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斯白小额追债故事

2019-11-12 08:03:13·白琳·
广西文学 2019年1期

·白 琳·

1

K去美国的第二百四十三天之后,我们成了陌生人。

强行被我变成陌生人的K,有很长一段时间,还盘桓在我走神的空白里。在那里她笑着哭着和我拥抱,说她有一天终将在美国挂牌开一间诊所。有时候她让我照顾好还在国内的她的父母,有机会带着老人一起去明尼苏达。还有的时候,她变成了少女的样子,和我在学校背后的假山上念书背单词。其实,更多的时候她凝固成了一个琥珀,我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标本。

在二百四十三天之前,我以为我是K最好的朋友。这样一种笃定,让我在傻白甜的美称里只占了三分之一个形容词。

初到美国,K常常半夜在我的微信上留言。她的半夜是我的白天,于是我在艳阳高照底下知道了她的恐慌、不安和始终伴随的焦虑。有时候,因为这种深入的知道,我也获得被依赖的满足。以前,我们常常用这样的词语自勉,知道最大的满足不是索取而是奉献。被人需要,是一件多么令人喜悦的事情。

两个月之后,K逐渐开始发布一些自己在公寓烹饪的图片,图片中开始有了外国友人,他们对着镜头喝一碗黑豆、红米、红小豆熬制的粥,并且摆出了赞的手势。紧接着她终于展开了在国内就叫嚣着的代购事业,于是我可以时常收到一些美国商品资讯,有护肤品有包包有鞋有保健品。渐渐地她不再诉说她的寂寞,甚至在微信消息的缝隙中,惶惑越来越少,她开始给我安利很多种奢侈品的名字。可惜年过三十凭我再怎么刻苦努力拿出考博的集中力,我也难以记得她给我孜孜不倦科普的名牌。她说你不要再背几百块的双肩包了,这东西还是要弄个好的,这里赶上活动也有两三千就可以买到的名牌。她站在一大排鞋架前自拍,说她还给我发来过好多种洗脸机的图片,告诉我在美国这些东西多么便宜,还有国内奉为高级保养品牌的某一种,在亲爱的美利坚六十多刀(美元)就可以买一个超级大桶的家庭装,还有那些葡萄籽颗粒深海鱼油。一瓶十九点九九刀,你要不要。

我的购物还只懦弱地停留在淘宝天猫,因为价格高昂,或者因为收货麻烦,我时常看看就撇过一边。K的微信在我的预感中间一寸一寸缩短,然后,我看到她与朋友圈内最有钱的几位同窗越走越近。圣诞节发给她的消息,一直停留在一个老人和一只鹿的欢蹦乱跳。她没有理睬,在圈内照样活泛,给那些朋友点赞。

我对K的离开有一点点的准备。在一百二十天到二百四十三天的区域内,K开始晒与外国友人四处游玩的情形,晒与州政府官员的合影,晒投票竞选的过程,以及一些我从来没有过未来似乎也不可能加入的世界。K渐渐不再理会我,她正像渐变色那样从我的生活里隐去,最后和空茫之色融为一体。

倒数三十天的时候,我给k发微信。内容婉转纠结,总结起来只有两个字:还钱。

2

K不是唯一借钱的朋友。

2007年,我第一次借钱给别人。来借钱的是一个设计师,刚从上海回来安居,他的上一份工作是给苏泊尔设计锅铲瓢盆,下一份工作待定。

设计师是我的高中同学,念书的时候化学很好,我抄过他的作业。他来我家,要我拿两万块给他。他借钱借得理直气壮,说这么多年哥们你不帮我?本来这样的话在我听起来无动于衷,然而接着他就说了自己在某某和某某某那里碰壁的故事。

某某和某某某,是初中时期就在一起的朋友。少年时候,眼睛耳朵里哪有利益二字,全身上下就好像只长了心脏。这样的友谊持续了十几年。等联系像是洗过多遍的麻纱布,粗粗漏漏,渐渐生分之后,才知道某某的舅舅是环建的一把手,让某某承接了某一区全部的绿化工程。某某某家以前的小铁矿,现如今发展成大铁矿还有一个铝厂。

有钱人的钱都在周转,所以他只好来问我借钱。

话说到这里,我完全是可以不必借给他的,但是那天,他带着自己的准媳妇一起来。

我请他吃过三次饭。头两次,他带来了两个不同的女人。他说他带来的是准媳妇,给我看看。两次都这么说。第三次,我有了免疫力,但仍然郑重其事地和这位正打算成为他媳妇的女人对面坐着,那一刻我想,我和他的友情就此完蛋了。

