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枝
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是一个正在探索中的有关全球传播的整体性理论和实践框架。这一框架对传播政治经济学(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后殖民文化研究(post-colonial cultural studies)、传播与发展研究(communication and development)以及跨文化研究(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等相关领域进行批判性反思,以求更全面和深刻地理解全球传播和文化变迁的过程与动力机制,并通过学术实践促进人类传播和文化秩序向更平等和包容的方向转型。作为马克思主义传播学术的当代发展,这一研究取向聚焦权力这一核心概念,以挑战西方中心主义、文化本质主义和媒介中心主义为己任,将传播、政治经济结构和社会发展等问题放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内不同文化间的碰撞和互动过程中来分析,强调社会体系的动态转型与历史性演变过程以及传播与文化的社会历史嵌入性和社会主体的能动性。一方面,它强调源于西方的强势现代资本主义政治经济体系所主导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过程的划时代影响,对任何传统主义和本土主义(nativism)倾向保持警觉;另一方面,它尤为关注以中国为代表的非西方国家和地区在与全球资本主义的碰撞与摩擦中的特殊历史文化资源和所形成的多样现代性,包括挑战资本主义的可能性以及这种挑战的主体等问题。
2008年,在本人与葆拉·查克拉巴蒂(Paula Chakravartty)合编的著作《全球传播:迈向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GlobalCommunications:TowardaTransculturalPoliticalEconomy) 一书中,我们首次把特定的“跨文化”(transcultural)概念与传播政治经济研究相结合,提出了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的基本框架,并围绕国家、市场、社会这三个相互构建的权力场域,通过不同文化背景学者的具体研究来展示这一框架所开拓的全球传播研究新视野(Charkravartty & Zhao, 2008)。同年,在《中国传播政治经济学》(CommunicationinChina:PoliticalEconomy,PowerandConflict)一书中,本人在分析有关中国传播的现有研究框架的不足的同时,从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视角分析了改革开放语境下中外传播体系整合的过程、动力机制、意义以及由此产生的社会文化矛盾和张力(Zhao, 2008)。此后,本人在一系列文章和学术访谈与演讲中进一步勾勒了这一研究框架的基本内涵,并通过具体的项目展示了其在“从全球到村庄”的研究、教学和社会实践中的初步运用。①本文从“跨文化”一词的不同涵义和知识社会学背景切入,回到这个框架提出前后的传播学术语境和翻译问题,并结合相关最新学术资源,进一步探讨这一框架的基本思路。
在英文传播学文献中,有三个不同的词,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它们的中文翻译只有一个,都是“跨文化传播”。在阐明本文所对应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相关名词有跨文化——transculturation, 跨文化性——transculturality, 跨文化主义transculturalism) 一词在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框架中的特定涵义前,有必要先解释更为学界所知的其他“跨文化”概念的涵义。英文语境中,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最为普遍,它已经是传播学中一个建制性的学科名词。中文语境中的跨文化传播与英文主流传播学中的这个概念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跨文化”视角起源于19世纪人类文化学家所探讨的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问题,这一基于西方中心主义和“文明等级论”的学术视角,“有着深厚的殖民和种族主义色彩”,以“如何使西方的殖民主义政策在东方得以顺利推行”为目标(姜飞, 2004)。作为以美国为主导的主流传播学的一个有很强应用性的学术分支,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起初主要关注处于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体间交流问题,它的发展几乎与“冷战”之初出现的传播与发展或现代化范式同步,在学术政治上也与其同构,同时回应战后美国全球扩张的传播和文化霸权需要。这个领域的经典著作,美国人类文化学家爱德华·霍尔(Edward T.Hall)的《无声的语言》,就是作者为美国国家培训驻外官员的经验之作。总之,“跨文化传播研究肇始于‘冷战’之初,其初衷是美国作为超级大国向全球延伸影响力的过程中的一种人际交往策略”。最主要的是,“虽然相关研究和培训从一开始便有浓重的西方文化中心主义和帝国主义背景,但是研究本身并不关注国家和权力问题”(单波、刘学,2015,p.003)。这里需要补充的是,阶级问题也被排除在跨文化研究之外。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进程的推进,更促进了跨文化研究在外交、国际经贸、教育等领域的运用和学科本身的发展与扩张。作为以美国为主导的国际传播学会(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的分支领域之一,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的当下定义不再突出不同文化中的人际沟通和个体间的传播问题,而是在整体和制度层面关注“世界上不同文化之间和之中的传播理论和实践,不同文化、国家和族群的媒体制度的比较,国际传播的其他方面,以及传播与国家发展间的关系”(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Page)。
