亚中拍摄这幅照片时,正在湖边取景,恰好有只猫踱步过来,悠闲地趴在栏杆上闭目凝神。透过慵懒的猫往后一看,是一片宁静的湖面,仿佛天地之间,除了一猫一湖,了然无一物。超然的静止,如同庄子心斋、坐忘的逍遥游境界,无需语言而得以传达。在中国画里,很少会有人画一根大直线横穿画面,但是八大在画中会这样表现,他常出人意料地以线条来分割空白。比如一根荷叶的荷杆构成一条线,旁边突然冒出一块石头,“啪”地一下就破了荷叶杆的线条关系。《猫,哈尔施塔特小镇的哈尔施塔特湖畔》湖面与远山构成一个面,细看其实是两个面,木头为一条横线,猫就是点。有了点线面的对比关系,就使得画面有了特殊的视觉效果。这种构图,好似八大构图的美学趣味,也如潘天寿以线为主,点为缀,笔笔浑朴而凝重的笔法。让观者在视觉上达到了一种以点破线的平衡,获得由无比简练的意象而引发的美感。

在摄影里,有很多与中国画类似的线条关系暗藏在那儿,就等你去发现。假如有国画的基础,那么就可用镜头留下风景中大开大合、大起大落、纵横交错的结构。周亚中正是凭借多年习画的经验,获得了透视能力,以直线“破”弧线的方法去构图,在摄影中精准地表达出了点线面的关系。

在周亚中的摄影作品中,不仅能看到拍摄的技巧,后期堆叠技术的适度运用,更重要的是能从他的图像中捕捉到风景的壮阔、诡谲、神秘、浩渺,体验到作品本身的美感对于观者心灵的撞击。艺术家的一切心境都寄寓与图景之中,他对光影的理解,明暗关系的处理,多层次嵌套的掌控,既出新意于法度之外,又能借助中国画中的构图,以独特的美感传情达意,延伸了图像的叙事,凝练出形象的方向感。当我们在观赏周亚中作品时会发现,美不是在远处的遥遥相望,而是直接进入摄影家的眼中,通过照片让人感受美的力量与创作者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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