我们是去一家火锅店。女孩子那时候就有一点点发胖,我可以看到她的指窝。小时候我妈最喜欢叫我秀指窝,那玩意儿对她来说是一种褒奖。仿佛看到我的指窝就可以证明我被养育得很好——在这件事情上,她始终不能自信,就只好找一个实物的明证。我妈不知道没有人像她那样重视可爱的指窝的存在,我因为胖被暗恋的男生嘲笑过小腿,因为小腿的健硕有一个夏天我始终不敢穿裙子,但是从后来的照片里我发现自己不穿裙子才是最大的过错。

设计师夫人的体态,不能算作胖,只好叫丰腴。五官庸常中掺杂了几星凌厉,她的眉毛很长,像疯长的草,几乎要竖立起来,只不过二十六岁左右的年纪,两颊的肌肉就开始往嘴角聚拢。即便这样,我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很担心设计师的未来。尽管念书的时候我常常因为他不让我抄化学作业而和他翻脸。

设计师夫人很认真地把东西从锅里捞出来,蘸酱,吞噬。她从容不迫,肚子里像还装着一个自己。我一边吃一边冒汗,生怕团购的这顿饭不够吃还得单点。于是一根粉条也拼命分好多口消灭。设计师很放松地吃着饭,那份淡定叫我很怀疑他是否真的走投无路才寻到我这里来。

吃完火锅,设计师和夫人从我这里拿走了一个信封,里面是被火锅热度烤熟的我们的尴尬。他的夫人微笑着,说着客套的感谢的话,我忐忐忑忑给了他们一个大概的期限。递交钱袋的一瞬间,这两个人在我的面前融化成了真正的夫妻。

四处周转的设计师,终于首付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并且在那年冬天成功把设计师夫人变成了真正的设计师夫人。设计师和设计师夫人住上房子的老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与我联络,所以我决定在过了还钱期限一年之后开口让他们曾经的许诺兑现。

设计师很痛快地答应还钱,那天夜里十点,他说第二天他正好要到我家附近办事,夫人也希望能够随行。我说那好,我们一起吃顿午饭。

为了防止设计师夫妇到我们家看到一堆乱象,第二天早晨我起了一个大早,七点半的时候,我正把杂物全部从储物箱里翻扣到地板上一一收拾整理的当中,我家的门被敲开了。

设计师披着雨衣,口里吐着白气站在大门口,绿色的塑料壳子罩住了他的全身,包括那一只微微跛着的指尖点地的脚。水线从帽檐上垮下来,几乎冲毁了他脸上郑重营造的表情。白气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像是一尊快要坏掉的空气加湿器。不知道是不是看到我们家的狼藉,加湿器的嘴巴里更快地吐出了惊惶的气息。我穿着黑色条纹运动裤站在垃圾堆里,和塑料人的设计师隔门相望。然后他嗫嚅着给了我一个震惊的理由,他说他是趁老婆还在睡觉先跑出来的,还要马上赶回去。说完他从雨衣里面摸出一个信封,这信封陈旧无比根本不能与之前我给他的那一个相提并论,不过,不纠结于皮囊那么它的五脏六腑几乎和之前那个没有区别——虽然我偶尔幻想它可以吃得胖一点再回来。设计师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在他夫人面前说起他还过了我的钱。我问他午饭还吃吗?他说吃,到中午他就和夫人来我们家。

3

我从来没有借过别人的钱,即便在家庭资金最为周转不开的时候,也没放下老脸,把下嘴唇拉过下巴颏开口吐出一个借字。这不是应该赤裸裸炫耀的品质,恰恰说明了我在钱上的无能。有一个学生时代长期与我有小额资金(一两百块钱)往来的朋友现在是千万富翁。我急乎乎跟在k小姐后面追债的时候他也跑来问我借钱。

我们最初有金钱往来的时候他还在日本留学,那时候他要做一篇关于傩面的论文,他说他日语还不够好,东京又很少能买到中文书,再加上书很贵,所以他需要我在国内买好了书邮寄过去。记得走水路。留学生如是说。

