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铭言
我姥爷姓铁,名成钢,老家在黄河故道乡下,是豫北平原的沙乡。
姥爷祖籍河南省内黄县东庄镇大(dai)村,生于1941年农历二月二十,因承“堂”字辈,家人寓以勤勤恳恳、堂堂正正之意,为他取名铁勤堂。姥爷出生前一天是大村传统“古会”——由本村村民在自家设宴款待亲友,是可与过年同等规模的集会。父辈都说他“有吃福”,尽可享用古会剩余的“好馍、好肉、好菜”。然而,大饥荒接踵而至,1941年的大旱导致东庄镇秋收减产,冬小麦没能种上。1943年至1944年的蝗灾更是雪上加霜。当时,全镇受灾严重,外出逃荒者约占一半。卖儿卖女,甚至饿死人的惨景村村皆有,西关集、东庄集都设有卖人口的市场。姥爷全家同样面临断粮之虞,但家有幼子,家人难以奔赴异乡逃荒,只能勉强以树皮野菜充饥。
清贫却快乐的童年转眼即逝,姥爷到了该入学的年纪。尽管家里很穷,太姥爷还是希望孩子能够接受教育。于是,在新中国成立前夕,八岁的姥爷开始了背起书包上学堂的日子。学校条件十分艰苦。校址位于铁氏祠堂内,教室里仅有几张由木板、砖块支起的板桌。学生只能自己带个小凳子或墩子,趴在板桌上听课学习。大村多为沙地,祠堂四面未糊门窗,因而每当起风的时候,学生们往往灰头土脸。因家庭贫困,姥爷用来写字的石板是借堂姐铁满娥的,石笔是太姥姥用鸡蛋换的。重重困难之下,姥爷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为了省笔,他常在放学后拿个树枝在地上写划计算,练就了一手好字。生性认真的姥爷不仅字写得工整,书也念得仔细,尽得老师夸奖。
功夫不负有心人。1953年秋,二区完全小学招收一个五年级预科班,姥爷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名列榜首,在整个乡镇名声大振。去乡里求学时,姥爷每次从家拿一兜窝头和一罐咸菜疙瘩,充当几个星期的伙食。他常常就着咸菜啃窝头,眼睛也不离书本。经过一年的刻苦努力,姥爷顺利考入全县唯一的一所初中——内黄县第一中学。
姥爷的初中班主任陈新胜老师第一次入教室时,就发现他写的“逐日记录本”五个大字显眼又漂亮,于是吩咐姥爷书写“学生守则十条”,张贴于黑板左侧。后来,由于姥爷成绩优异,深得老师们的器重,又先后担任了班级的学习委员、体育委员。
1956年秋,内黄县第一中学增设两个高中班,成为红色沙区的第一所完全中学。次年,初中毕业的姥爷以优异成绩考入该校高中,分入高五班,由河南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的曾祥芹老师任班主任。曾老师看中姥爷的品学兼优,尤其对姥爷那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倍加欣赏,于是对他深寄厚望,力荐姥爷担任班主席,勉励他发愤图强考大学。无论平时上课、观摩教学还是开门办学,曾老师总点名让姥爷答问、示范、带班。在曾老师等老师们的悉心培育下,姥爷的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那时高中设语文、数学(分几何、代数、三角三科)、俄语、植物学、动物学、物理、化学、历史、地理、音乐、体育、美术等诸多学科,姥爷是班中为数不多的,能够兼济文理、全面学习的学生。在学校组织的数理化竞赛中,姥爷数次获得数学竞赛一等奖,其奖状与奖品——盖上公章的漂亮笔记本,被姥爷视作爱物,但遗憾的是,经历多次搬家,这些奖品已尽数遗失。
升入高二后,姥爷一举考入“跃进班”。这个班集合了年级前五十名的优等生,将提前一年参加高考。当时,师范院校往往是农村家庭考学首选,因为师范学校不仅不收学费、每月补贴饭票,上完学还能分配“铁饭碗”,前途光明。于是,在1959年,姥爷顺利考入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
然而,正当姥爷踌躇满志之时,1960年,又一次大饥荒席卷豫北。
1960年初,内黄县委脱离实际地提出“反右倾,鼓干劲,促进持续大跃进”的指导思想,大搞水利工程建设,忽视农业生产。加之受暴雨袭击,小麦被沤烂,农民每天口粮下降到半斤,一时间饿殍遍野。姥爷家所处的大村第八生产队要设大灶供三个生产队、近一千多口人吃饭。年景稍好时,尚且僧多粥少,常是清汤寡水可鉴人影——据姑姥姥说,过年时每人也只分得三个肉馅夹生的饺子——更不要说粮食减产的时候了。
