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大学 510000)
《砂女》作为安部标志性的代表作之一,讲述了一名普通中学教员为了探寻新的能以自己名字命名的昆虫品种而外出探险,被困于砂村而不得逃脱的故事。小说中的男人自然科学知识丰富,为了寻找昆虫而从都市来到了砂坑,在都市与砂坑之间最后选择了留在砂坑,结果被都市彻底遗忘,被法律认定为死亡。这部小说的叙事中作者融入了大量的黑色幽默与意味深长的象征意向,暗喻和延喻的修辞无处不在。在作者塑造的都市与砂坑两种不同的叙事空间中,男人除了完成生存空间的转移,也进行了心理空间的转化蜕变,在扭曲的空间中完成了扭曲的变化,令读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同时思考社会现状问题与自省。这部小说的叙事手法破碎零散,作者开篇以“故事中的故事”的倒叙方式引出主角,接下来在被讲述的“故事中的故事”部分穿插各种碎片回忆线索,以拼图的方式为读者呈现出拥有完美的逻辑的故事整体。从叙事时间上来看,男人被环境同化无可厚非。但从叙事空间上来看,男人的变化不止是时间磨平棱角那么纯粹,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研究安部公房《砂女》的叙事空间的转换与特征,有助于我们从更广阔的视野去分析了解作者用意和小说深度。
在本文中我将以以上空间叙事学相关理论为基础,主要从物理生存空间、内部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等三个方面来探讨《砂女》中空间叙事特征,以及如何从叙事空间来研究小说的主题深化与表达。
迷路的男人来自都市,男人在都市生活的时候并不是孤家寡人,他有正经工作有合法妻子,表面上生活对他来说平稳有序的运转着,实际上早就开始被腐蚀了。他无数次安静的走在学校与家庭两点一线的往返路,重复着上班—回家—上班的行动。他没有朋友,也没有靠谱的同事,夫妻生活不协调。甚至男人失踪后都市的舆论反应也只是:“如今个把人失踪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警方对男人失踪的推测反应:发现不了尸体,分析不出男人被绑架的蛛丝马迹。同事认为男人热衷于昆虫标本收集而出远门了。妻子的反应只有一句:去采集昆虫标本。通过整个社会的冷淡反应我们得知男人的生存环境是一座没有温度的钢筋水泥森林。
个人空间存在于群体之中,相互依赖融合。男人在都市中没有个人空间。虽然行动自由,但被同事、妻子和学生所监禁着。他不告诉同事自己的出行计划是由于报复心理。他对同事的厌恶、妻子对他的双重羞辱让他无处遁藏。神经敏感的同事过度窥探隐私。都市忽视了男人作为个体,需要独处的需求。做为教师,看似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充满了各种矛盾与不快。他只好寄兴趣于昆虫,又有人觉得这是他精神缺陷的证明。社会空间向个人空间畸形渗透。社会空间无视男人的存在,过度侵占男人的私人生活。
误入砂穴之前,砂穴空间对男人来说是未知的。外表看上去“贫困破败,屋顶上用小石块压着木板”。接下来的沙坑描写却让人捉摸不透,怪异且畸形。砂村的房子位于深坑20米的深处平地,正如都市的建筑高高耸立于地平面之上一样,砂坑的房屋深深的凹进地面底下,宛如都市在水面的倒影面。佐证了砂坑与都市的镜像空间关系。
这种特殊凹陷布局将村落里的住户隔离开来,想要观察外界必须借助绳梯子爬上去。安部的塑造的这个砂坑生存空间本身就是扭曲的存在。看上去似乎私人空间充足且不受外界打扰,实际上砂坑并不存在私密性,村里组织不需要站在洞边上,光凭瞭望塔就能观察到每家每户的日常活动。为了防止劳动力流失,每家每户都是村里监视的对象。砂坑中的被监视与都市里被同事偷窥这两件事的本质并无不同。这里资源匮乏,旅游业也发展不起来,导致整个村落都缺乏安全感,为了留住劳动力只能采取强硬措施。
安部通过刻画这样一个安全感缺失的村落,告诉读者男人逃离都市是一场完全的失败。他既没能逃离重复的机械工作,也没能逃过在别人监视中生活。砂坑中的男人在一次又一次对都市的闪回记忆中逐渐理清事实,意识到砂坑与都市的本质相同。都市有不锁门的安全感却没有放心将心事分享与他人的安全感。都市空间与砂坑空间的镜像对比说明了男人生存的扭曲状态,他就算逃跑,也是从一个监狱跑到另一个监狱。无法破解的无奈无力感扑面而来。
马洛斯在1943年发表的《人类动机的理论》书中提出了需求层次论。他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会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五类。一般来说,某一层次的需要相对满足了,就会向高一层次发展,追求更高层次的需求就成为驱使行为的动力。男人在都市世界生活中,得到满足的需求只达到了温饱阶段。男人初入沙坑空间,与都市生活环境的落差使他想要逃跑。也许是“一个孩子即使再向往远足,也会在迷路的时候哭泣”。砂坑中生活条件艰苦,眼睛咽喉皮肤时时刻刻都在与沙子纠缠战斗、水和食物稀缺,没有香烟,不适应居住环境。连最基础的生理需求都满足不了。他要逃离这个不宜居的空间是他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作者运用了大量的心理生活描写,剖析着男人的内心世界,给读者感同身受的共情体验。