我在国内花了两百多买了三本书,其中有一本是精装的。那本书原来是有简装版的,但是书店里卖完了。对不起,我的那个时代就是如此,还没有那么多电商出现,当当、卓越、孔夫子都还在未来。如果那时候它们就活在我们的世界里,那么也许我和留学生到现在还是没有金钱关系的好朋友。

留学生出国之前我们礼尚往来,经济账算得干干净净。留学生很欣赏我的这一品质,他说,不愧是外语系出身,AA大方,大家少好多麻烦,和你待在一起就是舒服。

我这个人天生耳根子软,经不住别人吹捧,誓死将AA进行到底。

那是我第一次往国外寄东西,邮费远远比我想象的便宜。在邮局我伏在柜台上禁不住对留学生产生了一些艳羡,我觉得他知道走水路便宜真的是懂得好多哦。

但是留学生没有说明白,走水路的货要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才可以到。自从我寄完书之后,他就开始一遍一遍地问我到底寄走了没有。我说寄了啊,留学生说,那我怎么还没有收到。

三十二天之后,留学生终于收到了我寄给他的包裹。他发来邮件告诉我,他已经收到书了。但是,他强调说,这些书已经完全没有用了。还有一周就是学期末,论文他大概写得差不多了,顶多是再翻两眼这本书,抄上几句话交差。早知道这样,他说,我根本就不需要买这些书。

那时候他拍了很多的日本傩剧现场照给我看。他说,从一个学美术的角度来看这些傩面就好了,这样有独创性。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一边抱怨一边兴冲冲地做着自己的研究,又是惊慌又是抱歉还有一点点小小的扭捏。

我想对他说,那三本书是两百三十六块七,还有邮费是二十八块。一共你欠我二百六十四块七。

一切都要怪罪我所处的那个时代,十五年前。如果那时候有微信支付宝,这件事就不那么难办了。但是在当时,为了两百多块我叫他跑一趟银行,真是有一份难以启齿的娇羞柔弱。

我忍而不发,一直等到一年之后他回到祖国。

留学生回国之后我们还是好朋友,像他走之前那样,大家出去仍然各点各的,各付各的。有几次会有更多的朋友一起聚餐,留学生就会说,你看密斯白多么新潮,出来都是AA,咱们就学外语系那样吧。

终于有一天,我找到了追债的借口。这仍然得归功于手机不能上网的时代。留学生到外地科研,他手机欠费了,用别人的手机发过来短信,拜托我给他交一百块钱话费。

我裹着大衣跑出去交话费。我跑得很欢快,一路上我兴冲冲地想,这下子新账旧账一起算,我终于有机会问他要钱了。

但是我显然越往好处想,事情就越往奇怪的地方发展。留学生先是到北部考察石窟造像,然后又回西安跟着导师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再然后过元旦,研究生说好久没回家了,然后他就回家,然后他就在他老家一窝两个月。

我们过完年再聚,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留学生对充话费一事只字不提,我几次三番用门牙死死咬住下嘴唇,把自己咬成了龅牙,还是问不出来那一句还钱的话。好像是,只要问一下那一百块钱的下落我就成了一个心眼窄小的守财奴吝啬鬼。

时间久了,我就想说,之前买书的钱算了吧,就当是我送了他几本书。那两百多块时间久远,如果我还记得那么深刻,似乎就有点low。但是几个月前的话费似乎还是可以讨要一下的。有一天夜里我正躺在床上思索这个深邃的问题,忽然灵光一闪,我像是被上帝用手摸了一下脑门,在床上抑制不住地幸福起来。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留学生,我说,我现在不方便,你帮我交一百块话费行吗?留学生说,行。

我激动得内脏都跟着颤抖。哈利路亚,世界终于迎来太平。

过了几天,我跟留学生去食堂吃饭,留学生打了一份木樨肉盖饭,坐在我对面,说,我前几天遇到一个奇葩事。

我问,怎么了?

原来留学生帮我们系的一个助教交了两百块话费,但是过几天助教见到他就掏了一百五十块给他,说自己身上正好没带钱,先给这么多。再然后剩下的五十就没消息了。那人是助教,他根本没好意思要,他恶狠狠说,就当是丢了五十块。

好吧,我承认我们那时候都很寒酸。

然后留学生挖了满满一勺木樨肉盖饭,一边往嘴里递进去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你那一百块什么时候给我。

我虎躯一震,瞬间短路。吃进嘴里的面条差一点从鼻孔里呛出来。我放下筷子,双手握实,扭扭捏捏哼哼唧唧说,我之前不是给你也交过话费吗,咱们扯平了啊。留学生疑惑地抬头看我,说,我没还你吗? 我记得我已经还给你了啊,算了,一百块钱也不是什么大数字,就当我请你吃了一顿饭哈。

我嘴里含了一口血浆,硬生生咽了回去。

后来留学生毕业,要开一个装修公司,问我借钱。他说,不问你多借,五千块应该可以吧?

