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赛丹[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浙江 宁波 315000]
关于“隐喻”,乔治·莱考夫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指出,这已经成为“人类思维、行为和认知的一种方式”,“隐喻的实质是用一种事物去理解和经历另一种事物”。实地探访完关押着近一万苦役犯的库页岛之后,契诃夫受到了巨大的触动,创作出了其转型之作《第六病室》。在残暴的沙俄统治的威压下,“隐喻”便成了契诃夫解决“怎么说”的第一选择。在《第六病室》中,契诃夫创造了一个像监狱一般的病室,来影射批判沙俄专制统治下的病态社会,契诃夫自身也从奉行“勿以暴力抗恶”的托尔斯泰主义转向主张人民奋起反抗。本文便是通过结合这样的创作背景,以“隐喻”为轴心,从病室之境、病室之人、病室之药入手,管窥其背后的隐喻内涵,来看契诃夫通过诸多隐喻想要抨击的社会现实和对民族前途命运的探寻。
在小说开篇,契诃夫就花了大量笔墨勾画病室的面貌:长满铁锈的屋顶、半歪半斜的烟囱、门前破旧的杂草丛生的台阶、斑斑点点的灰泥墙壁;往里看,穿堂的墙边堆满了小山似的垃圾,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而除去穿堂的唯一一间房,“天花板被熏黑了”,铁窗装着难看的格子,“地板灰暗,粗劣”;“医院的勤杂工、助理护士和他们的孩子们都跟病人一起住在病室里”,“蟑螂、臭虫和老鼠搅得大家不得安生”;医院的勤杂工、助理护士和他们的孩子都跟病人一起睡在病房里,满屋子浑浊的味道让来访者“仿佛进入了一个圈养动物的畜栏”。明明是治病救人的医院,却带着阴郁、罪孽深重的特殊模样,比监狱还不如。
契诃夫用毫不客气的阴森灰暗的笔调,选用“牛蒡”“荨麻”“大麻”“长满铁锈的房顶”“灰泥墙壁”“泥灰色”“黑乎乎”“臭烘烘”等大量富有隐喻性的词汇,营造了一种恐怖阴森之感,将一个灰暗、杂乱的第六病室呈现于读者眼前。若结合作者创作该小说时的经历,不难联想这不堪的病室环境除了客观陈述,更暗含了作者对于沙皇统治下的病态黑暗社会的影射。小说中灰暗混乱的病室并非凭空捏造,其原型正是那地狱一般瘟疫遍野、生死由命的库页岛。契诃夫正是通过“第六病室”来隐喻整个沙俄专制下的腐朽黑暗的病态社会。“第六病室”中关押着所谓的“疯子”,他们被鞭打、压制、囚禁着,隐喻了沙俄统治下的社会囚禁、压迫着深受苦难的底层人民。
《第六病室》的叙事结构并不复杂,主要以“病人”伊万·德米特里奇·格罗莫夫和“医生”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的经历为线索展开,来呈现整个医院荒诞、混乱的状态。
故事伊始,主人公格罗莫夫以被害妄想症被关禁在第六病室中。第六病室中共有五人,都是“疯子”:靠门的害痨病的小市民,“他日日夜夜发愁,摇头、叹气、苦笑”;活泼好动的老头玛依塞卡,二十年前因经营的帽子作坊失火焚毁失了常,整天“无休止地吹着口哨”,“嘿嘿窃笑”;麻木的农民被尼基塔殴打也“不出声音、没有动作,连眼睛都毫无表情”;曾在邮局工作的捡信员对奖章有着异常的执念;患了被害妄想症的格莫洛夫,时而病态,时而清醒。虽然他们的病症各不相同,但他们共同隐喻了沙俄社会对底层人民各式的迫害与不同程度的欺压。以主人公格罗莫夫来说,在被关进第六病室前,他是一个敏感、殷勤、正派、纯洁的人,他看穿这个社会暴力、虚伪的本质,厌倦琐碎、无意义的日常,对于社会的不正风气、人民的苦难生活愤懑不平。他会为犯人被羁押而感到同情又窘迫,会感慨按程序办事的冷冰冰的人际关系。终于,他清醒过来,麻木昏聩的环境并不会改变,羁押于监狱中的犯人也是他的未来,他正是这个残酷冷漠的社会监狱中的一员。他觉醒了,他空前敏感地觉察到沙俄社会里的种种压迫与处处危机,每一天都高度紧张而惶恐,最后,他患了被害妄想症。而定论“人已经疯了”的,也正是该小说中的另一位主人公——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他原本是第六病室的医生,向往着正义和善良,却并无勇气去做出改变。尽管意识到第六病室是个“不成体统,对病人的健康极为有害”的地方,但他仍选择漠视和逃避,安慰自己“久而久之他们会转化为有用之物”。直至与格罗莫夫进行了多次的争辩,他才终于愿意直面现实的冷漠与残酷。而最荒谬的地方在于,觉醒后的拉京医生,不仅被剥夺了职务,还被扣上了“精神失常”的“帽子”,也被关进了“第六病室”。医生居然成了“病人”,这似乎说明,正是意识到那个社会的荒谬,并试图为良知、为正义、为理想做出反抗的人,才会被关进第六病室,且无法出来。