尽管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概念的内涵从人际沟通层面扩大到了传播政治经济学者所一直关注的制度和国际传播领域,其作为一个源于美国的建制性应用研究领域与传播政治经济学的整体性视野和批判性价值取向,尤其是后者对美国文化帝国主义、跨国资本和跨国阶级关系、国家性质和权力问题的关注,有内在的矛盾。这也许部分解释了为什么以欧洲学者和传播政治经济学者为主体的国际媒体与传播学会(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Media and Communication Research, IAMCR)至今没有“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这一分支和兴趣小组。
就其本身而言,正如德国哲学家沃夫根·维尔茨(Wolfgang Welsch)所批评的那样,intercultural/跨文化概念无论在描述性和规范性层面都有不妥之处(Welsch, 1999, pp.195-213)。这里的问题,又要追溯到“文化”这个十分复杂的概念本身。在英文语境中,“文化”最初是一个过程的名词,由原先对动植物的培植和养殖到16世纪早期延伸到人的某一个方面具体能力或特征的培育或涵化,直到18世纪晚期和19世纪早期,这两个层面的意义一直是这一词汇的主导意义。此后,“文化”作为一个独立的名词才被广义化和抽象化为其主导性的现代意义,指一个民族、社会或一群人的整体的、区别于另一群人的特征和习俗。这一已经成为现代经典意义上的“文化”概念的流行,与欧洲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过程和欧洲殖民主义的扩张过程相辅相成,以至于“文化”往往被等同于“民族文化”(Williams, 1976; Said,1994; Eagleton, 2000)。在现有的跨文化研究中,文化概念更是被“作为等同于社会的概念”使用,强调以“共识”和“共享”为特征的所谓“共同文化”,而不是英国文化研究中的批判性概念,尤其是文化作为“相互对抗的意义网络”和“意义上抗争的必然性”(约翰·斯道雷,2015)。
然而,这一现代主导意义上的“文化”含义不但把原有词义中的“培育”或“涵化”过程的内涵去掉了,而且突出了一个族群内部的同质性和外部的分野,也即每个族群作为一个“岛屿”或“领域”的存在(Welsch, 1999)。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跨文化传播学者单波、肖珺主编的《文化冲突与跨文化传播》一书认为,无论是inter-cultural, cross-cultural, trans-cultural, “都有一个共同预设,文化是有边界的,因此才有‘在……中间’(inter),‘交叉、穿越’(cross),‘贯通、超越’(trans)等的说法”(单波、肖珺,2015,p.66)。
这样的“文化”概念与基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欧洲主权民族国家概念在学术研究中有相互同构的关系,而当下的世界主权国家体系又是其存在的现实基础。②但是,这一主导文化概念的局限性和所带来的问题也不言自明。第一,“去过程化”为去历史化,尤其是去阶级性和斗争性的文化本质主义理念,甚至西方种族主义世界历史叙事提供了基础。实际上,美国马克思主义学者瑟杰克·罗宾森(Cedric J.Robinson)早就揭示,“一个白人的欧洲”本身是通过排斥古希腊和北非的历史性相互依存关系所构建而成的(Robinson, 2000)。第二,正如沃夫根·维尔茨所言,这一概念对内部同质性和与外部分化性的强调,不但在描述上是无效的,而且在规范上是危险和不可取的。这是因为,在描述层面,这样的文化概念不能反映现代社会内部多民族融合的事实和阶级与阶层、性别等分野间的巨大差别;在规范层面,这样的概念会因为过分的文化身份诉求,有导致分裂甚至政治冲突和战争的危险(Welsch, 1999)。③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旨在处理不同文化间的传播问题。跨文化性或文化间性(intercultural subjectivity)概念的提出,正是针对不同文化之间的承认、理解和沟通问题。在一个多于两种文化的社会里,多元文化性(multiculturality)和多元文化主义(multiculturalism),也即倡导不同文化间的包容、尊重和共存——前者作为一种状态,后者作为对这种状态的倡导——作为一种比殖民主义的文化同化或文化沙文主义政策更理想的规范性理念而被倡导。比如在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从1972年开始,就成为国家政策。然而,无论是interculturality/跨文化性还是multiculturality/多元文化性, 它们都基于前面所讨论的特定文化概念,而正因为这个把文化岛屿化的基本概念本身有局限,这两个概念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Welsch, 1999)。④
作为中文跨文化概念的第二个英文对应词cross-cultural,与第一个英文对应词intercultural在对文化概念的理解上,没有根本的区别。单波教授在其《论跨文化传播的可能性》一文中,把cross-cultural一词理解为“交叉文化或交叉文化地域”,把这一语境下的跨文化传播问题理解为“我们如何在文化的多样性和交互性中实现对话与合作”的问题(单波,2014)。与intercultural 概念所定义的“不同文化间的”语境相比,cross-cultural突出的是文化间的“交叉”和“穿越”的意涵。
相对于intercultural 和cross-cultural这两个跨文化概念,以transcultural为英文原词的跨文化概念在中文传播学界可能相对陌生。单波教授把“trans-cultural”理解为“超越文化”,把这一语境下的跨文化传播理解为“我们如何超越分裂的文化碎片,创造有生命力的公共文化空间”的问题(单波,2014)。总之,inter-cultural, cross-cultural 和trans-cultural被认为是构成“跨文化”的三种语境。三个词前缀不同,其所涉及的“文化”概念是一致的。在前面所引的《文化冲突与跨文化传播》一书中,intercultural、cross-cultural和trans-cultural三种语境共享“文化是有边界的”预设(单波、肖珺, 2015,p.66)。本文无意挑战“文化是有边界的”这一观点,也认同“如何创造有生命力的公共文化空间”这一问题意识,但是希望补充:在英文语境中和对“文化”一词的理解上,intercultural,cross-cultural 和transcultural 之间有重要的时空和全球政治历史涵义差别,或者起码有不同的侧重。
