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溯源:文化地理学与文化间传播

2019-01-28 07:33郭镇之
全球传媒学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文化研究

郭镇之

文化的地理现象显示:文化是地方性的、区域性的,有十分明显的地域特点;同时,文化又是散佚式的、流动传播的、界限模糊的,绝不像政治边界那般截然分明。文化地理研究关注集中的区域文化现象,例如大中华文化圈、西方文化集散地、伊斯兰文化流徙图等文化源地与扩散区域之间的文化流动。文化地理学探索文化的地理分布、亲缘关系及散布渠道。对于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而言,文化地理学具有基础的认识意义和指导价值,是可资利用的理论资源和学术路径。

一、文化地理学的起源与历史

文化地理学起源于地理学。“地理学”(geography)一词来自希腊语,意思是“大地描述”,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科学领域:它力求理解地球有关自然物体和人类的方方面面,致力于研究各种地理现象及其复杂关系。地理学派生出许多分支领域,如人类地理学、环境地理学以及许多次级领域,文化地理学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地理学是所有这些分支领域的学科基础。

地理学通常分为两大分支:自然(物质、物理)地理学和人类地理学。自然地理学研究自然、物质和物理环境。人类地理学通过人与空间和地方的关系,研究人及其社区、文化、经济等等与环境的相互作用,并解释其文化意义。

1.地理学的来源与分支

已知最古老的世界地图可以追溯到公元前9世纪的古巴比伦。希腊人、罗马人对地球与天体的认识也都有重要的发现。从3世纪到13世纪,中国的地理研究和著述便十分全面。在中世纪,穆斯林地理学家制作了更详细的世界地图(王恩涌,1989,p.2)。

到了16世纪和17世纪欧洲的地理大发现时代,许多新的土地被发现,重新唤起了欧洲人对更准确的地理细节和更坚实世界知识的渴望。18世纪,地理学成为欧洲大学经典课程的一部分;以法国(1821年)、英国(1830年)、俄罗斯(1845年)、美国(1851年)纷纷成立地理学会为标志,地理学在19世纪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

在康德、洪堡等科学家、哲学家的影响下,地理学从哲学探索变为理性的、经验的学科。康德(Immanuel Kant)于 1756—1798年间在东普鲁士哥尼斯堡(现在是俄罗斯加里宁格勒)的哥尼斯堡大学讲授世界上第一门地理学课程(王恩涌,1989,p.3)。这是一门研究世界地形地貌、空间分布的偏近自然科学的学科。康德认为,与历史学关心的事物的时间变迁不同,地理学更关注某一静止时间点地球的空间形态。这一观点后来遭到挑战,因为时间和空间都是世界和事物存在的基本方式,难以截然分开。康德已经注意到人类对自然环境、地形地貌的影响,但未对人类地理加以重点关注。康德对探索宇宙秘密怀有深深的兴趣,曾提出关于宇宙自然起源的“星云说”。

普鲁士探险家、地理学家、博物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是普鲁士哲学家、语言学家和著名的洪堡大学的创立者威廉·冯·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的弟弟,现今的洪堡大学是纪念他们兄弟的。亚历山大·洪堡年轻时喜欢收集动植物标本,成年后曾游历南美洲和非洲,并用“宇宙”统一命名他自己撰述、配有翔实图形的关于各种科学知识和文化现象的多卷论文。康德和洪堡及其他一些科学家、哲学家共同奠定了地理学的实证基础。

首先作为自然科学出现的地理学科,最初并没有被命名为“自然地理学”(natural geography),或者物理地理学(physical geography);直到更侧重人类活动与地理之间关系的人类地理学(human geography,也称人文地理学)、文化地理学(cultural geography)先后出现(它们大都属于人文学科),“自然”地理才具有区分意义。又因为文化是区别于其他生物和自然界演化的根本标志,所以,“人类地理学”(中文也常常直接译为人文地理学)与“文化地理学”大致同义,只是宽窄有别。学者按照不同的取向界定并侧重于各自的研究领域;而且,“文化地理学”似乎比“人文地理学”更侧重人类精神和社会层面的表现,特别重视社会心理、社群想象等看不见摸不着的“文化现象”。

