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大学外国语学院 570228)
多丽丝·莱辛被誉为“当代最优秀的女作家”,于200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被评委誉为“表述女性经验的史诗作家”。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莱辛将笔触指向了女性,关注她们的生存环境以及心理状态。她的众多作品中,《野草在唱歌》,《简·萨摩斯的日记》抑或是《暴力的孩子们》,莱辛用“恨”的情绪诉说“母亲身份”世世代代延续的悲剧,清晰地反映了她对母女关系的深切关注。
《玛莎·奎斯特》是多丽丝·莱辛的第二部小说,也是五卷半自传体小说《暴力的孩子们》系列的第一部。小说是以莱辛的亲身经历为蓝本创作的一部经典作品,讲述了生长在非洲殖民地的英国少女玛莎·奎斯特试图以各种方式来摆脱殖民地家庭的束缚,极力摆脱社会为女性安排的传统命运,展现了“传统”母亲与“现代”女儿间的冲突。文中,奎斯特太太出生于英国中产阶级家庭,曾经是个漂亮、健美的英国女孩,然而残酷的战争与窘迫的生计却让曾经光鲜亮丽的女孩变成了现在这个“疲倦失望但是头脑坚决的老女人。”在玛莎眼中,母亲“宛如那攫住她的噩梦中的一个邪恶的角色”。奎斯特太太为玛莎安排着一切,而且也控制玛莎的社交活动。“一想到父母亲,玛莎就觉得必须小心谨慎,随时准备反抗。”奎斯特夫人未能理解玛莎的需要,愿望和欲望,在女儿心中产生了一种情感异化和流亡感,因此这种母女关系只能呈现出焦虑和愤怒。然而,任何母女关系的建立都不是孤立的,而是由文化、历史、社会价值观、环境和实践所决定的。因此,本文将探讨小说中母女俩所面临的冲突,通过兰西·雀朵洛“母女关系”的相关理论集中探索玛莎与奎斯特太太发生冲突的主要原因。
每个女人都是母亲的女儿。伍尔夫曾说:“我们通过我们的母亲来思考。”母女关系对女性身份的重要性似乎不言自明,来自不同学科的女权主义学者——菲利斯·切斯勒、朱丽叶·米切尔、多萝西·丁纳斯坦、埃德里安娜·里奇和兰西·雀朵洛等都强调了母亲在女性生活中的中心地位。雀朵洛在情感、政治、经济以及家庭和社会组织结构中研究母女之间的代际关系。她运用精神分析中的驱动理论、俄狄浦斯情结、前俄狄浦斯情结,并结合客体关系理论来解释“母亲”如何在家庭这一社会结构中一代代延续。首先,雀朵洛提出由于工业化和资本主义的影响,男性逐渐成为社会生产与生活的主体,女性在家庭和社会结构中被降至次要地位。因此,母职实际上是社会对女性建构的一种不平等角色。其次,雀朵洛深入探讨了女孩成长的不同阶段的母女关系,尤其指出了像玛莎一样的青春期女儿的心理特性。进入青春期,为了摆脱母亲而获得独立,女儿会转向父亲。但是由于前俄狄浦斯情结中形成的密切母女关系纽带,女儿无法永远摆脱母亲,并且一直与母亲保持着一种持续的心理认同。因此,女儿、她的母亲和她的父亲之间存在摇摆的三角关系。
此外,雀朵洛的研究表明由于女性独司母职,女孩和男孩在长大后的关系经验会呈现失衡的状态。由于前俄狄浦斯情结的影响,母亲和她们的女儿之间存在一种独特的相互认同关系。母亲并不把女儿视为一个独立个体,而是将女儿定义为自我的一部分。母亲和女儿之间缺乏明确的自我界限,导致女儿对母亲产生一种矛盾的心理:一方面,受到前俄狄浦斯情结的影响,她依恋自己的母亲;另一方面,女儿又渴望摆脱母亲的束缚。这种矛盾心理使得母亲既想把女儿留在身边,又想让她们尽快长大。同时,这种矛盾心理反过来造成了女儿的焦虑情绪,并刺激这些女儿试图挣脱母亲的束缚。最后,她还强调了父亲与母亲平等参与亲职的重要性。在她看来,父亲在家庭领域中的缺失容易让孩子缺乏安全感,为孩子未来的成长造成不利影响。因此,她认为一开始就应该让父母双方共同承担亲职责任,这样一来,可以让孩子在与父母双方的关系中建立自我感。