如前所述,传统的intercultural/跨文化概念是基于欧洲现代民族国家形成过程中强调内部同质性和外部异质性的文化概念。相应地,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作为一个问题,与西方殖民主义的历史有密切关系,而其作为一个建制性的应用传播学分支,则成长于20世纪战后美国在非西方国家和地区进行政治经济扩张的需要。与此相反,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中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源于后殖民的语境,它所强调的是文化的混杂性、过程性、生成性和抗争性。也就是说,“贯通、超越”并不是transcultural 概念的核心意涵。不同文化在碰撞和斗争中“转型”才是这一概念的核心。
确切地说,尽管“trans-cultural”的确可以被理解为“超越”文化(“trans” 被作为“文化”一词的前缀,用“-”分开),作为一个形容词的“transcultural”与“intercultural” 和“cross-cultural”这两个词不一样,并不是在“cultural”之前加了“trans”这一可以被理解为“贯通、超越”的前缀而出现的。实际上,从后殖民学术史的角度,“transcultural” 这个词是首先作为名词出现的 “transculturation”一词的形容词形式,后者可以追溯到古巴学者菲南多·奥梯茨(Fernando Ortiz)早在1940年就用西班牙语出版的一部名为《古巴反论:烟草与蔗糖》(西班牙原文标题为ContrapunteoCubanodeltabacayelazúcar)。1947年,这部书的英文版以CubanCounterpoint:SugarandTobacco为名,在美国出版(Ortiz, 1995)。在该书关于“transculturation/跨文化现象及其影响”一章中,作者创造了“transculturation/跨文化”一词,用以分析古巴与西班牙殖民主义者间不平等的文化碰撞和由此产生的后殖民文化转型过程。也即,如果说基于intercultural一词的跨文化概念带有西方文明等级论和19世纪殖民主义以及20世纪战后美国文化帝国主义的胎记,其话语主体是爱德华·霍尔这样的欧美建制学派者,那么,基于transculturation一词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是后殖民语境的产物,其最初话语主体是后殖民国家和地区关注本地社会发展和文化转型的学者。在这个意义上,跨文化研究的确进入了姜飞教授讨论的“后殖民语境”(姜飞,2004)。
正如艾菲尔德·赫尔曼(Elfriede Hermann) 所阐发的那样,菲南多·奥梯茨特定的跨文化概念包含多重含义(Hermanm, 2007)。这些含义包括以下三个层次:1)当不同的文化碰撞时,彼此产生强烈的影响。在西班牙与古巴的殖民关系中,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一起被锁进一个痛苦的文化转型过程;施动者本身也被这个过程所影响。2)这个过程充满物质和精神层面的暴力,归根结底包含权力关系,而且必然导致殖民地原有文化的失却和连根拔起。3)这不是一个消极的概念,而是一个能动的概念,包含碰撞之后新文化的生成之意。如果一定要把这个词从字面上拆开理解,那么,“trans”作为前缀强调的是转变、转型,或衍变、嬗变的意思,即“transformation”(转化、转型)或菲南多·奥梯茨本人在论述时用的“transmutation of cultures”(文化的衍变、嬗变),而不是“transcendence”(超越);同时,“culturation”(文化化)则突出了文化的过程性——在论述中,作者用两个相反的过程——“deculturation” (去文化化)和“acculturation” (涵化) ——的总和来解释“transculturation” (跨文化)(Ortiz, 1995,p.98)。总之,基于transculturation一词的跨文化概念在菲南多·奥梯茨所描述的具体语境下,可以被理解为不同文化在权力关系不平等的殖民碰撞中互相转型,形成新文化这样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包含原有文化因素的失却和改变以及新文化被吸收。这一特定的跨文化概念为分析不平等权力关系中的文化交流和全球传播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视角(Coronil, 2007, pp.IX-LVI)。
虽然艾菲尔德·赫尔曼在出版于2007年的一篇文章中认为,菲南多·奥梯茨的著作一直没有在人类学界和文化研究界引起足够的重视,但是,这部书1947年的英文版在长期绝版后,于1995年得以重新出版并在2001年第三次重印。这足以说明,这一长期被忽视的开创性后殖民学术成果,终于受到广泛关注。不管是否追溯到菲南多·奥梯茨,与他最初的定义相关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过去20多年间在后殖民文化研究中的影响不断扩大,并最终扩展到了全球传播研究领域。
在2008年出版的《全球传播:迈向跨文化政治经济》英文编著中,本人与合作者正是通过参考不同文化背景的后殖民学者的研究,用这一概念所包含的不平等世界体系中不同文化间的碰撞和转型的内涵,来丰富和扩展后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的传播政治经济学研究。正如我在下一节会进一步讨论到,我们最重要的学术动机,就是克服现有传播政治经济研究的欧美中心主义倾向,及其在文化、种族以及后殖民主体性等问题上相对于1960到1970年代早期文化帝国主义批判者的退缩以及与“文化研究”的分裂,重访早期文化帝国主义批判者在国际社会主义运动和去殖民化运动背景下所秉持的反帝反资立场和社会革命视野(Charkravartty & Zhao, 2008,pp.14-15)。相对于1980年代以来的欧美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我们在其所关注的媒体和信息商品化、传播产业的资本控制和产权集中、信息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管制等议题之外另辟蹊径,把传播现象所涉及的非西方国家和地区的发展和现代化、地缘政治变迁、民族文化认同、种族、性别等问题放在后“9·11”语境和全球视域下特定的国家、市场以及社会动态互构关系分析的中心地位。