那是我最斩钉截铁的一次,我说,我刚上班半年,哪有那么多。

留学生说,那好吧,我再想办法。

好多年以后,留学生的公司办得风风火火,他和所有当时赞助他五万十万块的朋友都闹翻了,唯独还保持着和我的联系。他请我吃过两三次饭,每一顿都超过一百块。我算了算,如果加上物价上涨,大概他欠我的那二百六十四块七,我已经吃回来了。

只是有一天,说起什么了,忽然他就想起来他在日本留学的生活,他想起来那本关于傩面的精装书,他说,那本书后来我在国内看到一本简装的,价格才一半,你怎么买精装的给我。

我满头黑线,默默无语。

讲这句话之前,留学生又问我借钱,他说,可不可以暂时拿五万块给我,我现在刚换了车,公司资金有点周转不过来。

我畏畏缩缩地咽下一口雁门关苦荞茶,愁眉苦脸说,我正买房,外面的钱都追不回来,怎么还有钱借给你。

4

我没撒谎。除了k小姐,追不回来的还有两位老友。

其中一个是女的,叫如意。

如意是我的发小,我们从小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少年时候的如意一直和我玩不到一起,她喜欢游泳,踢足球。有好多个暑假,我窝在家里看书的时候,如意和一群院子里的男生去泳池和球场。后来如意很后悔那些夏天。因为游泳,如意的胸厚肩宽,穿衣服总是显得很壮硕,而她的小腿,因为踢球,肌肉结成老大一块,穿裙子怎么也不好看。

其实长大之后我和如意的生活也搅不到一起去。牛奶和燕麦搅在一起才好喝,牛奶和小米搅在一起就有点怪怪的。当然,我并不是指自己是牛奶。

如意的妈是曾经的厂花,但是如意长得像她爸。细眼睛塌鼻梁。后来有一天如意来找我借钱,如意说,我要去整容,你借我一万块钱。

那时候我好不容易攒了一万五,如意就来找我狮子大开口。如意说,这一万块钱对我来说很重要,它可以改变我的命运。

如意来找我借钱之前,已经打听好了整容医师,是省人民医院的专家主任。十年前这个三线城市整容之风还刮得十分晦涩,我不知道如意怎么就打听到了这么一个专家。于是我犹豫了很久很久。

在我犹豫的过程里,如意吃掉了三个橘子,一盒六个圈冰激凌,半袋子馒头片。她打算喝我的养乐多的时候我及时制止了她,我说,你爸妈知道吗?

知道,但是他们没钱,说叫我自己想办法。如意还是撕开了养乐多的锡纸盖。

我也知道如意的情况。如意爸妈是双职工,也双双买断工龄。如意爸有关节炎,干不了重活,如意妈有糖尿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如意爸妈从四十五岁之后就对自己没有任何贡献了,每天在院子里溜达几圈打发时间。

如意从小学习一般,随便上了个大专,毕业以后在麦当劳打工一年半,每天吃汉堡吃到维生素缺失双手蜕皮。后来又到沃尔玛上班,做到销售主管。再然后去卖保险。如意找我借钱之前就把工作辞了,她说,反正做完手术之后也不能上班,又不是很喜欢干,干脆辞了,以后整完容,肯定还能找到更好的工作。

我问如意,你的钱呢?

如意鄙视我:一半补贴我爸妈了,还有一半不是攒着吗?你以为你那一万块钱够用啊,只能做一只眼睛!

