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蓝希[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武汉 430074]
特殊词汇的运用往往能深切反映作者的主观意图。通过观察《边缘》文本,我们可以发现一件令人惊异的事实——在上海文艺出版社于2013 年印刷出版的《边缘》一书中,“粪便”或与其相关的其他词汇出现次数高达33 次,贯穿小说开头与结尾。据统计,相关词汇按照表述可分为七个类别,其中“蚕粪”出现2 次、“拉屎”11 次、“粪便”9 次、“狗屎”2 次、“粪池”6 次、“猪粪”2 次、“鸟粪”1 次。除去“粪便”及其相关词汇外,诸如“放屁”“解手”等词也在文中反复出现。
对于现代先锋小说的研究,尤其是对格非这样擅长突破既往艺术范式的作家而言,偶然之偶然必为必然。既然格非反复提及与“粪便”相关的特定词汇,证明该类词必然超越了文本层次而上升到了意象层面,具有较为隐晦的深远意义,故应对此意象加以针对性分析。
“粪便”词汇的反复出现,首先在行文结构上就起到贯穿情节发展的作用,即是文章隐藏的一条暗线。根据文本描述,可以发现叙事主人公“我”实际上是一个患有心理性排泄功能障碍(并非生理性障碍)的病人,全文正是以得病——发作——恶化——痊愈为基本线索。只有对隐藏线索进行准确把握,方能更加深刻地了解文章主旨。
病因可以大致分为间接成因和直接成因两个部分。间接成因是“我”所处的环境,直接成因是目睹母亲偷情并遭到母亲逼问。
先谈间接成因,这里的环境因素可分为以下几类:其一,仇恨情绪的蔓延。自从父亲做出了前往麦村的决定,一种隐秘的仇恨与对立已然在父母之间发生,“我”则因此受到了牵连。《麦村》这一章中提及母亲的梦境,指出“这些古怪的梦经过我不安的睡眠的滋养和复制,构成了我来到麦村以后第一个深刻的记忆。当时,我并不知道,母亲肆意编造的梦境仅仅是处于一种变相的抱怨,一种对往昔的时日的刻骨的留恋”。母亲通过对身周人的报复实现抱怨与仇恨情绪的发泄,在“我”的心上划下了深深的伤痕。其二,生命无常的恐惧,早在动身前往麦村的第二天,“我”一家就因为前方正在处决犯人而不得不在玄武门耽搁了行程,甚至在一天深夜遭遇了小型枪械战争,全家不得不在湿漉漉的草垛中躲上一夜。特别是在“我”见证了父亲的死亡后,生与死的困惑令“我”感到莫名的费解和无端的惧怕。其三,阴森天气的压抑。在赶路过程中,“我”走过阴暗的街巷,见过蓝莹莹的月光,这一切都让“我”产生“一种不祥的噩运已经在我们身边悄悄地降临了”的可怕预感。即使到了麦村,阴雨连绵的天气、转眼之间变冷的气候都没有安抚“我”的情绪,反而将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氛围渲染到极致。
在这样的氛围下,目睹母亲偷情并遭到逼问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构成了诱发排泄障碍的直接成因。需要指出,“蚕”及其相关词汇(譬如“蚕粪”)对叙事主人公而言有着较为特殊的含义,故其在讲述母亲偷情事件时无意识地运用了大量有关“蚕”的环境描写。实际上,“蚕粪”这个意象仅在第三章中出现过两次,后面没有再提。考虑到男耕女织是农村社会的传统分工,“蚕粪”及相关词汇应是共同构成一个统一的关于母亲的特殊意象。每每提及,“我”就会想起那场象征秘密的滂沱大雨和母亲放荡的呻吟,加之“蚕粪”本身就与兽欲、污秽等相关联,这一意象的强调更说明了“我”的耻辱感。正如文章中所说的:“这件事在我的一生中从未向人提及,即便是在回想之中,也常常伴随着耻辱的印象使我惊悸不安。”
可怕的是,本就濒临崩溃的情绪又遭受了强烈的刺激。在母亲偷情当晚,父亲的出现与消失以及第二日的死亡,无不在提醒“我”一个真相——是母亲的背叛造成了父亲的死。故当母亲貌似理直气壮地对“我”发起逼问时,年幼的“我”终于崩溃,母亲走到“我”身边,把铅桶放下,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
“你在看什么?”她说。
“我要拉屎。”我赶紧回答她。