该书中有多元文化背景的学者所做的具体研究,涉及中国、俄罗斯、欧盟、东亚、北非和阿拉伯世界、印度、委内瑞拉、巴勒斯坦、新加坡等国家和地区复杂的内外传播权力关系,北美自由主义女性主义媒体关于伊斯兰的叙事与美国在中东的帝国主义战略的关系,美国社会内部西班牙语媒体的政治经济结构和族群与文化政治指向,以及非洲文化遗产、知识产权产业与美国非洲裔族群作为文化消费市场的联系等。通过这些研究,我们在勾勒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传播政治经济权力与内外文化政治关系及其演变过程的同时,也凸显了美国作为一个多族群现代帝国内部复杂交错的传播与文化政治图景,展示了意义和身份问题是如何处于理解美国内外传播关系的核心地位的。我们把这一整合后殖民语境下的文化研究和政治经济研究资源来讨论全球传播问题的努力叫作Toward a Trans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迈向一种跨文化政治经济(Charkravartty & Zhao, 2008)。
基于以上的分析,把源于transculturation这个描绘文化转型和生成过程的词翻译为“转文化”或“文化转型”也许是比较合适的。如前所述,与“贯通、跨越”相比,这里强调的是“转型” 和“衍变”的含义。前者不一定强调“跨越”者主体性的变化——见了面,打了招呼,彼此相互理解和承认,没有发生冲突,你还是你,我行我素;后者强调主体性的变化和新文化形式的产生——不仅仅见了面,而且有了碰撞和摩擦,在此过程中产生变异,转化为新主体,形成新的文化形式。⑤
值得强调的是,这样的跨文化概念包含了中文中用来翻译西方现代culture概念的“文化”一词中“文”和“化”二字的原意。在汉语的词源中,从简单的百度搜索便可知,“文”指各色交错的纹理(《易·系辞下》:“物相杂,故曰文”), “化”指改易、生成、造化(如《庄子》:“化而为鸟,其名曰鹏”)。西汉以后,开始有“文化”两字连在一起的用法。因此,19世纪末,“当时学界先贤在翻译英文culture时,运用了‘文化’一词与之对应,堪称巧思绝对,颇具匠心”(邸永君, 2018)。总之,在以“多族群文化互化”过程为核心的中华文化语境中,transculturation这一概念并不难理解。例如,赵汀阳教授(2015,p.164)在《天下的当代性》一书中,就把“中国综合文化的形成方式”称为“化”:“化是变易,不是一方改变而总是互化。因此,化区别于宗教的皈依(converting),而是多种文化对存在秩序的合力重构。”
的确,本人在第一次把自己出版于2011年的“ChallengeofChina:TowardaTransculturalPoliticalEconomyofCommunicationforthe21s tCentury” 英文文章编译成中文出版时,曾考虑过把“transcultural”翻译成“转文化”或“文化转型”,以区别于现有的强调文化的边界性甚至往往有本质主义倾向的其他跨文化概念。这样一来,把“trans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翻译成“文化转型政治经济研究”,“也许更贴切”⑥。然而,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用“跨文化”一词。这有几个方面的考虑。
第一,尽管本人意识到这一概念与现有有关跨文化传播的三个英文概念的理解有区别,但毕竟这些概念针对的都是同一个领域的问题或相同的现象。可以说,intercultural, cross-cultural, 和本文特定的transcultural 概念代表了跨文化概念的三层不同内涵——第一层是基于沃夫根·维尔茨所批评的文化概念的不同边界中的文化主体间的理解和交流问题。第二层(无论是cross-cultural, 还是被理解为“贯通、超越”的trans-cultural)是基于同样的文化概念的多种文化主体间理解、交流进而可能的跨越,与第一层只有很少的差别。第三层与前两者的区别更有实质性,包含对前两者共享的文化概念本身的现代民族主义理解的扬弃,这一理解强调本来就没有纯粹的、属于一个族群的文化,文化本身意味着混杂,是相互吸收和融合的过程,在群体和个体层面都是如此。在这里,对文化这一母概念的理解和殖民与后殖民学术语境的区别,才是理解不同跨文化概念的核心所在。这是围绕“文化”这一概念的学术话语政治的一部分。因此,与其发明一个全新的“转文化”或“文化转型”概念,还不如用强调混杂性、过程性和后殖民抗争性与创新性的文化概念,去挑战、丰富和发展原有“跨文化”概念的内涵。
第二,尽管本人在原则上同意沃夫根·维尔茨和其他许多学者对现有“文化”概念和“跨文化”概念的批判,但是,如前所述,这样的概念的存在有其现有社会权力关系和现有世界秩序和地缘政治经济权力关系基础,在它们所代表的现有社会权力关系和全球政治经济权力关系的物质基础被彻底改变之前(比如阶级分化和民族国家的消亡,与西方帝国主义、种族主义以及霸权主义有历史性同构关系的现代主权体系的彻底转型),对文化和跨文化概念的主导性理解不会因为有了新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而消失。这是基本的历史唯物主义立场。
第三,虽然基于菲南多·奥梯茨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包含“转”和基因变异的内涵,考虑到文化转型在许多情况下是一个相对长的过程,而中文中的“转”字不能充分表达长时态过程(除“转型”外,“转身”“翻转”“旋转”等都与短期行为有关),也不是最恰当的翻译。中文语境下,虽然“多族群多文化的互化”与“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型”这样的短语能表达transculturation 所包含的文化在时空中变异的含义,但是,我无法找到与这些短语相应的单个形容词,而即使最为简短的“文化转型政治经济研究”,当时也感觉“可能太拗口”(赵月枝等,2014,p.14)。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在中文学界,成立于1988年、致力于研究基于欧洲和非欧洲文化间的碰撞所引发问题的Institut International TRANSCULTURA 已经被翻译成“跨文化国际学院”,而这里的“Transcultura”一词的含义与我们在2008年所首先提出的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框架中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含义一致。正是基于此,本人将“trans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译为“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这里,我不去讨论跨文化国际学院的学者所用的跨文化概念是否可以追溯到菲南多·奥梯茨。但是,其相关学者就跨文化主体性的最新讨论为本人在2008年的《全球传播:迈向跨文化政治经济》一书基础上丰富和发展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框架提供了哲学基础。