而管理这第六病室的人呢?——暴虐成性的看门人尼基塔,管理病人的“清醒者”,却深信为了秩序可以抽打别人,“他觉得要是不打人,这地方就没有秩序了”。他冷酷、尖酸,搜刮病人的一切财产,又克扣病人该有的吃穿用度。玛依塞卡每次外出带回来的一切,都会被他强行没收,据为己有;而拉京医生被关进“第六病室”,甚至最后在病室中风而死,也与他脱不了干系。“第六病室”混乱黑暗,除了肮脏阴森的居住环境,更因为尼基塔那如影随形的拳头而蒙上了一层暴力恐怖的阴影。而这样的人,却在病室之外,维护着病室的“秩序”。
在小说里,所有典型人物的出场,似乎都是契诃夫在一遍遍质问:何为清醒,又何为疯癫?作者不断地讽刺隐喻着沙俄统治下的社会,批判混乱、颠倒、背离人性的“秩序”。
小说虽以医院为背景,但出现药的次数寥寥可数。第一处,格罗莫夫走进第六病室前,拉丁医生来为其诊治时开了“桂樱叶滴剂”;第二处,“病人很多,而时间很少,所以他的工作只限于简单地问一下病情,然后发点氨搽剂或蓖麻油之类的药”;第三处,霍博托夫每次给安德烈·叶菲梅奇·拉京治病,都带着“一瓶溴化钾药水和一些大黄药丸”。在这个没有通风、没有干净的食物、更无同心同德的医生和助手的医院,所开药方的科学性和药的药效可想而知。而小说中特意写出的这几类“药”也深有寓意:无名的大黄药丸不知成分和功效,但也可想而知大概是无用的“万金油”;“桂樱叶滴剂”和“溴化钾药水”属于镇定药,用于治疗神经衰弱、精神兴奋状态等,而这两种药皆是在治疗格罗莫夫和拉登医生“病发”时特意写明的,寓意深远。病人未见得是病人,药也未见得是药;无论什么病,都给一种药;觉醒、呐喊、反抗,却要被视为病态。沙俄统治下的社会种种弊端、矛盾层出不穷,群众苦难深重,统治者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在《第六病室》发表前,契诃夫的创作观念都紧紧遵循着托尔斯泰主义,坚信“勿以暴力抗恶”,在一定程度上可理解为,无论统治者如何残忍地迫害百姓,压制革命者,我们都不能以暴力抗击,而要用和平的方式进行诉求。但库页岛之行则完全震动了契诃夫的心,改变了他的创作观。他在这部作品中“广泛地探寻造成人体精神疾病、心理扭曲的社会原因,对社会现实的揭露以及批判程度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和深度”,可以说这部作品完全是对托尔斯泰主义的反叛。所以,小说中出现了拉京和格罗莫夫这两个典型的代表。拉京医生就是一个“勿以暴力抗恶”的托尔斯泰主义者,他向往智慧和正义,看穿社会的空虚与混乱,但是当人们欺骗或奉承他,“或者拿来一份明明是造假的账单要他签字”时,尽管他感到羞愧自责,但最终还是签了字。后来,格罗莫夫讥讽他的生存哲学不过是一种虚无的“懒汉哲学”,契诃夫借助格罗莫夫对于这种消极对抗的方式进行了冷酷的斥责,强调了美好的未来需要革命和反抗。
最终,故事在格罗莫夫和拉京共同反抗尼基塔中迎来高潮,但结局却是拉京中风而死、格罗莫夫继续被关押,这恰巧就是作者对于病态黑暗的现实最有力度的抨击和讽刺。同时,这也是对“勿以暴力抗恶”的最大讽刺。在尼基塔的粗暴殴打之下,拉京一跃而起,想“飞快跑去杀了尼基塔,杀了霍博托夫、总务长和医士”,然而,他只是“头疼耳鸣”“周身瘫软”,最终中风死去,这说明软弱是行不通的。
托尔斯泰曾经尖锐地批判契诃夫:“尽管他有文学创作的才能,但他还没有坚定的思想,因此他不可能教导别人。契诃夫老是摇摆不定,老是在寻找什么。”虽然这个评论有些过激,但也确实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契诃夫内心深处的困惑与不解。他虽然已经意识到沙俄社会的专制与黑暗,知道改变现状需要一场革命,但他对于这场斗争中将遭遇的种种困难与选择都是犹疑且并不坚定的。因此小说的结局,拉京被迫害致死,格罗莫夫依然摆脱不了“疯子”的“头衔”,被囚禁在“第六病室”。这也是契诃夫对自身的隐喻,即他对于民族出路的忧虑和迷茫。
在《第六病室》中,我们不难看出契诃夫成熟卓越的语言表达能力。他使一个混乱的病室跃然纸上,让读者仿佛也置身于那病态冷漠的社会中,大感荒谬又痛恨起来。而在这一过程里,契诃夫通过隐喻的手法影射、批判了沙俄统治下的黑暗社会,甚至反思了整个人类社会的生存状态,使整部作品更富有张力,具有更多的思考空间。笔者以为,这既离不开契诃夫得天独厚的创作才能,也得益于“隐喻”这一伟大的语言艺术手段。总之,《第六病室》置身于世界文学史的洪流中,也依然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