如意报了一下那年动眼睛鼻子的手术价格。两只眼睛两万二,一只鼻子七千,一起做有折扣。

如意说,整完我找对象找工作都有好处,简直就是改变我的人生命运。

关于别人的人生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上这一点,我觉得十分惶恐。我一再询问整容医生是否可靠,如意威胁说,如果你不借我,那么我就只能去当试验品。我有一个同学的哥哥刚从泰国留学回来,已经给她的另一个同学做了抽脂手术,挺成功的,因为是练手就没要钱。其实我也想过要不就去找她……

我撅着屁股把存折翻出来,说,苟富贵,勿相忘。

如意做完手术之后恢复得很快,但是说真的我始终都没觉察出整容手术是多么的鬼斧神工。做手术之前是小眼睛塌鼻梁的如意,手术之后是双眼皮高鼻梁的如意。如意似乎是那么不同,但从审美评分上来说,又都是平均值的如意。

如意一直也没有对自己的脸部改变做出什么评价。她没说,哎呀,我这块鼻梁有点太高了,也没说我的双眼皮割得有点薄。有时候我看着如意,忽然就对那位整容医师赞叹不已。他是如此精准地保持了整容前和整容后的比分,熟谙中庸之道。

整完容的如意还是没有什么桃花,甚至,有几次如意得意扬扬地跟我说她见了以前的一些朋友,结果竟然没有人发现她整容了。后来渐渐如意没有再这么得意扬扬地跟我说这些,再后来我就忘记了如意整过容这件事,我以为她以前就长这样。只有在我想起来如意还没有还我钱的时候,我才惊觉如意的一只双眼皮是我作出的贡献。

因为在同一个院子里住着,我一直坚信如意一定会还我的钱。所以我看着如意跳来跳去找工作,换了一任又一任男朋友,鼻子还是有点高有点翘,双眼皮渐渐塌陷了,就这么过了五年。

有一年过元旦,我想要换一个笔记本电脑,就去找如意。那时候如意是国美的正式员工,还是个部门领导,主管冰洗一区。那时候如意的所有朋友买家电都找如意,不,是买任何电子产品都找如意。后来朋友的朋友开始找如意,再后来就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找如意,如意的人脉圈就一层一层荡漾开。

我在国美瞎逛了一圈,指着一款电脑要如意给我内部价。如意麻利地叫来销售,给了低价还白拿一堆赠品。我怀抱着赠品乐不可支,恳切希望如意这辈子都在国美上班就好了。我不知道后面还有更大的红利,我左手拎着新电脑,右手拎着赠品去结账,如意伸出一只手挡住我说,我来吧,我可以刷卡攒积分,而且用我们店里的内部积分卡,到年底还可以免费兑换产品。为了一个咖啡机,或者是一只电饭锅,如意刷给了我五千九百块。如意说,剩下的四千,完了再还你。

如意三十一岁才结婚。她结婚的对象是一个身高一米七八面色潮红脸上有坑的平头男人,我们相处还算融洽。唯一记得就是结婚前夜,那男的竟然约我们一群人出去吃麻辣小龙虾,朋友都是如意的朋友,有男有女,虽然平时在一起轰轰烈烈,但多少都是看在如意的情分上才与他熟识起来。喝了两杯啤酒,那个男人对着我们说,我真的不想结婚。真的。我们就是凑合着过。你们也是吧。对吧。大家都是凑合着过。

紧接着他像是瞎了一样看不到我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开始诉说如意的种种不是,她凶,她好胜,她太爱贴补自己爸妈,她对他家人冷淡等等等等。中间有另外一个发小准备打断他,但是显然这个平头男铁了心要从一群完全熟悉如意的人里面找共鸣。

第二天婚礼如期举行。大概很多婚礼前都有这么一闹,大家都不放在心上。那男的一定不知道如意动过整容手术,不然前一夜必定也会拿出来叫嚣一下。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给自己壮胆来个第二天逃婚,但是第二天五点钟他睡起来就诚恳地向命运低下了平头。

如意结婚的时候,她还欠我差不多半只鼻子的钱。

结婚后如意打打闹闹地过着,第二年怀了孕,和婆婆小姑吵架,辞了工作看孩子,做微商开微店,一会儿卖韩国货一会儿卖枣加核桃一会儿卖烘焙用品一会儿卖各种冷冻速食。我提过两次钱的事儿,如意说自己妈妈糖尿病犯了。如意说最近她爸出了车祸在医院躺着。都是事实。我要钱的时间点不对。你向我借钱的时候我二话没说,我让你还钱的时候你却有千言万语。

后来我就开始在如意那里买东西,一会儿买宝露露的洗发水套装一会儿买骏枣桃仁一会儿买雀巢鲜奶油一会儿买龙凤煎饺。我打算慢慢把那四千块消灭完,虽然现在大概还剩两千七百多块。