更具体地说,中国社会科学院的赵汀阳教授与“跨文化国际学院”创始人之一——法国哲学家阿兰·勒·乐比雄(Alaine le Pichon)2017年就跨文化主体性的东西方对话与本文所希望阐述的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有共通之处。在这个对话中,赵汀阳教授提到阿兰·勒·乐比雄 “发明”了“跨文化”(transcultural)概念,而且这个概念尚未有明确的定义,这与本人对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作为一个尚在探索中的分析框架的定位恰好一致(冯建华,2017)。赵汀阳教授对这一“跨文化”概念的如下阐释和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值得引用:
跨文化意味着不断地将外来文化的知识和理念加以内化,从而将已有的本土文化进行重构,进而发展为一个“共可能性”文化循环的过程。“共可能性”这个概念来源于莱布尼兹,他曾论证过一个在逻辑上最优的可能世界必定是万物共可能的世界。不难发现,“共可能性”的文化循环是与解释学循环相对应的概念:解释学循环说明了,在文本解释中,整体与局部的理解之间,或传统与当代理解之间,相互不断发生作用的内在循环模式;而“共可能性”文化循环则说明了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相互作用的对外循环模式。从这个意义上讲,跨文化并不是指像人类学家那样以局外人的眼光对外来文化进行考察,而是将他者内化吸收,并最终融合成为自己一部分的过程。不知是否曾经和你提起过,当代的中国已经因为部分地内化了西方文化而变成一个混合型的跨文化国家? (冯建华,2017)
总之,把英文“transcultural”一词译为本文所理解的“跨文化”,既包含了中文语境中“文化”这个概念的根源性内涵——混杂性和生成性,也有上文所引的单波教授定义的“trans-cultural”一词的含义,即“超越分裂的文化碎片,创造有生命力的公共文化空间”的规范性和前导性意义。正如爱德华·萨伊德(Edward Said)所言,部分由于帝国,没有一种文化是单一和纯粹的,“所有都是混杂的、异质的”(Said,1994, p.xxv),这样的文化在不平等权力关系下的碰撞是资本主义成为世界性体系后的常态,在这个过程中文化的创造性转型是超越原有文化边界的前提,而超越是构建人类共同体理想和实现“共可能性”愿景的必由之路。
进入21世纪以来,一方面,全球化的深入,尤其是跨国媒体集团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和网络传播的普及,使基于主权民族国家之间的“国际传播”概念变得越来越不能准确描述世界传播现状,这使“国际传播”这一源于19世纪的词汇失去了其在20世纪的主导地位;另一方面,针对文化本质主义的崛起和基于文化身份认同的冲突的增多,如上文所引的沃夫根·维尔茨那样的对主导的、基于欧洲现代性和民族主义的文化概念和由此派生跨文化概念和多元文化概念的批评与反思,也在全球化研究和传播与文化研究界日渐增多。批评者往往都体认到interculturality/跨文化性或多元文化性的局限,转而倡导强调混杂意义的transculturality/跨文化性。比如,简·尼德文·皮特尔斯(Jan Nederveen Pieterse)在1995年的一篇文章中就指出,需要用一个跨域(translocal)的文化概念替代传统的基于地域的文化概念,从而突出文化的混杂性、翻译性和认同形成的过程性(Pieterse, 1995, pp.45-68.);沃夫根·维尔茨则在前文所引的1999年的文章中从宏观和微观个体层面倡导transculturality/跨文化性概念,认为这个概念不仅更符合当下的全球现实,也符合历史,更有克服冲突和营造可欲的人类社会共同未来的效用(Welsch, 1999)。
具体到英文传播学界,与菲南多·奥梯茨的跨文化概念的被重视相辅相成,1990年代以来,后殖民语境下的拉美文化和传播学者在分析拉美传播时对混杂性和过程性的强调对欧美文化研究和政治经济学者产生了重要的影响。⑦在随后学术全球化加速的语境下,后殖民批判学术成为战后英国文化研究和以北美学者为主体的政治经济研究在新一代越来越国际化学者身上走向新的融合的重要知识来源。例如,澳大利亚学者杰弗·路易斯(Jeff Lewis) 就从重振文化研究角度呼吁从“文化主义”到“跨文化主义”(Lewis, 2002);美国学者马万·克莱迪(Marwan Kraidy)则用“批判的跨文化主义”(critical transculturalism)来强调所有文化在社会整体而非个体层面内在的混杂性(Kraidy, 2005)。学者们在用“全球传播”(global communication)替代“国际传播”(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的同时,用本文所强调的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概念来一方面替代国际传播(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研究,另一方面替代和超越传统的、强调边界的intercultural/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跨文化传播研究。然而,在这一过程中,也出现了抛弃传播政治经济研究的批判性内核,尤其是否定早期传播政治经济学者对文化帝国主义的批判,对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全球化所带来的文化混杂性和文化与传播产品从非西方国家向西方国家的“反向流动”进行市场民粹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分析的倾向。⑧
