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献红·
1
一个村庄就是一部历史。广西鹿寨县寨沙镇仁里村,是一部活的史书,亦是一部仁义之书。
在中国数以万计的村庄中,不知道仁里村的大有人在。世间之广大,文明源之众杂,岁月的河流又是那么善于将世事淹没和洗涤,如果没有神赐的机缘,没有足够的耐心去寻访,很多地方我们一生都难以抵达,更何况大千世界里的一颗小小的石子?很少有万里之外的人视其为圣地。因乡愁示范点的建设,我有幸来此寻访。追溯时光的源头,我发现,即便是仁里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仍有不可忽略的地方。她曾经是闪耀着万丈光芒的所在。“仁里”顾名思义,“仁”,讲仁重义,仁义道德;“里”,乡村故里,仁里的美誉由此而来,亦是这个村庄最初开疆辟土垒屋时,命名的本意。时光流经到这里,到这个崭新的时代,她也渐渐沉淀为一部生动的书。在时光的碎影里,我一页页地翻阅这部厚重的“史书”,之前所读到关于仁里的文字,在这里都化成了一个个具体可感的真实存在。我试图扫除尘埃,揭掉青苔,将仁里村的历史人物清晰地呈现出来,尽管我对一些细节所知不多。
清朝光绪年间,岭南客家邓氏大户人家一夜之间家道中落,难以为继。十四岁的少年邓悦俊是这个家族里唯一的血脉。族人为保住这根血脉,倾尽全族财力作盘缠,将邓家少年送到逃难寻兄之路。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邓悦俊穿着一双草鞋,又背上几十双草鞋和一应行装,辞别族人,踏上广西寻找大哥邓倡俊之路。那情景,无异于出征,激昂而悲壮。邓氏少年此行,并非一次简单的逃难,而是肩负家族的使命——到广西寻找长兄,保住邓氏家族香火绵延。大哥邓倡俊,在清朝乾隆末年四处征战,随军来到广西,世事动荡,与家人失去联系。邓悦俊只依稀记得兄长在广西。他几经周折,寻访到桂中腹地的榴江县(今广西柳州市鹿寨县寨沙镇),本以为可以见到兄长了,有乡亲告诉他,其兄在一次围猎山上的老虎时,恶战中被凶猛的老虎咬断颈脖动脉,全身血流如注,宛若红布裹着一般。兄长被抬回村时已经奄奄一息。乡亲们在说起这位英勇彪悍的男人时,仍激动得战栗不已。邓悦俊眺望夜幕笼罩下的远方,不知还隐藏着多少猛虎和毒蛇?投奔兄长无果,举目无亲,又无盘缠回归故里。时至寒冬,凛冽的风横吹过来,刺得少年邓悦俊脸皮一阵阵发麻。他茫然地行走在榴江大水码头街道上,从此将独自背井离乡。他饿得实在不行了,走到一家铺子蜷缩在廊檐下,伸着小细脖呆呆望着店铺里的灯光。
保存完好的九厅十井大围屋
建在仁里村的乡愁纪念馆
人际的遇合,本无定数。或许是神赐的机缘,这时,吃过晚饭的李氏盐铺掌柜出门倒垃圾,看到冻缩在墙角的邓悦俊,动了恻隐之心,将他领进家门,赏了一碗热饭。肚腹饱胀后的邓悦俊身子暖和了,元气很快恢复,面相泛起红光。他打着饱嗝连连向李掌柜道谢。李掌柜见其乖巧伶俐,言辞有礼,想到店铺里的生意繁忙极需帮手,于是便收留了他。从此,铺子多了一个少年进进出出,劈柴担水,招呼客人。邓悦俊手脚勤快,能吃苦耐劳,深得李掌柜的赏识。李掌柜也曾试探过邓悦俊的忠诚。将钱柜里的钥匙故意落在桌上显眼处,将装有钱的抽屉故意不上锁,还让他去收账,一次次的试探,可邓悦俊并不为金钱所动,不短款,不贪财。李掌柜看得出邓悦俊忠厚善良,是值得信赖值得托付之人。于是,生意上的事便放手给邓悦俊打理。很快,店铺生意风生水起。此后数十年的光阴便是最好的证明,李掌柜的判断像诸葛亮一样准确无误。
时间简直是个魔术师。当年伸着细脖的邓悦俊总算蜕掉了那副可怜巴巴的外表。二十出头的他已经像李掌柜一样健壮了,出落成英俊精干的青年。他的下巴上浮出毛茸茸的胡子,尖削的脸也慢慢圆润起来。这五年间,邓悦俊如鱼得水,在铺子里接触到很多学问高的人。他识字明理,顿悟为人经商之道,为李氏铺子里的财富聚集铆足了劲。邓悦俊的聪明才智为李掌柜所激赏。李掌柜对邓悦俊也越来越倚重。
