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试对晚明印刷业的影响

2019-01-27 23:14□文│张
中国出版 2019年15期
关键词:举子科举考试印刷业

□文│张 瑞

明代印刷业与文化史的互动是当今学界热门研究课题之一。这类研究既与当前跨学科视野的研究趋势有关,又能够挖掘出此前研究未发现的新信息。美国著名汉学家柯丽德(Katherine Carlitz)曾以晚明时期印制的《烈女传》为研究样本,展开了对明代中后期兴起的提倡女德的社会思潮的研究,[1]一度引起了国内史学界的重视。因为这篇文章较为明确地将晚明的书籍印刷与实用理性联系在一起,为印刷史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印刷史研究时刻处于动态变化之中,新史料的出现,往往可以拓展对旧现象的解释维度。晚明印刷业的兴起,也适用于上述判断。在此前的研究中,不少研究者都关注到印刷业在晚明时期出现了勃兴,尤其是私人印刷在此时期的快速成长,从涓涓细流一跃为“泱泱大国”。学界对这种飞跃作出的解释较为充分,例如商品经济的影响,再如市民文化的发达等,都成为解释晚明印刷业崛起的重要原因。本文拟在此基础上提出一种新解释,即晚明的科举考试对当时印刷业勃兴产生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需要事先澄清的是,本文虽然从与前人不同的视角切入,但绝无取代前贤之意。此前学者通过大量的史料搜集与分析提出的解释,具备史料的支撑,完全可以成为有效的解读。但历史现象的产生原因往往是多元的,单一的解释通常无法完整地涵盖历史现象的所有曲折,印刷史研究自然也应作如是观。从这一角度看,本文提出的新解释算是对前人相关工作的补充而非取代。

一、科举考试在晚明的新变

科举制度奠定于隋代,此后成为古代中央政府选拔人才的最重要考试手段,对中国古代的皇权运作起到了深远的影响。余英时先生对此有翔实的论述,[2]兹不赘述。但这一考试制度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深受各种要素的制约,呈现出动态发展的特点。到明代后期,科举考试便出现了新的变动。

第一,根据何炳棣先生的《美洲作物的引进、传播及其对中国粮食生产的影响》可知,明代由于从南美洲引进了红薯、玉米等粮食作物,展开了一场重要的农业革命,其结果便是人口的急速膨胀。[3]但是明代的科举名额(包含贡生、举人及进士)并未随人口的增长而成比例增加,所以晚明科举被录用的概率较前代更低。清代官修的《明史》特辟《选举志》,便是着眼于明代特有的科举压力而撰写。[4]这种前所未有的压力,逼迫举子必须在备考过程中倾尽心力,只有这样才能提升被录用的概率。

第二,明代中期之后,社会上普遍流行一种“弃儒就贾”的思潮,有不少本来打算通过科举考试成名的知识分子,因为科举难度极大,所以放弃了科举之路转而经商。余英时先生的《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曾对此做过非常深入的解读。这种“弃儒就贾”的社会风气无疑对科举考试构成了挑战,但同时也向科举考试提出了新问题,这便是如何能将新产生的社会风气纳入考试当中。所以在晚明的科举试题中,便呈现出与之前不同的新内容,其中既有涉及举子族谱与家族人员流动的知识,[5]也有流行于当时社会的功过格和医药手册等知识。[6]这种变化,迫使举子不仅需要对四书五经有所了解,还要时刻把握社会上出现的新变动。

以上两方面的内容,使得晚明科举呈现出迥异于前代科举的独特面貌。科举是文化人参与的事业,而文化人获得知识的最重要途径无疑是书籍。所以在这样一种语境下,科举变动与书籍印刷之间的关联便形成了。但这种关联并非体现为直接关系,而是在复杂的制度变动过程中,逐渐对印刷业施加影响。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常常是身处其中的参与者所无法敏锐感知的事情,需要借助史料记载,才能加以还原与澄清。

二、科举变动促进晚明印刷业的繁荣

上文铺陈晚明科举制度的变化,主要是为探究此时晚明印刷业的崛起铺设时代背景。印刷业在晚明走向兴盛,这是印刷史中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是隐藏在这一事实背后的问题是:印刷业为何不早不迟,偏偏在晚明走向成熟?要解答这一问题,不可避免地要涉及当时的文化背景,而科举变动则是文化背景的核心。上文已经指出了晚明科举发生的两种变化,它们分别为晚明印刷业带来了影响。

一是,由于明代人口增长迅速,随之而来的是举子科考压力的增加。举子对于书籍数量的需求猛增,这迫使社会要生产出更多的书籍。众所周知,明代初期和中期,私人印刷业并未兴起,负责书籍印刷的多是中央政府的礼部司礼监,同时北京与南京的国子监也印制少量图书。清代学者叶德辉对此有周密的考证,[7]可供参考。司礼监和国子监印制图书时,尚处在科考压力不是太大的明代初期,它们生产图书并未形成规模,其印刷技术也并不成熟。[8]到了迫切需要科考书籍的晚明,这些官家出版机构无法应付如此高的需求量,私人书坊开始集体登上历史舞台,既缓解了官办印书压力,又迎合了当时商品经济的发展需求。更值得注意的是,举子都希望能够在最短的时间里考出最好的成绩,考试速成书的印刷应运而生。应试技巧类书籍的批量涌出,是晚明印刷业的一大景观。据谢国桢先生考证,晚明时期的科举速成书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主考官为应试者撰写的“程文”,类似于今天的写作范文;第二类是以往高中进士撰写的评论四书的文章,称为“墨卷”;第三类是以往进士参加科举时的原作,类似于现在的满分真题作文,由于是书坊老板为牟利而刻印,所以称为“坊刻”;第四类是志同道合的应试者在考试之前,先组成文学社团,集体选择范文加以刻印,故称“社刻”。[9]据顾炎武统计,以上四类书籍的总和超过四百种,[10]这一数量在晚明已经是图书销售的巅峰了。很明显,如果不是科举难度在晚明骤然上升,这些书籍不仅不会成为畅销书,恐怕连产生的机缘都不会存在。