自然地理学研究地球的地形地貌、山川河流、地质现象、矿产资源等在地球上的分布,实地调查、量化统计是主要研究方法,地图则是其主要呈现方式。人文地理研究人口、国家、语言、宗教、政治(包括党派)等人文现象的地理呈现及其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主要的研究方法包括历史地理学、文化人类学等,实地调查也是必备的功课。

2.从人类地理学到文化地理学

19世纪末,德国地理学家、民族志学者拉采尔(Friedrich Ratzel①)先后于1882年、1891年发表了两部专著,命名为《人类地理学》,从而奠定了“人文地理学”的基础。拉采尔重视文化的区域分布,认为文化地理区属于独特的文化集团,是一个具备各种文化特征的复合体。

拉采尔在完成动物学学业后,到地中海旅行并开展实地调查工作,从此由生物学者转变为地理学者。他在通讯中描述他的经历,由此得到《科隆日报》旅行记者的职务,也为他提供了进一步旅行的机会。拉采尔历时最长也最重要的旅行是1874—1875年的北美、古巴和墨西哥之旅,其间他研究了德国移民在中西部对美国的文化影响,于1876年写作了记事体的《北美城市和文化概况》,助推了文化地理研究领域的概念建立。拉采尔认为,城市生活的特点是“混杂、压缩和加速”,因而是了解人性的最佳场所和方式。

不过,拉采尔首先使用了“生存空间” (英文译为living space)的术语和种族竞争的视角,这种社会达尔文主义观点为后来的纳粹理论提供了基础。他的著作也影响了一批环境决定论者的观点,如美国地理学家、美国地理学会首位女会长森珀尔(Ellen Churchill Semple)(王恩涌,1989,p.24;p.142)。森珀尔推动了地理学特别是人文地理学在美国的早期发展。

20世纪初,德裔美国学者、文化地理的伯克利学派创始人索尔(Carl O.Sauer②)影响了整整一代美国地理学者。索尔职业生涯开始时,环境决定论是地理学的主流理论。索尔激烈地批评这种“科学”理论,更倾向于世界的特殊性和文化的历史性观点,并对现代资本主义摧毁世界文化多样性和环境健康的方式表示担忧。索尔最著名的著作是1952年出版的《农业的起源与扩散》。1927年,他发表了《文化地理学的近期发展》,从而奠定了他的文化地理学基本理论:文化景观是人类施之于物质景观的各种叠加因素及组合形式。

索尔曾被称为“美国历史地理学泰斗”(dean of American historical geography)。他的许多博士生研究非工业化地理区域,并完成了主题关于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的论文,从而创立了加州伯克利大学拉丁美洲地理学院。他门下弟子人才济济,遍布美国各重要地理学重镇,由此将从德国开始的人文地理学研究的核心位置转移到美国。

据《大英百科全书》的定义,“人文地理学是研究多种人文特征的分布变化和空间结构的科学”(转引自王恩涌等,2000,p.2)。当代人文地理学研究的领域极其广泛,由此产生日益细分的学科领域和日益多元的研究取向,如经济地理学、政治地理学、语言地理学、宗教地理学以及大大小小许多分支领域,只构成一个松散的联合体。不过,人文地理学研究对象具有特定的内核:“一是注重区域和空间这一研究的主线,研究人文现象的空间分布,以及它们的形成过程、发展规律和演变趋向”,“二是人地关系的传统”(同上)。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北美的人文地理学探讨各种文化产生和发展的地区分布和空间意义;描绘不同群体间的文化联系和传播地图,日益以文化为地理研究的核心。

二、文化地理学的界定与传播研究

何为文化地理学?最简单的说法可能就是——文化地理学是以文化为(研究)对象的地理学(王鹏飞,2012,p.10)。那么,什么是“文化”这个研究对象呢?“文化”与“地理”又是以什么样的思考方式发生研究的勾连呢?