在恐惧与愤怒、惊悸与痛苦多种情感的复杂交织中,强烈的逃避心理使得“我”脱口而出一句“我要拉屎”的借口。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及身边人边缘式的生存状态有了懵懂的认知。而“拉屎”这句话十分凑巧,它包含了世上最污秽、人们最厌恶的东西,即粪便的存在,恰好符合幼时“我”对边缘式生存状态的排斥心理,于是催生了一种强烈的精神暗示——从此,每当“我”见证边缘式图景的重现,“我”就会产生强烈的排泄欲望,同时由于无法突破心理障碍,无法进行正常的排泄,这便是“我”患上心理性排泄功能障碍的全部原因。
母亲偷情背叛了家庭伦理,其实是展现了一种道德边缘式的生存图景,故与之相似的场景再现会对“我”造成强烈的刺激。在信阳军旅及东驿养伤期间,与之相同或类似的边缘式图景包括生存边缘、道德边缘与精神边缘,这些图景的依次出现,无不刺激着“我”病情的反复发作乃至于恶化。下面进行列举。
第一,生存边缘。在参军期间,“我”数次在生死之间徘徊,生与死的考验中往往最能展露人性的真实侧面。“我”学会了吃生肉喝污水,看过上一秒交谈的战友下一秒跌下山坡,见证过濒临绝望的部队如何走向火拼。在物质匮乏的情况下,生死的严肃性被解构,加深了“我”对自己处于生存边缘这一境况的认知。
第二,道德边缘。到了战争后期,“我”已经可以做到毫无罪恶感地活埋战友,表现为战友从泥土里爬出来时,“我”并不会感到内疚,反而为此倍感困扰。同时也表现在性爱方面,“我”不再因自己与小扣的关系感到焦躁,且可以做到心安理得地与玉绣发生关系。
第三,精神边缘。如上所述,“我”无论在生理或心理上都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故而在精神方面日益出现异常状况,即精神边缘化。譬如在知道三团几近全军覆没背后的真相时,“我”就出现了一系列幻觉——“成片成片的茅草被北风撩起来,像一尾尾风筝在黝黑的夜空中越飞越高。在浑浑噩噩的睡意中,我似乎听到了风筝的线桄骨碌碌滚动的声音,竹哨嗡嗡作响……”此处插入了一个风筝老人的故事,正是以无法掌握自我命运的风筝进行自我类比,表现“我”潜意识中对命运的思索。
在这样三重边缘式生存图景的不断构建与重现过程中,“我”由震惊、不适应到麻木、习惯,在这个过程中,本我如温饱、性欲、避免痛苦等方面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表面上看“我”已然在心理上接受了自我边缘化的必然结局。然而,在内心深处,超我的道德原则没有得到遵循,使“我”产生了对自己的强烈仇恨心理,不断进行自我处罚——排泄功能障碍的反复发作与恶化便是因此而起。
所幸的是,在“我”日益堕落的情况下,“我”在内心深处仍然存在一丝希冀。
在令人窒息的战争岁月里,杜鹃长期以来成了我动荡不安的内心唯一的一道屏障,一朵缀满安宁气息的花蕾,我就像一只在花枝上迷了路的昆虫,正急切地寻找道路,渴望重新回到她的花萼之中。
这段独白中不仅表达了对妻子杜鹃情感上的怀念,同时还充满了较为隐晦的性暗示。对“我”而言,杜鹃不仅意味着婚姻上的结合、战争结束后家的归宿,更象征着性欲在道德范式约束下的合理释放。杜鹃实质上是叙事主人公调节本我与超我、回归自我的理想。可惜的是,“我”与杜鹃成亲不久后就前去参军,对杜鹃的印象只停留在“像井水一样沉静,像风一样自由自在”的幻想层面,而非真切地在了解其人。这一点在文中有所体现:“她的脸在烛光下显得模糊而虚幻,我好像是在隔着一层雾看她似的。”
把自我救赎的希望寄寓到他人身上,本就十分不可取,加之所托之人本身存在诸多弊病,理想的破灭几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结局。当“我”终于摆脱了噩梦一样的战争重归故里,相同的边缘式图景以一模一样的方式再度重现——成年的“我”绕过寂静的蚕房,撞破了杜鹃与宋癞子的奸情,“我感觉到,在我泥泞不堪的道路尽头,一盏灯突然熄灭了”。在命运仿若轮回的这一刻,一直阻止“我”突破最终认知底线的自我最终破灭,超我选择向本我妥协,横亘心中多年的心理障碍得到了彻底解决,这就是在撞破奸情后“我”的排泄功能迅速恢复正常之原因。
不过,必须指出,此时的痊愈仅指生理层面,在心理方面“我”已经完全放弃了对边缘式荒谬人生与悲剧命运的抵抗。在开头《小扣》一章中,“我”在弥留之际有这样一段独白——
如今时过境迁,我就自动地原谅了一切人对我的戏弄,因为,说实在的,我还真有些想念那段时光,我对自己说,我是一株恶毒的花草,只有在粪便之中方能长势良好。
