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的水稻田

2019-01-29 03:08重庆李晓
金秋 2018年19期
关键词:水稻田山梁种地

文/重庆·李晓

我娘是58岁那年来城里居住的,而今,12年的日子过去了。那年,我在山梁上蹲下身,给娘半跪着,来城里吧,和我爹住在一起,少是夫妻老是伴。

我爹是城里单位退休人员,比我娘大整整8岁。爹退休后,娘说,让他回乡下养羊,满山满坡的草,风吹起来,浪一样翻动。我爹拍响了桌子,大声说,我才不回去,羊屎豆的气味,我闻不惯。

就这样,我娘和我爹,成了城里乡下相隔20多公里远的“牛郎织女”。我娘在乡下,风风火火种粮食。娘有一亩三分水稻田,娘说,那是她的命根子。我爹爱好不多,就爱在马路边和人下棋,偶尔大吼大叫,那是他不认输。他这个性格,就是头撞了老墙也还是往前走。没人陪他下棋,他就一个人瘫倒在老藤椅上打瞌睡,婴儿呛奶水一样,鼾口水把胸前打湿一片。有天,一个扎红头绳的老太婆神秘地来到我家,他是来给我爹提亲的,以为我爹就鳏寡一人。我爹鼻子都气歪了,顿感羞辱,大声吼,出去,滚出去!

我娘来城里的第一晚,和爹团圆了,老两口竟还羞涩如当年进洞房的样子。我娘把一把乡下带来的镰刀挂在墙上,唠叨着说,这个今后用得上。我娘还对我爹威胁说,只要你对我不好,我随时抬腿就走,回去种水稻。我爹脾气好多了,他曾经的满脸横肉,长着长着,就成了一尊和善的菩萨样子。

我娘的水稻田,委托村里宋会计种着。会计是我家远房亲戚,也是50多岁的人了。娘有交代,一定不要荒着,田地一旦荒了,就和人死了差不多。我娘还把户口保留在村里,她随时给会计打电话,问,我的户口还在吧?会计老老实实汇报,还在呐,579个人……这个数字一天一天在减少,在流失,像那些村庄荒芜的田地和不断倒塌的老屋一样。我娘挂记在心头的村庄,快成空村了。

萧红说,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我的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进城,忙着出栏。

但我娘的水稻田,还顽强地存在着,在大地的风里,飘摇着稻花香。依然是按照农历节气耕种:对水稻田犁耙耖、买回种子发水保温催芽、灌溉插秧薅草施肥、稻谷扬花灌浆抽穗,一直到收获金灿灿的谷子颗粒归仓……

我娘来城里时,头发还没白,来城里6年后,头发几乎全白了。我娘说,是城里的空气、水,都没乡下好。宋会计把新出的大米送到我家来,每一粒,都是白生生亮晶晶饱饱满满的。大米的白,像我娘的白发。我曾经有过不解,大米为什么那么白,庄严而纯洁的白?后来我才释怀了,一粒米,想一想它孕育的过程,汗水浸泡,风雨雷电,就明白了,那是上天赐予的一种尊严。

我娘一趟一趟回乡下老家去,她一个人坐在山梁上,望着她的水稻田,常独自发笑,喃喃自语,或者去稻田四周走一走。小时候,我也是这样穿过秧苗青青的稻田,望着稻苗掩映中披蓑戴笠的农人佝偻着腰,在伺候着秧苗。这些和我娘一样双腿粘满泥土的农人,一到中年,腰就弯曲了,那是因为常年弯腰,不停地向土地致敬的结果。

前年的一天,佝偻着腰的宋会计来我家了,大倒苦水:没人种地了,稻田撂荒着,板结了,农人命贱没得啥,可种粮也是贱,不如出门打工划算。他算着账,种子,肥料的成本,说一个泥瓦匠在外面也是一天挣两三百元,谁还有心思种地。宋会计说急了,捂着胸口咳嗽,哗啦一口痰吐出去,那痰恰好把一只趴在墙上的苍蝇给粘住了,真神。我娘哆嗦着手,去给宋会计拿卫生纸。

宋会计的年岁也大了,无奈中放下了我娘的水稻田。我娘拿着镰刀,抖擞着精神回到村里去,她赤脚去割水稻田里的杂草。突然,我娘哎哟一声叫了起来,是扔在稻田里的碎玻璃渣,把我娘的脚刺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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