近代科学对“文化”的概念数以百计,但以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E.B.Tylor)早期的定义最著名。泰勒在其1871年的《原始文化》一书中界定:文化或文明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转引自王恩涌等,p.22)。由此可见,“文化”是一种汗漫无边的概念;对“文化”的地理研究则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领域。

但是,特定的文化是有疆域概念的。文化的疆域特征体现为具象的文化景观、文化标志,也表现于无形的气质与风情中。地域的文化特征是在长期的社会生活中人类行为与区域环境之间互动的结果。因此,文化地理研究把地球分成不同的区域(文化区),用文化要素的特征及其起源、分布、流通等观点解释错综复杂的人—地关系。

1.文化地理学的概念界定

研究对象的广泛和研究取向的多元,带来了文化地理学概念界定的困难,也出现了其说不一的许多定义。例如,“文化地理学是研究人类各种文化现象的空间分布、地域组合及文化区域系统的形成、变化和发展规律的一门科学。(它)研究诸文化要素的形成发展与地理环境的关系,以及各种文化现象的区域特征”(夏日云、张二勋,1991,p.6)——虽然说“一门科学”的定义未必准确,但“各种文化现象的区域特征”算是抓住了文化地理研究的要害。相比之下,文化地理学是“研究与自然环境相关的物质及非物质的人类文化模式和相互作用的一门传统人文地理学分支”(约翰斯顿,1982/2004,p.130)定义就模糊得多。这种让人不得要领的定义是许多文化地理学教科书的通常。

就其针对研究重点的取向而言,这些文化地理学定义都是“正确的”,由此建立的文化地理研究,都有其针对性、合理性和适用性。按照一种整合的框架(王恩涌等,2000,p.32),文化地理学研究传统的五大主要领域有:文化区研究、文化扩散研究、文化生态学研究、文化整合研究、文化景观研究——仍然是一个极为庞大的研究课题群。综合归纳各方面的解释,可以分说如下:1)文化区研究,探讨各种主导文化的空间分布,例如核心文化的起源地及其特征、文化区的地理位置和影响范围等;2)文化扩散研究,研究某种文化在时间上的变化、发展,文化的流动、传播等;3)文化生态学研究,关注影响文化产生和发展的各种地理因素,包括自然环境和人文因素等;4)文化整合研究,探索不同文化区及其文化之间的接触、影响和相互作用,包括文化交流、文化征服、文化接纳和文化杂融等;5)文化景观研究,将特殊的人文景观视为文化意义的表征,从中分析出特定的文化传统。可以看出,文化(以及人文)地理学领域宽广,取向分殊。

事实上,人文地理学包括文化地理研究的目标十分宽泛,方法多种多样,不仅催生出政治地理学、经济地理学、语言地理学、宗教地理学以及大大小小许多种分支领域;采用的方法也从民族志到调查统计,无一不可。研究指向和内容相当分散。

也正是由于“人文”和“文化”几乎无所不包的涵盖性,导致人文地理学和文化地理学存在的共同问题——学科多元分散、学者各说各话。各种学者和学派根据自己的关注焦点,采用不同研究方法,寻求本学科和本领域的文化现象及其地理呈现。于是,文化地理学似乎成为一种关注文化地区和文化空间的粗略思路,成为囊括一大堆研究对象的巨大领域;而不是一个严谨的学科方向,缺乏一种成套的理论体系。

不过,文化地理的诸多思路,特别是文化区域、文化扩散和文化整合的研究取向,都可以被文化间的传播研究所借鉴。研究文化间传播的学者关注的重点,是与传播相关的特定现象(如媒介文化),或者在特定地理范围内(如亚洲,如全球)文化的流动和扩散。也许我们能够构建出独特的文化地理学分支,如媒介地理学(邵培仁、杨丽萍,2010),如某一地理区域的文化传播研究(张力仁,2006)。

2.文化地理与文化传播

文化与传播的关系本来密不可分:传播的内容就是文化,文化的形成也要借助传播。不过,按照地理学的思路来看文化的传播,有一些特定的观点:首先,文化具有空间性,呈现为文化区;其次,文化是流动的,各个文化区之间的接触导致文化融合。文化地理学研究文化的地域表现,包括文化与地域之间的联系;传播取向的文化地理学思路就是文化的区域性特点及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关系。