二是,晚明科举还对举子的知识结构提出了新的要求,即需要熟悉各种不断变化的社会思潮。这一变动使得举子的阅读范围大大开阔,与之相应的是,知识界对于各类书籍的需求量也出现了激增。很多沉寂已久的古典著作以及品类丰富的戏曲小说,都涌向晚明出版界。毫无疑问,素来以印制御用经典和四书五经为本位的司礼监与国子监根本无力承担全部的印刷任务,分权给私人书坊是逻辑的必然。另外,私人书坊在解决科考书籍的批量印刷方面已经积攒了丰富的技术经验,完全可以胜任对节节攀升的书籍需求量的满足。不少史料可以证实,晚明的多数市民文化书籍的确多数出自私人书坊。明代学者张萱在《西园闻见录》中曾记录过晚明著名刻书家毛晋汲古阁曾有数十万张刻板,其中所刻书籍“不乏市人小说,舞榭传奇,山野地志亦俯拾即是,诚可谓士人优游之华府,举子问学之渊薮矣”,[11]最末一句一针见血地指出“举子问学”是刻制这些书籍的主要原因。科举改革对私人书坊产生的影响不言而喻。与这一科举改革风潮相伴随的,是晚明印刷业的“泛文化现象”,即一切与文化概念相关的书籍都涌入了市场。这一现象固然与晚明的经济发展和市民文化的崛起有着紧密的关联,但如果失去了科举改革的刺激,这种泛文化现象仍然很难发展得如此迅速与成熟。所以追根溯源,科举考试的相关变革为私人书坊的兴隆提供了原始动力。

三、晚明印刷业勃兴带来的技术革新

任何一个行业,当其呈现出崛起的态势之时,与之相伴而来的往往是一系列值得注意的技术革新,这自然也适用于印刷业的发展。晚明印刷业呈现出迥异于前的特征,其背后技术革新扮演着异常重要的角色。

最为印刷史学者所称道的是晚明的铜活字本。传统观点多认为铜活字本出现在明代初期,这一观点风靡一时,一度被学术界视为定论。但辛德勇先生在《中国印刷史研究》中提出了怀疑意见,他经过不懈的考察与精微的考证,终于论定铜活字本的产生时间并非在明代初期,而是产生于明代中后期。[12]辛氏的观点现在已经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可,尤其是他在书末附载的多张晚明才见于市场的铜活字印书图片,更加佐证了这种革命性的印刷技术的确产生在晚明。铜活字印书的产生与发展,是为了应付明代中期之后的市场需求量,此时无论是科举考试的钦定教材,还是小说戏本,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多样化,这是传统印刷方式所无力解决的困境,而借助铜活字印书则可以轻松地解脱这些难题,进而高效地满足不同消费者的需求。但追根溯源,这种突然激增的阅读需求,很大程度上是由科举考题的更改引起的。

与铜活字印书几乎同时发展起来的印刷手段是图文本、双色套印本等印刷版式的更新。书贾为了提升举子的阅读趣味,逐渐发明了图文并茂的印刷方式,图文本因此风靡一时。国家图书馆藏有黄从诫的《说苑图文绘本》,为我们考察晚明图文本书籍的特色提供了有力的参考。这部《说苑图文绘本》下栏是刘向《说苑》的原文,上栏则是根据原文绘制的插图,图文连读,既有助于读者领会原文的本义,还可以缓解读者阅读文字的疲劳,在普及文化方面可谓贡献良多。除此之外,双色套印本也是另外一种缓解阅读疲劳的印刷方式,这类印本往往将原文与边框或评点文字进行颜色上的区分,读来异常醒目。风靡于晚明的科举用书,如袁黄的《四书删正》、余应科的《四书千百年眼》等,采用的都是双色套印,由此成为科举场里的畅销书籍。但是只要看看这些书名所包含的“四书”,便可以知道双色套印的主要印刷物内容仍然与科举考试相关。这一事实,再次彰显了科举制度变革对于印刷业技术手段革新的影响。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科举制度虽然不是引导晚明印刷业走向成熟的唯一要素,但却是重要要素之一。科举制度出现的调整,不仅为晚明印刷业提供了新的需求,也迫使书商为了降低成本和提高效率做出技术上的革新。无论这些技术革新是书贾有意为之还是被动改革,在客观上都促进了中国印刷业的发展,这是毫无疑问的

四、结语

本文主要以晚明科举调整和印刷业成熟之间的关系为讨论重点,试图借助史料提供的信息将二者的逻辑关联确立起来。最后需要补充的是,中国晚明时代的科举变革,不仅对本土的印刷业产生了不容低估的影响,还进而影响了日本学术界。大庭脩在《江户时代中国典籍流播日本之研究》中,列举了晚明时代多种双色套印书籍对日本学术界产生的影响,同时他郑重地指出,此后日本的刻书产业也开始模仿这种印刷手段,印制了许多精美的双色套印本书籍。大约在江户时代末期,还出现了四色套印的《四书读法》,这便是收藏在昌平坂学问所的特藏古本。[13]从这段论述中可以看出晚明科举变动对东亚印刷业产生的影响。最值得寻味的还是大庭脩所说的《四书读法》,这部以科举应试为核心内容的书籍,清晰地表明了下述事实:日本印刷业在接受双色套印的技术手段的同时,也认可了促成该项技术产生的制度根源——科举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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