李氏盐铺生意可谓如日中天。又是一个稀疏可数的星星眨着眼的夜晚,邓悦俊与东家在柜台前盘点账目。盘点完毕,高兴之余,李掌柜便让家人备菜热酒,邀邓悦俊对饮。李掌柜咂咂嘴连饮三杯后说,我老家遇上了一件麻烦事,急需回广东老家料理,铺子生意托付给你,假如我三年后不能回来的话,这里的一切都归你所有。邓悦俊听闻惊愕不已,连连说,掌柜的,你对我恩重如山,肯定要回来,肯定能回来,我要等你回来。李掌柜没有答回与不回。他说得最多的是经商求“诚信”、求“义”的原则,薄利多销,不求暴利,细水长流,日积月累,必成大富……此时,屋外清风徐来,山间明月笼罩。当晚他们将两斤白酒喝得壶底朝天。数日后,李掌柜携家眷老小,赶着马车启程回老家了。
仁里古炮楼
在此后的日子里,邓悦俊竭尽全力,不敢有半点懈怠,将店铺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捎信将老家的族房侄儿邓履恭、邓履凤招过来一起经商。除了开盐铺,他还开了油坊、磨坊,还在附近村子购置数百亩田产。邓悦俊恪守东家嘱咐,为人诚恳,讲究诚信,童叟无欺,在短短的几年间,把原有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还越做越大,甚至把生意拓展到省外及香港、澳门和台湾地区。他一心等老东家回来,将一个拥有殷实良性资产的家业完整地交予东家。有一段时日,每到傍晚,邓悦俊都准时来到码头等候,期待老东家熟悉的身影出现。然而,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李掌柜始终没有出现在码头,再也没有回到铺子。邓悦俊想方设法,四处打探李掌柜的下落,均无功而返。或许是李掌柜一家遭遇了不测,抑或是老家事务还没了断清楚?邓悦俊在多少个明月清风里醒来,默默认可了从此他乡度余生的命运。山河不变,却可以装进无穷变化中的世事与生死。不管怎样,守住东家留下的这份家业,恩泽世人,耕读传家,便是对李掌柜最好的感恩和祭奠。
秋天又一次深了,树叶都泛出黄色,李掌柜仍杳无音讯。邓悦俊将全部精力投到生意上。他凭借勤劳,经商的智慧,很快成为当地有名的巨商。财富有所积累时,并没有使他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富好行其德”,激励着他去追求封建士大夫的最高情趣,做一名传家耕读的儒商。目标定下后,邓悦俊更加刻苦自励,求师问学,广泛结交志趣相投的忧时之士并开始着手筹划建造一座祠堂和书院,让孩子们居有其屋,学有书院。邓悦俊邀请镇上有名的地理先生,随着他在榴江县周边乡村四处选址。邓悦俊看中了一块背倚龙虎山,面临榴江水,偏处一隅长满杂草的平坦坡地。他俩一同爬上山坡,发现远处山的轮廓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朝着不见边缘的远方退去,但因山不算高,山头也不算细,却并未有置身深山的感觉。放眼四望,一点逼仄之感都没有。于是,便决定在此建祖祠及书院。
为不让自己感觉到是客居他乡,邓悦俊派人回老家广东梅县要得建房图纸。1836年,他按岭南老家建筑风格,在广西桂中腹地建造了一模一样的四合院。三年时间飞快而过。围屋及书院从规划的图纸中走了出来,在山坡上围成了一座威严的四合大院。房屋建好后,邓悦俊将族内家眷接到新房里,全家上下已有一百多人。入住那天,邓悦俊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他说,将此地命名“仁里”,希望居住在这个村里的邓氏族人,今后繁衍出的子孙后代,是有道德修养的,是讲仁讲义的,世世代代都是具有道德修养的好子孙。
