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 夏
中国早期青铜器主要出现在以甘肃和青海一带为中心的西北地区、以陕西省东部和河南省中西部为中心的中原地区,西北地区发展进程相对较快,中原地区发展进程相对较慢,最终形成了各自的传统。[1]34-36中国北方地区、北方草原与中原地区的早期交流一直是中国早期艺术史上重要的课题,根据考古发现,早在公元前两千年,俄罗斯、中亚和中国北部边境之间已经存在一定的跨文化交流。
以动物造型和纹饰为例,中国青铜时代和欧亚草原的青铜器艺术例如动物风格 (Animal Style)中,动物形象一直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商周青铜器往往以写实动物为容器的造型,以抽象的二维装饰为主,也不乏三维立体的动物为装饰部件。西周时期的青铜器出现了较多的单体动物容器,例如象尊、貘尊、鸭尊、鱼尊、兔尊、猪尊等等。与体积较大的传统礼器相比,这些栩栩如生的动物容器在造型上、纹饰上都比较精美,例如蝉纹、蛇纹、鸟纹等等。除了写实动物,还有非写实的动物(例如狮鹫),不仅结合了各种动物的某个部分来创造一个虚幻的生物,而且能将器物本身的造型与这些动物结合起来,使器物看起来形成了一个新的怪异动物。这些青铜器上的动物纹饰的来源是什么,他们是在当地发展还是受到外部影响的启发,这种艺术的地理分布和地区差异是什么,不同位置的图像是否具有相同的原型,他们是在不同领域独立发展的吗,这些物品在展示其拥有者身份的过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些问题值得我们不断地探寻,尤其近年来,在多维交叉的跨学科语境中,运用跨学科理论和方法,例如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地理学等进行研究,对正确理解青铜文化的价值、重新思考早期中国艺术史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引起艺术史学家讨论的问题之一,是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饰可能具有的象征意义。一些学者提出,装饰青铜器皿的真实和想象动物,并没有特定的含义。这个领域的先驱者之一是罗樾(Max Loehr),他将这些图案分为五种,亦或五个阶段[2]。作为一名艺术史学家,他利用新的证据更好地理解了殷墟青铜器艺术的风格演变。与海因里希·沃夫林(Heinrich Wölfflin)的观点[3] 56-69不同,他并不认为风格的变化规律带来了形式上的演变,他专注于每个个体特征的独特形式,认识到进化风格不适合解释商代青铜艺术的发展,并且创造了五个连续的风格,一种风格从另一种风格演变而来。 笔者认为罗樾研究的重要之处不在于进化与否,而在于他认为风格是与意义无关的东西。他认为,“带几何图案的新石器时代彩陶是商代青铜器艺术的来源,而抽象图案并非都是艺术品,但他们可以用于组合,从而激发了艺术创造。例如圆形、三角形、螺旋性、平行线——都是装饰的“母题”。他们连艺术作品,甚至连纹饰也谈不上,但他们可以用于组合,从而激发了艺术创造。对装饰艺术和原始表现艺术的比较研究,有力地说明图形是第一位的,而表现功能由之产生。”[4]9而他的老师巴格利(Robert Bagley)坚持认为艺术和视觉文化必须被视为独立于其他问题,例如宗教或象征意义。换句话说,解释商青铜外观的变化应该使用其内在的逻辑和视觉分析,而不是依赖于其他因素。[5]91
同样地,杰西卡·罗森(Jessica Rawson)并没有在她的书中直接写到这些动物图案具有任何特定的象征意义或宗教信仰,她更加注重某些几何图案和装饰,这些图案和装饰充满了基于符号学的材料特征,以便传达明显的标记并识别所有者的身份。[6] 105-119她认为,装饰的目的在于引起注意,装饰的含义可能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方法之一,但它仅仅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众多方法中的一种。[7]92像巴格利一样,罗森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可以实实在在地接触到的有形物体上。罗森在其论文结论中指出,这些装饰的主要目的应该是为其所在的祭祀仪式器物服务,不同的纹饰细分了器物的种类,它可以引起对器物形状的关注,也就是说,仪式所用器物的类型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即形状可能在仪式中发挥不同的作用。仪式加强了社会的等级制度,仪式中的青铜容器必须具有相似的组织结构。[7]92