男人不必急于捍卫男性特质的优越,以及对社会与文化领域的控制,而将女人视为无力的次等人,反而可以帮助女人发展自主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谈到:“女性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尽管众多女性主义理论研究者切斯勒、米切尔、丁纳斯坦、里奇和乔多罗的理论观点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假设,即父权社会关系对女性的精神命运负有责任。雀朵洛在《母职的再生产》中指出父权社会在一定程度上切断了女性与社会的联系,把她们的身心禁锢于家庭之内,迫使她们遵守“男主内女主外”这样一种不合理的社会分工。尽管在过去几个世纪,不同年龄、阶级和种族的女性在职场上进进出出,女人仍是主要的育儿者。由于女性共有的生理体验:怀孕、分娩等,以及女性作为女儿,妻子、母亲等社会角色共有的心理体验,在强大的男性文化中,存在着一个被压抑、遮蔽,甚至被抹杀的女性传统。
小说《玛莎·奎斯特》描述了父权制体系下的传统母亲与渴望自由的现代女儿之间的矛盾。奎斯特夫人是一个生长在英国的保守女性。虽然玛莎一家已经搬离欧洲大陆,但是奎斯特夫人仍然固守着英格兰传统,以“英国淑女”为典范塑造玛莎。奎斯特夫人经常告诉玛莎“英格兰女孩至少要等到十六岁才进入社交圈,最好是等到十八岁。”在裙子之争中,奎斯特夫人劝说玛莎“出身良好的姑娘要穿这些衣服的话,起码要等到……”;奎斯特夫人一心想要将玛莎培养成出类拔萃的英格兰淑女,早早嫁人;然而玛莎却反其道而行,她厌倦母亲乏味的生活,渴望在母性角色之外寻求自主权利。“她不要变成凡·任斯伯格太太那种肥胖庸俗的家庭主妇;也不要变得像母亲那样整天愤愤不平、唠唠叨叨,永远也不满意。”不同的生长环境以及价值观念加剧了母女俩之间的矛盾,奎斯特夫人对玛莎的要求与培养反映了父权制思想下男性对女性的期待。
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指出:“女儿既是母亲的替身,又是母亲的女儿。母亲对她的女儿充满了过分的慈爱和敌意:她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孩子身上,作为对自己命运的一种报复。换句话说,女儿是母亲的另一个自我。母亲想通过女儿实现她未实现的梦想。雀朵洛也看到母女之间存在的独特“共生感”,她也指出由于母亲和自己的女儿性别一样,而且自己也经历过女孩的阶段,在母亲承担母职的过程中,她们不会像对待男孩一样将女孩视为与自己区分开的个体。这种与女儿的原初认同与共生状态让奎斯特夫人把玛莎看作是一个自我的延伸,试图把自己投射到玛莎身上,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女儿。凯瑟琳·菲什伯恩(Katherine Fishburn)指出,奎斯特夫人是她女儿的“警觉的监护人”。为了他们的幸福,她不希望社会对玛莎动一根手指。她想把她培养成优雅、有尊严的年轻女孩,这些女孩在婚姻市场上需求量很大。正因为如此,在玛莎毁掉裙子的时候,奎斯特太太“一面警惕地看着女儿成熟的胸部和臀部,快速地走过房间,把手搭在女儿腰的两边,好像要把她重新摁回童年时代。”奎斯特太太并没有将玛莎看做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她还沉浸在“玛莎是个女孩”的思想意识中。在奎斯特夫人看来,“英格兰的女孩至少要等到十六岁才进入社交圈,最好是等到十八岁,而出身良好的女孩在此之前都穿这样的裙子。”因而,她以“英格兰”的标准塑造玛莎,满怀野心地谋划玛莎的将来,希望女儿能出人头地。
此外,在研究母女关系时,雀朵洛指出即使女儿讨厌她的母亲,女儿也可能同时感觉到一种来自母亲的潜在吸引力。青春期的女儿最大的任务在于进行和母亲之间绵长又痛苦的分离。在这一时期,女儿为了变得个性化和自由,会想方设法摆脱母亲的控制,得到心理上的解放。她会采用各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个体性与独特性。女儿会故意在各方面都与母亲唱反调,反其道而行。因此,在小说中,处在青春期的玛莎有意识地想要挣脱母亲的束缚,经常与奎斯特夫人在衣着,社交等方面发生争执。母亲越反对的事情,玛莎却越执着于付诸行动。