两百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伫立在仁里村时,看到“飞檐翘角坡屋顶,青砖黛瓦马头墙”一溜排的四合大院围屋,你不由感叹邓氏族人当年的智慧。在那个没有建筑师的年代,他们尚且知道,只有敬畏自然,只有与自然融为一体,成为自然中的一部分,它才能长久留存。穿过门楼进入四合院,依然有一种由外到内、从低到高、登堂入室、从蛮荒到文明的仪式感,似乎“仁者人也”是从此刻开始的。
2
一个地方,一个村庄,一旦建有书院,就拥有了点亮黑夜的明灯,拥有了启动智慧之门的钥匙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怀英书院建于1836年,与邓氏祖祠一同开工,1839年竣工后,当年秋季便招收学子。书院成了邓悦俊一生最亲切的地方。“怀英”,是邓悦俊为纪念先父邓捷英,感恩父亲的养育之恩而取名。书院从建成招收学子那天起,便撒下了立身的孝道、诚信、仁义的种子。从此这片亘古蛮荒之地不但有了商,有了仕,还有了商仕报国、耕读传家之源。种子一旦撒下,犹如撒下了绵延的福报。多少年来,书院的学子们也因而奋发声远。
邓悦俊与中国众多耕读传家的乡绅是一样的。起初怀英书院生源来自邓氏家族青少年,每年招收学生三十人,凡本族子弟均可免费入学。后来书院名声渐大,临近村镇异姓家的孩子也想到此寄读。有天晚上,邻村一外姓老者,拖着孩子来到邓家,恳求邓悦俊让孩子入读怀英书院。邓悦俊担心学生逐渐增多,教书先生顾不上来。他正在发愁无处聘请先生。正说着,八仙桌上的油灯燃油就要耗尽,火苗向上跳了一下,一瞬间光亮洒满厅堂,然后慢慢熄灭。这个短暂的情景击中了邓悦俊那颗商仕报国之心。即便身处小村落,邓悦俊仍十分清醒地关注着鸦片战争以来,日益衰败的社会现实。整个中国逐渐变成了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这不正像燃油即将耗尽的灯火吗?“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邓悦俊作为邓氏家族及怀英书院的总掌门人,强烈的忧患意识使他懂得民族面临深重的危机,懂得文化的价值。他当即作出一个决定,怀英书院免费向附近村庄所有家庭的孩子敞开大门。师资不足,除了本族的,还聘请外姓德高望重、有学问的长者担任,先生工钱及书院日常开销用本族偿田供给。怀英书院学子升入高一级学校或考中秀才者,每年奖赏稻谷一万斤,多人考中,多人平分,不分贫富贵贱,一律看待,从未间断。在这样的激赏下,怀英书院的孩子读书发奋,许多精英也因此诞生。书院的先生对学生更是严厉地鞭挞教育。调皮捣蛋的学生,要受严厉体罚。书院邓献颂先生,在其戒尺上书写:“板子一块笔,不打书不熟,谁家痛子弟,莫送他来读。”有一次,邓献颂的长子在书院里捡到东西不上交,有同学禀告他,放学于操场排队时,邓献颂将儿子叫到跟前,用戒尺打儿子的手。让儿子遵从书院的仁义之理,不拿不义之财物。
百余年来,怀英书院在这样严厉的鞭挞教育环境下,走出了两位师长,一位县长,多位团长、营长、连长,又有多名学子考取黄埔军校。清初还有好几位高中进士、举人、秀才。仁里村孕育了一代代名人精英,形成了崇文尚武、尊师重教的文化现象。我慢慢地在村中转悠,不定哪一个院落里,便会走出一个人物来。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杰出人物邓瑞徵、邓崇斌、徐启明、梁献谟无疑是仁里村的骄傲。他们入读怀英书院后,更是勤奋耕读,在其门下深受经世之学的熏陶感染。他们在这里受到了自身修养的严格训练,得到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最初启蒙。他们的功绩至今仍鲜活而生动,浓缩在村中乡愁纪念馆里,浸润着仁里的土地。
走过战乱的邓氏祖祠