文化可以呈现于空间并形成区域。核心的、主导的文化有时间和空间上的起源;也有时空变化。核心文化最早出现的地方是“文化源地”,文化从源地向外扩散,形成的共享文化范围就是“文化区”。文化区(或者文化圈)中的习俗文化,例如语言、文字、宗教以及价值观和信念等,带有血缘因素和传承关系,具有相似性、接近性、亲和性。

文化是散佚的。在文化区域相遇时,不同文化之间会出现相互吸引、角逐、冲突甚至对抗的关系,异文化被接纳或者被改变。大小不等、层级不一的文化区,在发生重叠时会出现文化整合,异质性的文化变得越来越一致——人类相通的思想、感情是人与人之间能够交流、不同文化得以融合的心理基础。

文化的区域间流通及交汇融合,既可能是有意的传播活动,也可能是无意的接触后果。早在远古时期,人类的各种族群、各个部落之间就不断发生接触,既有互利的贸易,也有惨烈的战争——文化影响由此而生。这种影响,既有主动的文化模仿和学习(如日本奈良和平安时代派遣的十九次遣唐使),也包括文化征服及被迫的文化接纳(如西方国家对非洲、美洲的殖民和驯化)。强大的文化或者借助于强势力量的文化可能融合、兼并、同化甚至消灭居于弱势的文化。

各文化中心的变迁及文化区域的进退、文化交流的路线和文化融合的过程等,亦即文化间传播,正是传播取向的文化地理研究的关注点。

三、文化间传播的学科基础与文化地理学

在关注地理取向之前,文化传播学者早就对文化与传播的关系进行过深入思考,形成了一系列相关思路,从而奠定了文化(间)传播的理论基础。

1.从跨文化传播到文化间传播

与文化地理学相关的最早研究是跨文化传播(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这一理论取向诞生于20世纪中期,来源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逐步建立起全球领导地位的美国,更准确地说,以1946年3月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Foreign Service Institute,FSI)的成立为标志。FSI培训对外事务雇员,以应对日益增长的全球文化交流的任务。文化交流能力的提高基于实践的需要;培训内容则来自多学科的知识,主要是语言学和人类学。

跨文化交流最著名的人类学家是爱德华·霍尔(Edward T.Hall),他的主要贡献是提示了近身学(Proxemics)、高/低语境(High/Low context)和单一/多元时间利用方式(mono-chronic/poly-chronic time)等现象,及其在跨文化传播中的重要性。他对非口语语言(亦即肢体语言、无声语言)的发现,如《无声的语言》《隐藏的维度》,都具有跨文化传播学的开创意义。

另一位跨文化研究领域值得纪念的人物是美国人类学家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她写作了对日本文化富有洞见的《菊与刀》,开创了美国地区研究的先河。

虽然最初的跨文化传播研究主要出于国际传播的需要,但后来,解决美国国内日益尖锐的种族冲突的目标也被提上议事日程,甚至取代了跨文化关系在国际传播中的显要性。于是,在美国国内,跨文化传播似乎变成了针对不同族群之间人际传播的研究范围。

文化间传播(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是对不同文化之间的关系进行广泛意义的传播研究,也是对跨文化传播开创的研究领域的理论化。有学科手册(Asante &Gudykunst,1989)根据“人际”/“中介”“互动”/“比较”四级关系的视角,将文化间的传播区分为四大类研究:1)偏重人际与互动传播的,是不同文化群体、种族、国家之间个体的互动研究(文化间人际传播研究);2)偏重人际和比较传播的,是对不同文化内部人际传播之间的比较研究(人际传播文化间比较研究);3)偏重通过媒介和互动传播的,是代表国家的传播媒体(例如国际广播电台)对其他民族人民进行的大众传播研究(国际传播研究);4)偏重媒介和比较传播的,是对不同国家的大众媒体及其传播进行的比较研究(媒介体制比较研究、媒介内容比较研究等)(Asante &Gudykunst,1989,p.10)。这些不同的面向,几乎可以将已有的相关研究一网打尽。