《全球传播:迈向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一书正是针对这一学术语境所提出的一个批判性分析框架。在主标题中,针对全球化的现实和资本主义的全球性,我们把研究视域定位为全球而非国际传播,以此超越方法论民族主义的偏颇与和现代主权体系的局限;在副标题中,一方面,我们从后殖民批判理论所包含的跨文化视角来定位传播政治经济研究,另一方面,我们从政治经济批判,即对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批判和超越的角度,来总揽跨文化传播研究。这与那些只停留在对主导文化概念的后结构主义和后殖民学术解构,甚至放弃对文化帝国主义及其背后的国家、跨国资本、跨国阶级关系和地缘政治权力的批判而去政治化地描述甚至庆贺文化的多元性和混杂性的研究,有根本的区别。对我们来说,正如本质化的“传统文化”或“原生态”文化是一个迷思,后殖民学者所津津乐道的文化“混杂性”概念除了其描述性意义外,也是有局限的。也就是说,资本主导的全球文化市场所产生的混杂跨文化形式本身并不能带来真正的社会解放。跨文化研究对于政治经济研究的价值,与其在于它对文化的混杂性的体认,毋宁在于它强调了对全球资本主义在非西方文化系统“落地”过程中所产生的“摩擦”和碰撞,以及由此带来的对资本主义现代性从理论到实践层面进行扬弃与超越的努力。最为关键的是,我们认同对西方中心主义认知中把资本主义与现代性、资本主义与发展混为一谈的批判,坚持文化转型与政治经济转型的不可分割性,认为文化多样性不等于资本主义文化内部的多样性,更不等于用文化差异来遮蔽社会经济不平等和规避实质性的发展问题(Charkravartty & Zhao, 2008)。
总之,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是一个有机整体,“跨文化”与“政治经济”两者不可偏废:传播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权力体系的建立、扩张与转型过程的互构关系是核心问题,文化是这一过程展开的关键场域,无论是在资本主义核心国家内部还是这一体系的后殖民边缘国家。正如丹·席勒(Dan Schiller)在梳理欧美战后传播理论发展历史时指出的那样,文化作为一个抗争和冲突的领域是战后早期文化帝国主义批判者和英国文化研究者共同关注的领域:前者聚焦后殖民国家和地区摆脱资本主义依附发展和如何在抵抗压迫性的本地传统文化和跨国资本主义文化中锻造新的民族文化的问题,后者聚焦英国这个资本主义核心国家内部的文化斗争和超越资本主义的社会转型的可能。⑨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框架所希望续接的,正是早期文化帝国主义批判者的激进立场。在这一点上,这一框架旨在克服文森特·莫斯可(Vincent Mosco)在把政治经济研究学科化时所指认的那种基于“将学科研究牢牢根植于西方白种男性智力活动的典型模式之中”的现象(2009, p.37)。同时,它既不同于2012年出版的《马克思归来》所代表的完全抹杀了20世纪国际共运历史的后“冷战”学院化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传播学术(赵月枝,2017),也与德国学者安德里斯·何帕(Andreas Hepp)在其2015年出版的《跨文化传播》一书有根本的不同:这本书一方面把基于菲南多·奥梯茨的transcultural/跨文化概念的后殖民跨文化批判普遍化,另一方面又忽视传播政治经济学批判,把“全球媒体资本主义”的发展当作历史终结点(Hepp, 2015)。正如我在一个访谈中所强调,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是一个从彻底的反帝和反霸权视野关注全球传播的整体性和解放性分析框架;它是一个强调历史的开放性的能动分析框架,也是一个在认同对文化帝国主义的批判的同时,强调被压迫民众抗争主体性的辩证分析框架(冯建华,2017)。
这一框架中的跨文化概念有助于希望克服西方中心主义的传播政治经济学者在讨论文化转型的过程中灵活把握“阶级”这一核心概念,进而通过克服教条化的阶级概念去处理全球语境下更为复杂交错的主体性问题,包括跨国阶级同盟、欧美社会内部的阶级意识形成与种族主义的历史与现实关系、非西方国家和地区复杂交错的阶级和民族意识等问题。比如,在中国革命历史中,由于中华民族整体受到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剥削和压迫,其在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中的抗争就有了类似“阶级”主体的特性,从而形成一个“阶级—民族”(class-nation)主体(Chun, 2015,p.27)。与此同时,殖民主义,尤其是贩卖黑奴的历史遗产和今天美国所面对的移民问题,又使美国社会的种族问题与阶级问题复杂纠缠在一起。在殖民主义的历史策源地欧洲,作为对前文提及的瑟杰克·罗宾森有关“一个白人的欧洲”本身是通过排斥古希腊和北非的历史性相互依存关系构建而成这一观点的现代回响,也作为美国及其欧洲盟国在中东以反恐名义推行新帝国主义战略的反弹或回爆(blowback), 成千上万中东难民的涌入也深化了这些国家内部族群与阶级主体的交互性。此外,正如《全球传播:迈向跨文化政治经济》一书中反种族主义女性主义学者苏內拉·托巴尼(Sunera Thobani)的跨文化媒体分析所揭示的那样,在后“9·11”语境下,由于北美自由主义女性主义主体围绕“挽救阿富汗妇女”的媒体生产与美国在“反恐”语境下推行的帝国主义策略相勾连,这种女性主义主体性就有了帝国主义的特征(Chakravartty & Zhao,2008,p.291)。因此,无论是针对压迫性社会权力主体还是抗争性社会权力主体,跨文化视角有助于传播政治经济学者在全球范围内针对阶级、族群、性别等身份认同问题进行深入细致的交叉分析(赵月枝,2014)。
同时,由于文化涉及意义和日常社会实践和体验,本文强调的跨文化视角要求传播政治经济学者克服理性主义和认知主义的偏颇,通过走政治经济研究与文本分析、人类学志、参与式行动研究等方法相结合的道路,真正从“制度世界”进入“生活世界”,进而在认识世界中改造世界。⑩这里的关键第一步在于,需要超越西方中心主义的传播与发展范式中的现代化、理性化和世俗化工程的狭隘性,充分认识到情感、集体记忆和赵汀阳教授所讨论的区别于理性之“思”(mind)的“心”(heart)这一方面问题的重要性(赵月枝,2011)。当然,由于传播学术本身也是一种文化和知识实践,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者也需要对自己的学术主体性和学术实践进行“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反思(Charkravartty & Zhao, 2008,pp.16-18)。