贡布里希(Ernst Gombrich)的著作《艺术与幻觉》《秩序感》对罗樾有一定的影响。在这些书中,贡布里希研究的核心包括艺术心理学,他提出了一种名为“制造”(making)和“匹配”(matching)的关系。关于饕餮纹的核心问题,他认为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否有可能破译它的意义[8]224。罗樾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这些动物是现实中存在的动物吗?如果是这样,究竟是什么动物?实际上,这些问题似乎是许多学者最常提出的问题。但是一旦我们开始沉迷于这个方向,便很难找到答案,因为人们倾向于根据他们自己的生活经验而赋予动物“意义”,笔者认为这恐怕与它们最初的意义没什么关系。因此,为什么不换一个思路,即关注“功能”(它作为图像的功能是什么?),而不仅仅是“意义”和“某个特定的动物”。动物青铜艺术品包括三个方面:艺术品本身(包括其元素,材料,风格),意义(超越对象本身),以及功能(研究对象在其时代所扮演的角色,生成研究对象的上下文,以及该对象所传达的消息。) 正如苏珊·朗格(Susanne K.Langer)指出的那样,意义和使对象产生形式的目的是,“艺术作品是一种表现形式,因此是一种符号,但不是一种超越自身的符号,以便一个人的思想传递给象征的概念。”[9]77这更接近贡布里希的观点。艺术品是一种创造出表达人类感受的形式,而艺术在人生活中的作用就是将人的感觉外化、客观化,这样我们就可以研究并且掌握它。它提供了了解我们的主观现实的方法——我们的“内心生活”和“内心体验”——正如语言是我们理解和构思客观现实的手段。[9]77
艺术史学家倾向于突出中国青铜艺术的主题和风格,相比之下,专注于宗教、传说和符号的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倾向于关注历史。有一类观点认为动物纹饰具有深刻的意义。其中一个最突出的例子是张光直所做的研究,他通常将文化人类学和民族学的方法应用于他的研究。根据他的观点,动物通过萨满教的概念进入了神话、仪式、政治、艺术和信仰系统。他的理论仍然对学术界产生着重大影响。 他认为,世界各地萨满教的一个显着特征是萨满使用动物和动物的力量来帮助他们。没有动物的帮助,萨满不能充当人类与不同的宇宙和神圣世界之间的媒介,在这个世界的不同层面之间进行交流。[10]他从人类学观点出发,将中国历史神话和艺术中的信息与商周文明的其他方面相结合,基于考古发现并结合后来的神话,张光直提出商代是一个萨满教社会。根据甲骨文和考古发现的铭文,他认为萨满牺牲了动物作为神灵和祖先的祭品,这是帮助萨满祭司仪式的另一种方式。[11]324因此,他得出了一个结论:动物在商周青铜器上的设计在图像上是有意义的:它们是各种动物的形象,在天地之间的沟通,精神和灵魂的交流任务中充当了萨满的助手[12]45,与祖先灵魂交流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艾兰(Sarah Allan)以其对中国早期文明的神话、哲学、艺术和宗教的综合研究而闻名。她提出了关于原始艺术和神话思维特征的一般假设。根据这个模型,她认为商代艺术与世界其他地方的原始艺术和神话有许多共同点。在她看来,神话的特征是它突破了现实的界限,将不同动物的不同部分结合起来,创造出新的神话生物。她分析了饕餮、龙蛇、龟、蝉、鸟等形象,并提出,商青铜器有显着的图案可以附加令人满意的含义,其主题是死亡和转化以及复活。例如,蝉、蛇每年会蜕皮,鹿角每年会脱落,这些自然现象意味着第二次的生命。宇宙的生命是研究动物意义的一个来源,自然属性也与符号相关联。[13]107-111她在文章里以商代青铜器常出现的枭和蝉为图案进行了分析:有一部分容器形似枭,例如1976年妇好墓出土的鸮尊。枭同时也是夜行动物,因此在很多文化里被看作是死亡和生病的前兆,在贾谊(公元200—公元168)的《鵩鸟赋》 里写到,猫头鹰飞回家里,说主人即将离去。另外一些学者讨论的是为什么猫头鹰是不祥的象征且被铸成青铜器放在墓里。猫头鹰的不吉利是由于它预示着死亡,用猫头鹰装饰给死者的青铜器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主题。[14]30