中文“跨文化传播”用语中的“跨”字似有“凌空跳越”的意思。近来,有学者引进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的概念(译为“转文化传播”)(史安斌,2018)③,解释为非传统西方中心的、赋权特征的“‘新全球化时代’媒介文化传播当中‘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现象(史安斌,2018)。文化地理学就是穿越文化间(可见的或者无形的)障碍、通过不同文化群体之间文化流动、扩散的基础“地图”。

2.文化地理学与“文化间传播”

文化间传播在自身发展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很久,那么,文化地理学知识和思路的引进究竟有没有用处呢?本文认为有用。对于传播学者而言,从文化地理学引进的,首先是文化的区域概念。在文化的“世界地图”上,文化不是一个点,而经常是形成地域的一片,同时,这种文化区不断濡化、浸润、扩散,并与其他文化区相遇,发生碰撞与融合;其次,是区域文化的社群概念。文化虽然与每个个体都有关系,但更以一种集团的方式存续,存在社会心理的联系。集团文化与地方和群体密切相关,包括一些在空间上可能分散(如离散人口)的想象社区(社群);再次,是地域文化的融合概念。文化是杂糅的,整合的,在人口流动和文化交流的过程中,每一个地区的文化都存在雁过留声、人过留痕的叠加踪迹,都是文化吸纳与排除的双向结果;最后,是文化的接近性概念。文化的融合可能采用暴力的方式(如侵略与征服),但更多的是以日常的方式,在接触和交流中自然发生。文化的渊源及亲和性在这种天然吸纳的过程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对文化地理学的借重,在美国产生了综合性、整合性的区域研究和对文化的杂糅研究。区域研究对某一文化地理区进行多方面的文化研究;杂糅研究则发现,影响文化地理和地区文化的多元遗传因素是以混合、叠加等复杂方式融合在一起的。

1)区域研究

在关注跨文化传播的美国,20世纪40年代后期逐渐发展出对文化的地理视角,并催生出一类新型的研究领域,那就是区域研究(也称地区研究,Area Studies)。地区研究影响和改变了美国人看待世界的态度和方式。

正如最初的跨文化传播研究一样,区域研究也服务于美国的全球战略和国际传播,是货真价实的对外传播研究:“在美国,关于外部世界的制度化、专业化研究被称为‘地区研究’或者‘国际研究’。”地区研究主要关注除美国本土和西欧以外的世界各地区,而这种多学科、多面向的地区研究“不仅是由知识本身构成的体系,也是一种知识生产的组织形制”(牛可,2010)。

随着美国全球霸主地位的确立,根据其战略重心的不断移动,美国区域研究一一指向陌生的非西方文化区域。虽然初始动机令人存疑,但美国的区域研究项目操作认真,培养了大批跨文化交流的人才,并产生了一大批有质量的研究成果。而一些本来出于美国目的的研究者,却大多对研究对象产生了友好的感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转变立场,成为美国对外政策的批评者。其中最重要的代表是乔治·卡欣(George McTurnan Kahin),他是美国越南战争政策的主要批评者之一(高子牛,2017)。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卡欣在美国军队服役,准备派往日本占领的印度尼西亚。于是他学会了印尼语和荷兰语。战后,他继续追求对东南亚的研究兴趣,并进行实地调查研究。他在斯坦福大学做的硕士论文,主题关于华人在印尼的政治地位;他从霍普金斯大学获得的博士学位,论文题目是《印度尼西亚的民族主义与革命》(NationalismandRevolutioninIndonesia),出版后被认为是关于印尼历史的经典之作(高子牛,2017)。卡欣在康奈尔大学创立了现代印尼项目,使之成为亚洲研究特别是东南亚地区研究的一个核心。他一生培养了许多区域和跨文化传播的研究人才,其中最著名的,是当代亚洲民族主义研究者、提出“想象的共同体”概念的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安德森,1983/2005)。