5

另外一个老友,是男的。

阿维找我借钱的时候说,他打算结婚,钱不凑手,就借半年,结了婚收了礼金,马上还你。

阿维要结婚了,我们真是开心,连我父母都说,快给人家,结婚重要。

那年阿维刚过三十。

阿维高中之后体重就荡到二百六十斤的红线上下不来。他是朋友中运动最勤快的人,游泳羽毛球,甚至有一阵子还做瑜伽,但是这些都抵不住他的好胃口,他爱吃,会吃,也精于厨艺。大家没事就聚在他家,玩玩游戏,吃他的红烧爆炒。他做菜色泽莹亮,油水足,对于几乎素食的我,每一次都是开戒。

阿维是个好男子。正经工作,温柔细心,居家体贴。因为生性乐观豁达,总也不见他烦躁郁闷的时刻。只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维爸维妈渐渐一见我们,就念叨阿维的终身大事,要我们帮着介绍介绍。

在单位阿维是技术人员,身边都是帅哥,连只恐龙都逮不住。下班之后阿维是宅男,要么打电动,要么捧着书。他的阅读量实在太大,我们望尘莫及。因为如此,我几乎没见过他恋爱,依稀只从他口中听过他曾经的暗恋。可是暗恋只需耗费心神,哪怕痛彻心扉也根本没有实战经验,到二十九岁阿维还是大门不迈的御宅族,如假包换的处男。

聚会时,一个女朋友干了杯酒,直直问到他脸上:你的生理问题怎么解决?打飞机吗?兄弟姐妹个个笑得东倒西歪,他倒也泰然自若,一脸无欲无求。酒散后,大家慢慢也在心底企划一下,拉拉红线,擦掉不合适的,留下那么几位备选,也说给他听。

阿维于是就在大伙的热心下相了不少亲。相亲就是撞大运,撞多了头晕,就搞不清行还是不行。阿维有次说遇到一个还行的,名叫婉婉,文静里也有干练。他们相约出去几次,女孩很是愿意,竟然并不嫌弃我们都有点鄙夷的阿维的肥肉,她说她就爱胖乎乎的男人,这样踏实又温暖。

这么时不时约了三四次,阿维打电话给介绍人,说他还是不耽误婉婉了。介绍人电话里唾沫四溅,骂他不知好歹,放着这么水灵灵的姑娘不要要什么!阿维死别着不吭气,任人家怒摔电话。

他来我家帮我修电脑,我问起此事,他抬头,放下手中主板,认认真真回我:我还是想找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

我盯着他帮我把拆得七零八散的机箱慢慢组合,忽而发现,我们好像都自然自若地把他下放了一个档次。仿佛,只要有一个女的喜欢他,哪怕是不当下拒绝他,就是他的成功。在多次相亲之中,大家都紧张对方的态度,谁问过他一句喜欢不喜欢。

阿维照旧过他的日子,我心里觉得忐忑,觉得找爱真是瞎扯。却不料半年之后,他带一个女孩子来我们的聚会,护着她给她夹菜擦嘴扣扣子,仿若她没有手。女孩盘靓条顺,她说他若是能减到两百斤就结婚,于是他体重江河日下,俨然已从稀松走向强壮。

我妈说,得赶紧结,保不准姑娘哪天就变了心。

我爸说,快给人家凑点,就当是帮维爸。

我爹妈和阿维爹妈是好朋友。

我抖抖索索拿钱给阿维。

我不知道阿维把那些钱用在什么地方,也许是装修房子,也许是给女方彩礼什么的吧,总之他们很快结了婚,快到我们和那女孩还没来得及熟悉起来。如今他下厨他洗衣他打扫,她只负责开心就好。

我们曾将他的爱情看得轻贱,如今他自轻自贱。意义不同。

阿维结婚之后过得很开心。一开始住在一间五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第二年维爸补贴给他们五十万,付清了一间一百二十多平方米的三居室。阿维带着媳妇蜜月好几次,我每次收到阿维的人生信息的时候都会默默想,我凑单借给阿维的那几万块钱实在应该是帮不上什么忙的。阿维经济宽裕,一下子就能还回来。