最后,在方法论层面,本文强调的跨文化概念的启示还在于,它让我们超越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我们/他们、东方/西方、结构/主体等等)以及世界是由一种“内/外二元体”(inside/outside binary)构成的本体论立场,以马克思的“过程关系本体论”以及中国传统哲学中的“关系理性”为基础,构建有关世界秩序新的认知体系。在一定意义上,菲南多·奥梯茨基于古巴历史经验所讨论的殖民者和被殖民者是如何同时被锁进一个痛苦的跨文化转型过程的洞见,对理解当下的全球地缘政治经济和文化融合与冲突依然有重要相关性。比如,就中美双方而言,一个依然宣称继承20世纪反帝反资和反封建革命遗产的中国,面临如何在与以美国为主导的全球资本主义秩序的碰撞中,实现民族复兴和人民民主的立国许诺和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生态文明建设“五位一体”总体布局的挑战;而作为资本主义体系核心国家的美国,则面临如何在面对中国等非西方主权国家的崛起中,处置其作为一个资本帝国的剥削与压迫性内外权力关系,实现其本国批判传播学者所憧憬的实质性民主愿景和“文化环境”转型的挑战。如果说, “主权国家体系使世界的分裂合法化,或者说,国家主权否定了世界概念和世界利益”(赵汀阳,2015),那么,在核战争威胁、全球生态危机和资本与新技术的结合可能导致人类全面异化的语境下,赵汀阳教授基于中国古代的“天下”观念所阐发的构建一个“无外”的“新天下体系”的主张,就变得十分相关。从本文所讨论的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视野所包含的知识去殖民化角度来看,对类似这样的历史文化资源的学术阐发,不仅是对西方知识霸权的回应,也为全球资本主义危机时代的世界历史转型提供了新的想象。
总之,在这个美国传播政治经济学者罗伯特·麦克切斯尼(Robert W.McChesney)所辨认的人类历史“关键节点”,全球化和数字化的传播体系是服务于文化本质主义和霸权主义目标还是服务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从而“使世界成为一个安全和平的共同生活空间”(赵汀阳,2015),是全球传播研究不可回避的整体性问题。一方面,像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需要在超越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文化想象中寻找自己的发展道路和社会生活形式;另一方面,面对美国主导势力对中国不按西方政治模式转型所表达出来的文化本质主义和霸权主义心态,美国汉学家赵文词在1990年代初表达的观点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与其说中国这样一个社会必须变得像西方,毋宁说西方自己需要寻找振兴其公共领域的新途径。在现代(或后现代)条件下探索公共领域制度化的新途径把中国和西方以一个共同的追求联结在一起。” 需要指出的是,基于对哈贝马斯的批判,赵文词所指的“公共领域”不仅仅指社会和政治组织类型,也包含更广泛意义上的社会生活形式(赵月枝,2011,p.284;转引自Madsen, 1993),而这也是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所致力于开拓的全球传播新视野。
本文围绕源于菲南多·奥梯茨的“跨文化”一词的特定后殖民语境和内涵,通过分析“跨文化传播”及其所隐含的“文化”概念的多义性和“跨文化”一词的知识社会学背景和相关的理论和方法论讨论,旨在丰富和深化对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研究作为一个探索中的整合性研究框架的认识。需要强调的是,本文既不是倡导用一种跨文化传播(transcultural communication)研究替代另一种跨文化传播(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研究,也不是倡导用政治经济层面的问题替代人际交流层面的问题,而是希望在批判学术框架内,在一个文化本质主义和孤立主义蔓延,种族主义也以各种形式抬头的全球资本主义危机时代,真正探索一条文化研究与传播政治经济研究有机结合的路径,从而实现传播研究的社会批判和解放性潜力。政治涉及控制问题,经济涉及生存利益问题,文化涉及生活意义问题。在数字资本主义全球化时代,从围绕网络治理和5G技术的全球地缘政治经济博弈到每个个体的日常生活,传播问题已经把控制问题、生存利益问题与生活意义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跨文化政治经济视角研究传播,意味着对全球社会文化发展的诸种形式间的不平等碰撞及其所涉及的生存利益问题和生活意义问题同时做出判断。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虽然中国传播学者也引入了后殖民批判学术,以此来批判和超越有西方中心主义甚至种族主义遗产的主导跨文化研究,但是,中国对现代性的追求不仅不同于当年的“苏式官僚社会主义”和今天的俄罗斯后共产主义形式,也不同于各种边缘资本主义的后殖民现代性形式(Chun, 2006,p.1)。这其中,中国从处理城乡关系、民族关系到国际关系都有许多特殊性,而一旦跳出民族国家中心主义的分析框架和主导的跨文化概念,本文所讨论的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框架也许可以为分析中国内外传播中复杂交错的权力关系开拓新的视野。总之,中国不应忽视其在与全球资本主义“摩擦”和碰撞中在文化与传播领域所已经积累的经验及其锻造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新文化”革命遗产和“漫长的文化革命”道路,更不应忽视其在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之前就用自己的革命主体性和能动性改变了20世纪世界历史进程这一历史视野。中华文化本身是一个多族群多文化互化的开放性过程;中国又是一个经历了彻底的反帝反资“新文化”革命和以农民为主体的社会革命、今天依然坚持探索社会主义道路的后革命跨文化国家主体。基于此,有理由认为,中国传播学者有发展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理论和实践的得天独厚的资源和条件。