2)文化接近性与文化杂交

区域文化并非纯粹的单一的文化,而是在群体流动和文化交流的历史长河中层层累积的结果,是不同文化通过相互的接触与交融积淀下来的。

按照《文化杂交》(伯克,2009/2016)一书对人类杂糅历史的概括,杂交物从人种到物品,从文本到行为实践,种类繁多。杂交情势千姿百态,包括势均力敌与力量悬殊,从主动适应到被动接纳。杂交反应从追求异国时尚到采取文化净化和隔绝政策,多种多样。杂交结果杂色纷呈,从文化的“全球化”到“反全球化”到“逆全球化”,导致全世界的克里奥尔化④。特别是,杂交术语丰富多样,许多比喻式的术语都来自别的学科,如经济学(“借用”)、动物学(“杂交”)、冶金术(“熔炉”)、饮食业(“杂炖”)和语言学(“移译”)(伯克,2009/2016,pp.33-34),反映了文化之间调适、对话、协商、改变的融合过程及其结果。

文化的“杂糅”概念有力地推动了对“文化融合”的新认识:文化是相互渗透的,是融合的、杂交的;有时,这种交流是自愿的,如在地人民主动接纳有利的外来文化,有时又是被迫的,如殖民地人民被强制服从宗主国的文化。长期生活在黎巴嫩、精通阿拉伯语的美国教授克雷迪(Marwan Kraidy)认为,文化混杂既不是整体的,也不是多元的,而是合成的(synthetic),需要在社会层面上理解各种混杂的规模与方向,如各种复杂的结构性因素、受众对媒介混杂内容的阐释,结果也不是简单的西式全球化,而是结构因素与文化主体之间的能动关系。克雷迪在论述杂糅时提出“批判性文化嫁接”(critical transculturation)的概念,构建了一个通过本土文化“批判性介入”引导“文化杂糅”的理论视角(梁悦悦,2017,p.66)。

“杂糅”概念最初来源于殖民地人种杂交的南美洲,是文化地理学视角和区域研究的重要发现。也是在电视文化杂糅明显的拉丁美洲,学者发现了文化间传播的“文化接近性”特征。长期聚焦于巴西电视研究的美国学者斯特劳巴哈(Joseph D.Straubhaar)于1991年发表文章,提出了从“文化研究”立场出发的“文化接近性”概念。

文化接近性的理论前提其实非常简单:人们总是因相同或者相似的历史、地理、语言、宗教等文化因素而产生熟悉感、亲近感、认同感;这种认同感使人们接近某种文化,并作出接触、接受该文化的选择。不过,“文化接近性”作为理论思路的特殊性在于,它对文化认同的条件作出了更细的划分:文化接近性可以是天然形成的,如对母语和故乡的感情;也可以是后天构建的(例如,对民族国家的效忠就是经现代西方意识形态的植入而培育的,是一种政治认同)。同时,“文化接近性”并不是一种天然存在的静止概念,而是处于动态变化之中。

斯特劳巴哈以“杂糅”来形容“全球化”的文化;又采用“多层次文化认同”(multilayered cultural identities,或“多重文化身份”)的概念阐释从本土到全球不同层级文化身份的“共存”状态,从而分解了文化的接近性。“多重文化身份”提出了文化接近性“从本土到全球”的“多层次”完整体系,打破了“民族国家中心”的全球化观点:在“地方”“地区”“国家”三个本土层次的文化认同体系中,民族国家是重要但非包罗万象的层次;同时,在民族国家“以上”的层次,需要更加强调“区域”(如亚洲)而非“全球”的影响。“多层次文化认同”强调受众的能动性:它们具有“杂糅”多重文化身份、使其相互“结合”而非相互“对抗”的能力(梁悦悦,2017)。于是,文化接近性提示了全球传播必须克服陌生感、创造接近性与产生认同感的目标及任务。

四、文化地理学的变化与全球化时代的新问题

起源于地理学特别是(自然)地理学的名词局限常常误导人文地理学的研究者,将焦点置于(物质的)人造物对象及人地互动的目标(景观),从而缩小了人文地理学的研究范围——文化本身的区域分布与空间流动。