但是阿维一直没还钱。有一次我险些要买一间房,问阿维要钱,阿维说,真是不巧,刚刚贷款买了车。冬天到了,媳妇上班冷,要开车接送她。阿维买的车不赖,二十多万,我看看自己开了好多年的现代,回去和我爸妈吵了一架。我说,我的钱被别人用去心疼别人。我爸妈搞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第二年,我回我爹妈家的时候正碰上阿维开着一辆途观载着媳妇往小区里停。我说阿维你不是个白色的小车吗,阿维说,媳妇喜欢越野车,我们刚换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就给阿维发了短信,我说我要买房,还钱。

阿维没回复我。过了好几天,阿维打电话给我说,丑丑啊,真对不起,我俩的钱正在银行理财,等三个月之后到账了,我马上还你。

最后拖了四五个月,我才收到转账短信。阿维还钱给我了,一分不少,一分不多。前后用时三年。

6

也许是恰好,我周围懂得借钱的人都过得不赖,有时候眼睁睁看着一个人拿了自己的钱不慌不忙地就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过得比我潇洒多了,我就暴跳如雷捶胸顿足,几乎要把胸腔从一个侧面砸向另一面。

我一直觉得自己从小就没有接受很好的金钱教育。这一切都怪罪于我妈。我小时候常常看到她借钱给别人,常常看到这些钱有去无回。我妈是数学老师,算账很厉害,教出了好几个全国奥数竞赛金银铜奖。但是她老是被自己的学生坑。有一年她集中被坑了几次,有印象的就是先来一个女学生,在我家哭着说自己家里拿不出钱让她念大学,她现在过得很艰难。念高三,最后一个学期每天只能啃一个馒头喝点开水。上世纪90年代初这样的事件也还有不少,我妈拿出来六百块钱,那是她三个月的工资,她站在我家电视机旁边,握着女孩子的手说,老师相信你能考上。之所以站在电视机旁边是因为下面的小柜子就是我妈的金库,那天她把金库掏空了。

又过了两天,来了一个男孩子,也是对我妈说了类似的话。那个男孩子很老实的面相,我妈这次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从电视机柜里拖出来一百块钱。

这两个人的故事都烂尾了。首先,我妈从拿出六百块钱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那个女学生,后来高考结束,我妈专门跑到教育局去查那个女孩子考上没有。但是信息全无。我妈说,那个女孩子以前一直学习很好的,不上大学就可惜了。我妈说这话的时候很不自信。她肯定知道我和我爸七窍生烟。那个男孩子还在上高二,他倒是来了我家一趟,递给我一本格林童话,精装本,我很乐。后来他走了,我妈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跟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那本书顶一百块钱。我翻到书后面看了价格说,不是,这本书十块八。我妈没吭气。

从我追债开始,持续有人批评了我的伪善。他们说,借钱给人,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轻蔑。你骄傲生活有余裕,你帮助那些比不上你的人。

生活在这里,这是很正常的批评。你善良有人说你心机重,你靠的是努力有人会说你运气好,你说自己天生乐观有人会说你虚假,有时候,你明明就是一杯白开水,却被人硬生生逼成满肚子憋屈的碳酸饮料。人一生遇见太多人,却几乎没有遇见一个痛快的还债人。在这个薄情的时代,想要人对你恋恋不忘、刻骨铭心,唯一的方法就是借钱不还。

7

K是我这辈子最后借出去钱的人。从K之后,我不会再把钱袋子腾挪给任何人了。

K想出国想了很多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最理解她的人。她在出国这件事情上遭遇的一切,都是悲伤小说。我借钱给K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在筹资买房,但是K说,只要半年,半年就好,这些钱是保证金。

所以我等了K半年,又半年,又半年。因为K,我终于张开了四处告贷的嘴巴。之前的牙关紧咬,都无意义。这期间我买了房子,K过着自己的日子。

有一天,K就彻底消失了。我在微信里怎么也联系不上她。我没有她的电话,我打电话给她在国内的前夫,前夫说,你不要急,她还不上我帮她还。

那个男人,K总也看不上,于是我也总会小看他几分。但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他和我认识的K口中的他完全不一样。

后来他果然把钱转给了我。我哭了几次之后明白了,我再也不会借钱给朋友。

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年冬天,早晨醒来忽然收到K的微信,微信上说,你发来一个银行卡号,我算利息给你。

我想了想,回复她说,不用,我没想过要你的利息。

又过了一夜,我醒来时又看到K的微信,她说,我知道,一点利息也不能弥补什么。

我发了三十秒呆,说,外面生活一定很辛苦,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