当男人的状态由开始的生理不满足,安全不满足,社会需求不满足,尊重需求不满足,到逐渐和砂坑里的女人构建起稳定的情感模式。从前与妻子不戴避孕套就无法勃起,因为妻子患有性病还传染了给他,使他百口莫辩患有心理阴影。妻子对他的侮辱使他勃起障碍。(社会需求)只要工作就会有食物与水(生理需求),在砂坑中有自己独立可处的空间(安全需求),女人照顾男人起居生活并对男人百依百顺(承认需求),男人热衷自然科学发明,蓄水装置的研发让他有了新的爱好寄托,他渴望存钱给女人买新收音机和镜子(自我实现需求)。男人在都市社会的生活里,自我实现的需求无法被满足。职场社会空间冷漠且过度窥探私人生活,家庭空间狭小逼仄,没有休息空间和性生活,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男人压抑在仅有的两个生存空间中无法喘息,在砂坑中男人身为人类个体所需求的都得到了相对应的满足。
从马洛斯需求来分析小说人物的心理轨迹,我们看到安部巧妙的情节设计与严谨的叙事逻辑,在整个故事的架构细节上经得起推敲。男人的心理空间演变与他内心真正的渴望紧密联系、不可分割。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提出了“社会空间”的概念。他把空间区分为物理空间(自然)、心理空间(空间的话语建构)和社会空间(体验的、生活的空间),空间动态体现社会现实, 展现社会关联。(Lefebvre 33)。
《砂女》并不是一个面面俱到的历史叙事文本。文本没有完整记录男人失踪的七年间与最终他被都市社会认定失踪以后所发生的故事,文本具有未完成性。全书的时间线索粗略、情景设置虚实混杂,增添了文本的不确定性。碎片化叙事点到即止,虽然扩大了叙事的空间广度,但也留下了令读者回味空白区域。因此《砂女》的文本具有很强的读者召唤意味。
安部善于将人的存在状态以鲜明的象征物核生动变形的细节来呈现。小说中出现了几个反复提到的意象。“斑蝥”“砂的流动性和腐蚀性”“女人的裸体”“收音机和镜子”“麦比乌斯环”“爱乡精神”“蓄水装置”。文中斑蝥出现了多次,男人面对砂地开始回忆自己以前遇见斑蝥时的场景。在家附近河滩上遇到斑蝥,勾引起他对砂地的兴趣。斑蝥似乎是一切的起源砂子的象征意象可以引申出两个理解。第一,沙子是极具欺骗性的一种“陷阱”,表面上它也算是一种石头,仿佛可以给我们提供“支撑”。但向它施力时却只会越陷越深。男人强烈的逃离欲望,在沙子包围中被不知不觉之地消解掉了,挣扎则反而让他越来越陷于砂坑的肮脏生活中。就像故事里写道的,“是砂吸走了他的力道。”另外,砂还无孔不入。它们颗粒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却无处不在,并在无形之中侵蚀着人的肉体和心灵。就好像寡妇所说,“砂具有吸湿性,绝不是干燥的,它甚至会使自己接触到的所有一切腐烂”。
这些意象的反复吸引了读者的好奇心,给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提供暗示与线索,引导读者去揣测作者的写作意图,由反复提起的意象去探寻隐藏着叙述者企图透露给读者的信息。把阅读变成了一个分析破案的经历,读者从安部的延喻、暗喻的修辞表达方式中,结合自身的世界观价值观人生观可以产生不同的角度的认识。男人的外出是一段寻找自我的旅程,忠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我表达与认同。都市空间和砂坑空间是男人追寻自我的起点和终点,直到在男人眼中繁华安居的都市比不上砂坑空间的破烂贫乏,他追求的自我存在得到了安置。
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研究《砂女》的空间特征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的理解《砂女》的叙事构造和主题表达。安部通过生存空间的处境对比下个人空间遭到侵犯阐述了男人对原生存空间失望的原因。从内部精神空间的多方位蜕变揭开男人被腐蚀的过程。包括男人的马斯洛需求在都市的缺失与在砂坑世界的满足,透视空间叙事手法下男人内心世界崩塌与被同质化的重构来揭示了男人从决心逃离到心理防线崩溃再到压抑自我,释放本我的转变。从社会空间上来说,《砂女》叙事者领导着读者一起完成文本游戏和解密过程,带给了读者独特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