1893年,邓瑞徵在仁里村出生。他幼年聪慧,在怀英书院读书时成绩优异。民国初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广西高等巡警学堂。毕业后,先后任龙胜县、合浦县知事。邓瑞徵曾追随民军统领沈鸿英部队征战广东。1922年,沈鸿英部队改为广西陆军第一军,邓瑞徵任中将师长,驻军平乐、阳朔、桂林一带。1922年至1923年间,邓瑞徵得知家乡榴江县土匪猖狂,地方混乱,民不聊生,商旅绝途,他派兵平息匪乱,完成了对附近土匪的招安,维护地方治安稳定,深得群众爱戴。后来,他又上书广西省政府,提议设置榴江县,几经周折、多方疏通,榴江县与永福县终于划分地界,各自管辖一方水土。1928年2月,邓瑞徵在香港不幸病故,终年四十五岁。
1891年,邓崇斌在仁里村出生。比邓瑞徵大两岁,少年时,两人一起就读于怀英书院,后又一同考入桂林陆军小学。三年后就读于武昌陆军中学,后参加辛亥革命。1920年,沈鸿英采纳邓崇斌的建议,在广东韶关开办陆军讲武堂,训练中下级军官。邓崇斌任教育长。事业有成后,身为陆军少校的邓崇斌回乡省亲,给家人书写了一副对联:世系启南洋溯先奋琥撰文当无忘高密勋猷临川学问,支派分西粤领后裔立各抵节须永念宗古孝行得业忠页。1925年1月,邓崇斌任沈鸿英部右路指挥官,指挥该师及杨子德师从柳州进攻武宣,与李宗仁、黄绍竑联军激战,被联军击败,向柳州撤退,联军追至柳州,邓崇斌退至融县。9月14日,在鏖战中阵亡,年仅三十四岁。
1891年,徐启明在榴江县下龙坪村出生。在怀英书院毕业后,1910年,徐启明升入武昌陆军中学,孜孜猎取功名。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了。他积极加入广西北伐部队开赴南京,后入武昌陆军预备学校、保定军官学校就读。1916年,徐启明毕业后回到广西,在陆荣廷模范营任连副,同年冬,参与“讨袁护法”之役。1929年,徐启明任第十五军后方指挥兼第一纵队司令,驻扎柳州,奉命拒湘军于三门江,柳州在这次战役中得以保全。1937年“七七事变”后,徐启明随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北上抗日,任第七军一七○师师长,布防连云港,先后参加台儿庄和蒙城之役,徐州会战后,调任二十一集团军参谋长驻守大别山区。徐启明一生戎马,甚通兵学,诗文书法造诣亦深,为怀英书院学子的学习楷模。
这些人物出生在仁里,又借助怀英书院走向四方。我想,就是这样一种摸索人生把握社会的模式,把他们铸造得格外与众不同。他们难以割舍心中一片乡情,怀英书院的谆谆教导,让他们时刻铭记祖训。
怀英书院自建成招收学子后,一直办学至1951年。1952年起改名为鹿寨十九小学,后又改名为仁里小学。一代代的学子们,在风雨飘摇的时势中,始终不移爱国情怀。仁里,这个小小的村落,以柔弱而坚韧的力量,延续着民族在战乱中的文化之脉。朗朗风骨随着抗战的烽烟缓缓沁入这个坚硬的社会,融进了灰墙黑瓦、祠堂和民居里。时间弥久,沁得越深,对每个来仁里的人,感受愈深。“里仁为美,忠信笃敬”,这是依靠传统道德的乡规民约,依靠一种道德言行规范,来约束自己的言行。两百多年后,仁里的家风敦厚,乐善好施,体恤乡邻的仁里性格、仁里文化仍然影响着仁里村的后人们。
3
时光如环抱仁里的碧水静静流过,把历史的高光定格在两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一位与邓氏家族毫无瓜葛的女子,一名写作者,来到村里,在时光的碎影里努力地梳理邓氏家族的筋骨,既体验到一种无情的变迁,又感受到脚下土地的厚重,即兴来此探幽访古之举变得郑重其事起来。村子里的阳光温暖和煦,宁静地照耀着族人的精神领地——邓氏祖祠。遥想岭南邓氏少年行至此地,漂泊他乡之险,寄人篱下,经历战乱之苦,一路颠沛。在我的笔触尚未抵达的历史里,相信填满了许多不为我们知晓的悲情。一粒飞籽落地生根,独苗成林,靠的是忍、勤、仁、义。这是有着怎样的经历和感受,才使这个家族悟出这样的人生真谛呢?