她大胆地改造自己的裙子,偷偷骑自行车去卡菲尔小店,尽情地阅读喜欢的书籍,这些都是奎斯特夫人不允许的。尽管如此,由于“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母亲始终都是孩子的主要照顾者以及孩子的内在客体,父亲只是次要客体。女性俄狄浦斯情结并不会让女儿放弃母亲这个客体,完全将情感重心从母亲转移到父亲身上。反之,雀朵洛的心理分析研究表明,一个女孩和她母亲外在与内在的关系始终影响着女儿的个体成长。因此,我们有可能解释为什么玛莎一方面反抗母亲,另一方面又无法真正怨恨自己的母亲。比如,在小说开头,玛莎坐在阳台附近,身边放着一本书,她知道这会惹恼她的母亲。虽然她觉得母亲和邻居的谈话扰乱了她的注意力,但她拒绝离开,故意待在原地。事实上,正如我们后来看到的,当玛莎意识到她的母亲对她读一本关于性的书没有问题时,她感到非常失望,因为对玛莎来说,读这本书的意义就是为了激怒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并没有在某件事上与她意见相左,这并没有让她感觉更好,反而成了玛莎的痛处。由此,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了玛莎对母亲的矛盾心理,正如雀朵洛提出的“母女关系”理论所描述的那样,母女间的矛盾心理的根源在于玛莎和奎斯特夫人之间缺少明确的自我界限,虽然玛莎有意识地想摆脱她的母亲,她还是无意识地在某些方面满足母亲的期望,例如早早结婚。
雀朵洛指出父亲也是孩子的一个认同客体,尽管程度不如母亲。有些无法从母亲那儿得到的东西,可以努力从父亲那里获取。小孩不仅通过父亲来划清人我的分界,透过父亲,小孩也开始对客体之间的差别产生比较确实的区分。因此父亲在女孩的发展中承担了补偿性功能。鉴于此,雀朵洛强调家庭结构中的亲职不均衡会影响孩子的心理意识。在照顾者感觉到冲突和爱恨两难的情境中,孩子也会发展出冲突和爱恨两难。即,亲职结构与特性会影响孩子的情感生活与心理结构。《玛莎·奎斯特》中的奎斯特先生是一位饱受战争摧残的英国将士,他总是以“疾病”为借口来逃避现实,同时也逃避女儿的需求。在谈及父亲的疾病时,奎斯特太太表示父亲很担心玛莎,而玛莎则冷冷地回应:“你是说你很担心我吧”,她不自觉地降低了声调,撇了一眼她的父亲。接着她耳语般地说:“他甚至没注意到我们的存在,他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我们了……”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由此可以看出玛莎对父亲关注的渴望,而父亲却沉浸在战争的伤痛之中。此外,雀朵洛也指出无所不能的母亲一直延续与女儿的原初爱与原初认同,在这种依赖与共生当中,女孩的父亲因此成为自由的象征,因此,女儿会转向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是身边最近可以帮助她远离母亲的人。然而,玛莎的父亲却没有为玛莎提供情感上的支撑,面对母女之间的争吵,奎斯特先生并没有充当调停人的角色,他总是在埋怨:“哦,主啊,让我清静一会儿吧。”这种冷漠让玛莎与母亲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无法从父亲那里得到必要的感情支撑,玛莎毅然决定离开家,以此摆脱母亲的束缚。
玛莎·奎斯特的整个故事情节的中心是对峙的母女关系,这种关系实际让她在做每一个重要决定时都倾向于与母亲的意愿背道而驰。实际上,奎斯特太太过度的爱阻碍了玛莎的个性成长。但是玛莎虽然对母亲感到愤怒和失望,却从未停止靠近母亲的步伐。这种“放不下女儿的母亲以及离不开母亲的女儿”的母女关系实际上预示着母亲与女儿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纽带。虽然母女之间如同镜子般互相映照,但母亲在女性成长过程中应该学会适时放手,平等对话,这样将有利于为女性营造更好的成长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