姥爷家里的情况则更艰难些。太姥爷早逝,大姑姥姥已嫁人,家中只剩下太姥姥、姥姥和十岁的二姑姥姥三位女劳力。妇女干一晌农活只能挣到两个半工分,正在读书的姥爷又不能参加劳动,一年到头,全家反而欠下生产队的粮食。太姥姥甚至曾扒下榆树皮,磨成榆面,用水泡了聊以果腹。提起这段往事,姥爷至今仍唏嘘垂泪。
念及温饱不足的家人,姥爷虽然在学校顿顿能吃上面汤、炒菜,却味同嚼蜡。到了1961年,灾情有所缓和,但因旱涝连发,刚下的新粮也难以满足需求。此时,姥爷的堂兄撒手人寰,留下一個十二岁的孤儿,名叫殿流。姥爷的大伯只有这一个孙子,但亲戚们自顾不暇,无人肯收养他。得知这个消息,本就牵挂亲人的姥爷念及大伯生前的关爱,反复思量后,终于做出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辍学回家务农,收养殿流,挣工分,还欠粮,担负起顶梁柱的责任。
然而,从书生到农民的转变并不容易。在大字不识的村民眼里,姥爷从一个金榜题名的天之骄子变成了蹩脚的农夫。长期不业农事,姥爷力气小,一开始连麦茬也铲不动。但生性好强不服输的姥爷利用所学知识,选取良种搞小麦种植试验,产量居然比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还高10%,成为科学种田能手。1960年秋收后,农村进入农闲时节,姥爷为补贴家用,只身赴安阳打工,在一个小单位里做着文秘的工作。这份工作他干了三个月,但最后还是因为薪水太低,只能勉强糊口,难以养家,于是决定辞职。
由于考预科班时名列榜首,学历又高,村支书张科生希望他到第三生产队任会计。那个年代,乡间有句俗话:“当个炊事员,县长也不换”。如果能当上生产队的干部,大锅饭可以随意吃,姥爷自然欣然接受。然而,第三生产队素来以“能人”众多、难以治理著称。姥爷到任后,与当时的政治队长和司务长,深入农户家中走访,了解社情民意。实行财务公开,定期公布生产队的收支账目和社员所挣工分及分粮情况。他们几个生产队的干部也和大家一样凭工分分粮食,这种公开公平公正的举措深得社员们的拥戴,很快就将一个“头难剃,人难管”的“三队”治理得稳稳当当,服服贴贴。自此,姥爷家里的情况终于日渐好转。
姥爷从大学辍学回家务农后,在繁重的劳动之余,仍不忘读书学习,期待有机会靠知识改变命运。这种坚韧的精神打动了乡镇领导,1965年,东庄镇南流河村农业中学聘任他作教师。姥爷博闻强识,讲课深入浅出,很受学生喜爱,很快由代课教师转为正式教师。姥爷当年的学生魏学恩这样评价姥爷:“铁老师当时教我们数学,还担任班主任。班里40多名学生,无论学习好坏,他对每位同学都和蔼可亲。虽然学校离家只有三里地,但铁老师一般都吃住在校,有时星期天也不回家,忙着备课、改作业、家访谈心。因为课教得好,对学生又好,在我们村里威望很高。”
由于教学成绩突出,姥爷成为县里的先进典型,经常赴县里汇报教学工作。每次去县城,如果时间允许,姥爷都会去看望曾祥芹老师。一次,内黄县二安乡的文教助理刘法孟也在曾老师那里,他无意中唱了一句“雄雄燃烧的革命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曾老师听后随口说了一句:“勤堂同学,你就叫铁成钢吧,发奋图强,百炼成钢,多好啊!”曾老师的爱人刘苏义和刘法孟也一同称改得好。姥爷细想之,深以为然,便改了名字。
未了的大学梦一直是姥爷的心结。80年代实行自学考试后,四十多岁的姥爷边工作边自学,每年两次走进考场。1989年6月,姥爷终于在48岁时取得了自学考试专科文凭,圆了大学梦。
历史的车轮总是滚滚向前。跟随姥爷的讲述,仿佛从艰苦的年代一步步走来,昂首阔步迈向新时代。一代人老去了,又一代人成长起来。木心的诗里说:“我愿以七船痛苦,换半茶匙幸乐。”历史将旧时代的苦难写成集,去指引新时代的光明前程。一代代的记忆与那些载入史册的历史如两条并行的铁轨,终有一刻将汇在一起。
为了完成这个作品,我多次刨根问底追问姥爷很多细节,对姥爷触动很大。回忆是一种重新来过,回忆也是另一种铭记,它让人回到过去,又影响当下,这也许就是历史的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