踏进邓氏宗祠,一股强大的古典气息包裹着我,让我步步惊艳,目不暇接。身浸其间,领略到的是祖祠、书院和会馆三种性质的合族风姿。整座祠堂占地约二十亩,呈坐东朝西而建,祖祠九厅十井,正屋两进、三上三下,横屋右三栋左四栋,墙体为三合土平整,光滑坚硬,雕梁画栋、雕刻精美。当年建筑师们有他们独到的智慧,建房除了适用,更注重装饰和美化。整个四合院共有大小房间八十间,可容纳一百多人在此聚居。走廊四通八达,迂回错杂,形如迷宫八折,东西有大闸门,四周有围墙,墙底有炮眼,正面围墙外有半月形池塘。像许多有历史的院落一样,邓氏祖祠梁柱和窗棂,也都雕刻着精致的故事,藏匿着岁月的踪迹。窗有渔樵耕读、梁有麒麟送子。院落里一个天井接着又一个天井。每一个院落,都有一个大宅门,足以让人想象出曾经的辉煌。他们既要群聚,也要独立。虽然合居于同一大院内,但却有独立的天井院落,互不干扰。每一个天井都用鹅卵石铺底,镶成金钱状,隐喻着经商有方,生意兴隆。庭院中的典雅与院墙上的炮口,形成强烈的反差。置身于此,我在想象当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体会到风雨人生的难以预料,揣测这排围屋的张力:看上去舒适安逸,但舒适安逸的恐怕也只有女人和孩子,男主人应该是充满紧张和焦虑的。从不远处的炮楼和院墙的枪眼就可知道了。世事更迭,斗转星移。邓悦俊与族人的身影、足迹和汗水,早已无法从尘埃里分析出来了。
每个院落,都有一个大宅门
这里与其他祖祠不一样,没有供奉着不死的神灵,悬挂的多是诸如“祥钟仁里,姓冠云台”“邓林春暖,仁里风和”“里仁为美,春日载阳”之类的联匾。木质坚硬,油漆体面。字迹温和滋润,虽然少了些骨力,但有着迎面而来的喜气,这匾额也就多了风俗和人伦,脱离了“吉星高照”“恭喜发财”“财源广进”的俗气了。“操作流芳”这块匾,是邓肇宽的同学郭为赠送给母亲林氏的匾。当年郭为系钦命广西督学政,跟随邓肇宽回乡给母亲林氏办七十寿诞,得知林氏早年丧夫,不再改嫁,独自一人将邓肇宽培养成才,深受感动,当即提笔书写刻匾。看着牌匾,我仿佛看到了一位小脚老太,像风中的古树一样颤颤巍巍,而她的远归儿子,双泪长流地跪在她的膝下。这块匾写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三月吉日,战乱的风烟还残留在匾额的眉眼里,看那字体,娟秀端庄,给人以宽博大气、雍容之感。我相信,所有的这些牌匾维系着一个家族、一个村庄,甚至一个地域的精气神,其间还有更多的人生隐喻。
邓氏祠堂
我在祖祠里头转悠,吸引我的,其实不全是它们庄重典雅的古朴面貌,而更多是一份在城镇化大潮中难以获得的凝聚力,一种忽然被唤醒的文化回忆。在祖祠的正厅,我看到了这个家族相关的文字介绍。祭拜的香火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十五代的今天。我无法不喟叹。仁里村历代名贤辈出,世代家宅兴旺发达,这经年累月的烟火飘至村庄上空,似乎就不再扩散,又似乎笼罩最森严的神灵世界,与其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不如说,这里更是一个仁义慈悲的道场。
我悟出,只要你将诚信仁义立身,路的尽头自然安排有你的位置。
4