此外,在新技术、新媒介迅猛发展的全球化新时代,“传统”文化地理学的时空也发生了新变化——地理的区位让位于心理的接近。

1.文化地理学的一些问题

传统的文化地理学延续自然地理学的思维,关注文化群体与自然环境的相互作用。同时,偏重物理的、具象的景观,以物质景观(如房屋建筑、城镇乡村)解释文化意义。

传统地理学偏向于用“文化”(因素)解释“地理”(景观),而不是用地理(区域分布)展示文化(情状态势)。这种偏重地形地貌的自然地理学传统思路带来了一个问题:文化究竟应该是主题,亦即研究的对象,还是环境和语境,亦即只是影响的因素?更进一步的问题是:人文地理学是否应该倾向甚至局限于物质的可见的形态?文化本应重视的能动与想象作用体现在哪里呢?

某些文化地理学者特别重视景观的空间意义。在传统的地理学中,“景观”(Landscape)一般指地球表面各种地理现象的综合体。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文化景观),往往是实体的、有形的、物质的概念。然而,文化却常常是无形的、意义的、想象的,尤其是在拟像、仿真、虚拟大行其道的电子时代。例如印度学者阿帕杜莱(Arjun Appadurai)提出的现代化过程中种族、媒介、科技、金融、意识的断裂。这里的五种“景观”(约定俗成的译法,scape)不妨命名为“景象”,以表达那种若有若无的不可见联系。

2.全球化时代文化地理的变化趋势

全球化带来了文化地理的悖论。然而,正是全球化,改变了文化扩散的速度,导致文化景观的根本变化。在远古时代,在前全球化(前资本主义)时代,传统社会的民间文化大多随着具有某种文化特征、携带某些文化元素的文化集团成员的迁移而扩散,文化跨越距离的主要方式是迁徙、战争、贸易、宗教等,扩散的速度很慢;而当代的流行文化多借助现代通信、联络与交通等媒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与激情改写文化的区域面貌。

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扩散产生了与古代不同的文化景象,文化地理学主要关注的独特人文景观日益稀少、迅速湮灭。随之而来的,是时尚,是流行,是千城一面,是大同小异,人们甚至分不清某种文化的起源地(发明权)及其扩散的过程。全球传播使得流行文化与独特的地方生态失去了联系,景观再也不能成为环境的代表和文化的象征。

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利用人文地理学的人造景观概念塑造城市品牌的运动却轰轰烈烈。造城者以一种有意识的文化设计,力求城市空间的时尚化,反映的是他们心目中的文化理想和现代化标准。在这里,景观不再是长期文化积淀的产物,它们与在地民众的日常生活联系微弱。商业性的目的和品牌化的经营使得某些不实用的地标建筑变成无生命的摆设。更有甚者,为达吸睛、吸金的目标,追求怪异、浮华的外形,美其名曰的创新景观造成极大的浪费。

电子传播消灭了时空距离——文化接受可能瞬间实现,文化征服常常隔空完成。文化成为最能盈利的商品,文化产业成为最有力的梦幻推销者。不过,文化产品、文化市场、文化贸易,这些有意识的文化传播也都发现——文化仍然具有区域的接近性和同源的亲和性;只是文化的传播不再限于自然而然的过程,也不再遵循传统地理的路线和途径。人及其文化成为改变地理的最大因素。

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创新研究”的研究成果(项目批准号:14ZDA056)。

注释

① 关于拉采尔的生平,可见:Gilman,D.C.;Peck,H.T.;Colby,F.M.,Eds.(1905).“Ratzel,Friedrich”.New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1st Ed.).New York:Dodd,Mead.

② 关于索尔的生平和著述,可见:Leighly,J.1963.Land and Life:A selection from the writings of Carl Ortwin Sauer.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Price,M.,and M.Lewis.1993.“The Reinvention of Cultural Geography”.Annals of the Association of American Geographers,83(1):1-17.

③ 据史安斌教授说,最先提出这个概念并引进中国的是赵月枝教授。

④ 克里奥尔化起初指南美洲来自殖民者、印第安人和非洲奴隶的人种杂交和语言混合现象,后含义扩大,指混杂后出现的新型融合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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