“我”对过往充满想念,是因为过去的“我”虽然处境艰难,但是心中仍然有不屈服的动力存在,究其行为始终是一个切实的“人”。现如今,“我”的处境已然好转,心理上却对自我与所处环境充满了绝望。以极污秽之物“粪便”进行自我嘲讽与自我唾弃,就是对这种病态心理的最好证明。
如果说叙事主人公“我”象征着消极或由积极走向消极,那么以母亲与仲月楼为代表的边缘群体则象征着积极或由消极转化向积极。两种类型的角色看似相互对立,最终殊途同归,同样控诉了命运的必然之残酷。
先谈母亲。在《叫喊》一章中,“我”对母亲的死亡过程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从烧毁房屋、责打小扣、赶制棺材、深夜叫喊到更换房间,母亲死前情绪的转变可见一斑——烧、打这类暴力行为,体现了母亲对死亡的抗拒;赶制棺材说明母亲逐渐接受了既定事实;而叫喊、换房间这类神经质的行为,体现了母亲在接受后日益对死亡感到的恐惧。这恐惧不是针对死亡本身,而源于不知如何面对亡夫,也就是“我”的父亲。父亲在目睹母亲偷情后的第二天死去,导致母亲始终认为自己是间接杀害丈夫的凶手,这成为母亲心中的死结。超我的道德原则对她进行严厉的惩罚,并使得她在晚年精神失常。无论是频繁更换房间,还是深夜发出凄厉的叫喊,母亲的目的都是想要和鬼魂取得联系,希望在临死之前得到亡夫的原谅。幸运的是,她在弥留之际在“我”面前留下忏悔的泪水,得到了儿子的谅解,意味着对传统农村朴素道德的回归。因此,她最终看到了丈夫的鬼魂幻象,实现了自我救赎——
母亲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做了一个含混不清的手势,仿佛要跟我说一句什么话,我将耳朵凑到她的枕边,她用极其微弱而神秘的声音对我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现在,我要拉屎了。”
“粪便”意象在这里不带有任何贬义色彩,相反极明显地指向了新生。
而对于仲月楼这一角色来讲,“粪便”意象更是突破了暧昧的意指,直截了当地用人物语言和故事情节表现了出来。仲月楼干过剃头匠、兽医等下九流职业,最后被指定为养猪场的饲养员。对此,他曾调侃“一生的岁月所留给他的全部财富只不过是一潭猪粪”。然而,与“我”不同,仲月楼的自我一直发挥着很好的协调作用,让他能在艰苦的现实和高远的理想之间做出平衡,主要体现在他脑海中“粪便——沼气——新能源”的思维等式上。这一等式出现在文章接近完结的末尾,突破性地将“粪便”意象由传统的污秽猥琐转向科学的创新致富,可谓是打破了书中压抑的氛围,给读者以全新体验与启示。
令人遗憾的是,受到现实条件的局限,仲月楼无法开展更进一步的实验以佐证观点,最后选择自投于粪池,没有真正实现自我救赎。“我”对仲月楼之死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评价:
仲月楼随身携带着这把钥匙(自杀),在流逝的岁月中,用想象和梦境磨砺它,使它永不生锈。而现在,他已经悄悄地将它从身上掏出来了……
这一段话揭示了全书所有出场人物的命运。仲月楼、母亲、“我”都是在边缘化的生存环境中不断用虚幻麻痹自己,例如“我”寄希望于杜鹃、母亲试图忘记父亲的死亡、仲月楼幻想通过改造粪池摆脱困境,都是此心理的体现。不同点在于,“我”亲手打破了自己的幻想,在看破现实的情况下郁郁而终;母亲寻求到心理上的解脱,与现实和解后无憾而终;仲月楼脚踏实地寻求幻想实现,被现实局限而怀恨自杀。通过角色对比,可以发现“粪便”这个意象在文本中具有两面性功用,不仅表达了对人精神异化状态的批判、社会历史下生存状况的揭露,还能暗示性地指出人摆脱异化、走向自我救赎的未来出路,也就蕴藏了“生”的隐喻。
正如张清华所言,当代小说与精神病理学有密切的联系,小说在某种层面成了“精神现象学”的例证。作为先锋派小说领军人物,格非深受弗洛伊德思想的影响,一直在自觉探索人、社会、自我等主客体之间的异化关系及由此产生的精神创伤。为此,《边缘》进行了先锋性的语言实验,通过对“粪便”意象的反复呈现,复活了大半个世纪中国历史下的惨痛记忆,塑造了以“我”为代表的边缘式人物群像——他们在匮乏的物质条件、残酷的政治压迫、贫瘠的精神供给等环境下苦苦挣扎,终其一生无法摆脱悲惨命运的束缚。格非以沉重的笔调剖析他们人生的悲剧成因,同情之余予以思索,呼唤人性的归位,实现了批判现实与解决问题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