如此庞大的古建筑,为什么经历两百多年的风雨沧桑,仍能完好存留在这偏僻的村落?这是我来寻访前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问。在村中我找到了答案。据说,日本人在中国实行“三光”政策时,仁里邓氏祠堂也差点惨遭毁灭。邓氏后人们得知日本人到来时,匆匆地将邓瑞徵的照片挂在正堂中。照片里的邓瑞徵身着军装,目光坚定、犀利,近似透着寒光,逼视着气势汹汹的日本兵。尽管他不言不语,还是将日本军官手中的长剑击落了下来。结果是,日本兵仓皇而逃。邓氏祖祠得以保全。
走过战乱的邓氏祖祠,在“文革”中也险遭损毁。院内数十块牌匾被造反派以“破四旧”之名丢进了熊熊的烈火中。所幸存的,大多是邓氏后人冒着被批斗的危险隐匿起来的,有的则放在粮库充当放粮食的木隔板,躲过了“文革”“破四旧”的灾难性毁灭。有人告诉我,一位在“革委会”当干部的邓氏后人,他敏锐地意识到邓氏祠堂早晚要遭浩劫。如何保护好祖宗留下的遗产,成了他每天思考的问题。这位邓氏后人果敢地作出决定,下令将他所管辖的村“革委会”进驻邓氏祖祠办公。果真不出所料,没过几天,红卫兵、造反派汹涌地赶来“破四旧”。“革委会”干部与造反派、红卫兵小将们针锋相对,据理力争:这里现在不是“四旧”场所了,而是办公地方……就这样邓氏祖祠被保护了下来。真应该感谢那个时代邓家人的智慧。
不错,即便在乱世,继承传统的韧性仍在起作用。无论是抗日战争时局动荡,还是“文革”期间“破四旧”,怀英书院的学子们,在饱受邓氏祖上的传统教育后,都是骨子里遵循着传统文化的人,而民间的智慧更不可低估。只可惜,我来此寻访时,怀英书院在一场改天换地的土地改革运动中,分给了其他农家用作居住。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怀英书院半边房屋已改建成砖混小楼。书院主体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块指示牌“怀英书院旧址”,仿佛还萦绕着曾经在这里响起的琅琅读书声。怀英书院永远消失于茫茫人世间,但怀英书院的精神却被一代代传承下来。
善良、忠诚、勇于牺牲的仁里精神融进了一百七十八户六百多位邓氏后人们的血液里。血浓于水的真情在保存完好的三十间清民古宅中弥漫。在邓氏祖祠里,我看到那一面挂着邓氏先人遗像的屋墙,对面是邓氏祖祠走出去的学子名单,从十八世到二十五世,截至2014年,邓氏家族已走出了二百二十二名大学生,他们分散到社会各地。“仁义”成了邓家唯一的祖训。显然,祖训的出处分明和祖上得到仁义人家的收留和搭救有关,所以才看重仁义,一个仁字当头的家族,家规家训就与仁义紧密相连。在邓氏祠堂的显要位置挂着红底黄字的家规家训:对上以敬,对下以慈;对事以真,对人以诚。与人为善,与人为友;学高为师,身高为范。手持正义,肩挑正义;严己宽人,既往不咎。
这样的祭奠,在仁里村的每个家庭心心念念。这一点,非关制度,而是一种文化的命定。这个原本生活在仁里,有名有姓,叫作邓悦俊的人,从人到神,一代一代,以精神巡游人间,浸润着方圆百里的仁里村庄。老百姓信他,他的故事、能量和声望口口相传,赢得后人们的尊崇。历史的脚步行进至今天,所有这些故事都被浓缩在乡愁纪念馆里,一幅幅家训,以“宏德崇文、明礼修身”为要义的仁里文化,这文化里蕴含着清明和良善、仁爱与宽厚。对德行的规范,对修身的强调,张贴镌刻在村口。
在重视教育的中国,各种书院也是到处都有。“背信弃义”这个成语,在中国语言中也早已存在。而在那样一个动荡的年代,仁里这样一个小小村落,还延续了耕读传家的种子,仍保存着文明之光,保存着中国传统社会基本的道德感,基本的人性和人情的温暖,这就是仁里让我流连忘返的所在,也是让我觉得仁里故事了不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