另一位学者胡司德(Roel Sterckx)就中国文化中重要的动物图案提出了有影响力的观点。在他的著作《中国早期的动物与守护神》中,他提供了对中国早期思想的独特见解。他认为,古代中国人赋予动物的行为具有人文和道德意义,而不是关注动物的生物学上的“真实”属性。例如,官员们认为羔羊在母亲面前跪下来喝奶是孝道的体现(根据儒家思想,孝是一种重要的美德)。他专注于动物的社会学意义,并将动物视为社会秩序和权力系统的一部分。无论其原始的生物学特性如何,动物都充满了某些象征意义。除了真正的动物,胡司德还讨论了抽象动物,真实或想象的生物是通过结合不同动物的各种特征而构建的。这些超自然动物中的许多都是道德生物,代表着吉祥的象征。他们的出现表明了对世界治理水平的批判标准:他们会出现在道德领袖身上,并在乱世时消失。[15]虽然他的想法非常有趣,但在笔者看来,这与我们对青铜器时代早期(商周和西周)的理解不太相关。但笔者在本文中提及是因为,虽然他的观点是围绕战国两汉展开的,但是也许可以提供另一种思考的方法。
这些著名西方学者的讨论很大程度上推进了对青铜器动物纹饰的研究。一些学者认为商周青铜器装饰是无意义的,他们考虑了以工艺为导向的诸多因素,而这些因素经常被寻找符号和神话支撑的学者们所忽视。专注于装饰风格、主题本身,摒弃意义,可以较少地受到晚期的文本所带来的先入之见,如果带着这种先入之见、既定的意义去进行研究,那么这种研究程序是值得质疑的,该如何判定在什么情况下我们应该或者不应该使用象征意义进行解释?当然,纹饰没有象征意义,也收到许多反驳,例如,“张光直明确指出,罗樾认为商周青铜器纹像没有意义可言,是因为他的立论的前提是靠不住的——商周青铜器动物纹像是由几何纹饰演变而来的,而中国史前考古发现的大量材料一直表明,动物纹像的出现要早于几何纹饰产生。”[4]9他们的观点都有一定的合理性,提出了各种假设,但仍存在程度不等的片面性。
在笔者看来,对于中国早期青铜器动物纹饰艺术研究中主要围绕饕餮纹的形式和演变过程展开,对其他或写实或虚构的动物纹饰并没有系统的研究,常常使用一种普遍性去解释不同的个体,例如有些学者会使用世界其他地方的原始艺术和神话来解释商代艺术。这些图像和物体具有依赖于不同地点和背景的含义,我们是否应当将重点放在产生图像或物体的原始环境上,而不是简单的图像解释,情境考古学理论认为,考古发现应该放在特定的语境中,这些语境能够产生特定的意义组合。[16]33该理论更多地关注社会意识形态和文化符号,并强调物质文化在社会和文化互动中所起的积极作用。这个理论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人与事物的关系,帮助我们研究在特定的世界观、意识形态和不断变化的历史背景下,如何去创造、使用和理解研究对象。从这个角度反观本课题,则暴露出一些问题,不足以说明物质文化是如何具体地、有意义地应用于不同的历史背景中的,例如笔者在研究初期的观点过于关注风格与形式,认为那些有着相似形式的物品,分享相同形式的符号,便以为它们之间存在着相互的文化影响。
通过对前人研究的再思考,结合考古学与艺术史的研究方法,笔者认为,人类有能力创造和使用物品,而物品反过来同样成就了人类。人们通过各种不同的物质来考量他们的生活方式和社会身份。在商周时期,人们创造了带有各种动物的青铜艺术,这是一个与现实生活不同的世界,它如何通过不同的策略、信仰和意识形态直接或间接地塑造着人类。以动物纹饰和动物造型的青铜器为例,人类理解动物的方式通常会影响人们对自己世界的看法。通过对动物的考察,我们可以分析各种动物如何进入人类世界,更好地理解人类和动物之间的密切互动。我们的祖先骑着马进入战斗和运输,为生计奔波,用忠诚的家畜保护自己,以它们为食物,并消费它们的其他产品,如羊毛和皮革。动物也被用作超自然世界的象征,作为政治权威、宗教功能等的标志。该如何理解早期中国青铜器上与动物相关的部分,笔者认为,物品的价值和意义会随着时间、地域的推移,与政治、宗教的情况而变化。可以看出,当政治权力围绕主权和贵族的形象出现并得到巩固时,青铜器上的动物纹饰逐渐开始失去其纯粹的精神价值,并开始仅通过装饰性元素反映其所有者的权威和身份。从商代到西周时期,在这个循序渐进的演变过程中,人们对现实世界的出现越来越感兴趣,而不仅仅局限于动物图案,开始思考所创造的图像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关系,这样的转变,标志着从神圣的仪式到权力的过渡,青铜器上的动物纹饰的象征意义要么完全丢失,要么让位于新的符号和意义,不再反映天地之间的关系,而是侧重于反映政治和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