本文系作者为《新闻学与传播学名词规范化研究》一书所写书评的修改和扩展版,由本刊首发。《新闻学与传播学名词规范化研究》由新闻学与传播学名词审定委员会主编,即将由科学出版社出版。感谢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王怡红研究员在本文写作中的鼓励和支持。
注释
① 代表性中文文章,见赵月枝《全球传播研究的新范式:多维历史性分析及去殖民化知识建构》, 胡正荣等(主编)《国际传播蓝皮书:中国国际传播发展报告(2014)》,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1-30页;赵月枝《中国的挑战: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刍议》,《传播与社会学刊》, 2014年, 总第28卷,第151-179页;代表性学术访谈,见赵月枝、邱林川、王洪喆《东西方之间的批判传播研究:道路、问题与使命》, 《传播与社会学刊 》, 2014年,总第28期,第1-21页;冯建华《批判理论视野下的跨文化传播——访加拿大西门菲莎大学传播学院教授赵月枝》,《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9月21日,第二版;黄艾《传播学教育与研究方法论的创新与实践——专访赵月枝教授》,《全球传播学刊》,第4卷第4期,2017年12月,11-24页; 代表性学术演讲,见赵月枝《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的基本框架》,史安斌(主编)《清华新闻传播学前沿讲座录(第三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第59-76页;代表性应用,见 Zhao,Yuezhi, (Ed.), Global to Village: Grounding Communication Research in Rural China, Special Section of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11 (2017); 赵月枝、龚伟亮《乡村主体性与农民文化自信:乡村春晚的启示》,《新闻与传播评论》,第71卷第2期(2018年5月),第5-16页。
② 对主权概念的批判,见刘禾《世界秩序与文明等级:全球史研究新路径》,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赵汀阳《天下的当代性:世界秩序的实践与想象》,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对主权逻辑和白人种族主义之间关系的传播学角度分析和批判,见赵月枝《全球传播研究的新范式:多维历史性分析及去殖民化知识建构》,胡正荣等(主编)《国际传播蓝皮书:中国国际传播发展报告(2014)》,北京: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11-30页。
③ 需要指出,这里我们需要从话语权力和现实政治经济权力关系相互构建关系的角度理解这一观点。
④ 有关加拿大多元文化主义局限的讨论,见Cuccioletta, Donald, Multiculturalism or Transculturalism: Toward a Cosmopolitan Citizenship, London Journal of Canadian Studies, 2001/2002, Volume 17.
⑤ 这种文化体系层面的转型与主流跨文化研究中有关群体间互动性适应模式(Interactive Acculturation Model)中六种取向中的“转型—融合”(Transformation-Integration) 取向有类比性。相关一项具体研究,见Chen, Ling, Host community acculturation orientations, ethnic minority communication, and perceptions toward ethnic minorities: A study of Chinese Hongkongers,第九届跨文化传播国际会议论文,2017年12月25-26日,武汉大学。
⑥ 英文原文见Zhao, Yuezhi, The Challenge of China: Contribution to a Transcultural Political Economy of Communication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In Wasko, Janet, Murdock, Graham, and Sousa, Helena (Eds.),TheHandbookofPoliticalEconomyofCommunications,Melden. MA: Wiley-Blackwell, 2011, 558-582; 中文编译版见赵月枝《中国的挑战:跨文化传播政治经济学刍议》,《传播与社会学刊》, 2014年, 总第28卷,第151-179页;相关讨论,见赵月枝、邱林川、王洪喆《东西方之间的批判传播研究:道路、问题与使命》, 《传播与社会学刊 》, 2014年,总第28期,第1-21页。
⑦ 这方面的最重要学者和著作是Martin-Barbero,Jesus, Communication, Culture and Hegemony, From the Media to Mediation, London & Newbury Park, Sage, 1993; Nestor Garcia Canclini, Nestor, Consumer and Citizens: Globalization and Multicultural Conflicts, trans. Yudice, G.,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esota Press, 2001.
⑧ 相关批判,见赵月枝《传播与社会:政治经济与文化分析》,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第17章。
⑨ 更具体讨论,见Schiller,Dan,Theorizingcommunication:Ahist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6。
⑩ 关于参与式行动研究在传播领域的应用,见卜卫《“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探讨行动传播研究的概念、方法论和研究策略》,《新闻与传播研究》,2014年第12期,第5-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