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
(商务部 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北京 100710)
无论是国际还是国内,无论是企业之间、政治力量之间还是国家之间,竞争结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才竞争。多年来,我国一直重视从美国等西方国家招徕华侨华人人才回流。今天,鉴于美国国内政治日益走向“身份政治”,鉴于美国社会日益“巴尔干化”且其政治内斗不断突破底线,鉴于中美贸易战和中美关系进入新阶段,鉴于上述趋势很可能大幅度恶化华人在美国的处境,我们应当因应局势演变,加大力度,积极稳妥招揽美国华人科技人才回流,同时尽力吸引外资研发机构和西方科技人才。从更大背景上考察,我们在维护美国等西方国家华人群体合法权益方面的成效如何,还关系到国民对政府的政治认同和民族凝聚力。
“有海水处即有华人”,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大的海外侨民群体,目前海外华侨、华裔多达6000万~8000万人;美国华人又是海外华人中规模较大、人才层次较高、影响力较强的一个群体。
华人较大规模流入北美,始于19世纪60年代前后,但人口数量长期增长缓慢,直至1960年,美国华侨华人人口仅有24万。[1]1965年美国移民政策改革,华人移民美国人数开始猛增。按照2015年5月美国联邦人口普查局数据,2013年美国华人人口已达452万,是1944万美国亚裔中的最大族群,且受教育程度高,25岁以上的亚裔中有学士以上学位者占51.3%,其中华人这一比例达到52.7%,而美国人总体这一比例仅为3成左右。华人1/4以上具有研究生以上学历,美国人总体这一比例为1/9。同时,旅美中国人从2011年的401万增加到2013年的435万。
早在20世纪上半期,赴美留学中国人中就涌现出了钱学森等一批杰出科技人才;二战之后数十年来,港澳台、南洋华人子弟中的“学霸”持续大规模流向美国留学,并普遍努力争取留居美国就业;改革开放以来40余年大陆“学霸”也大批加入流向美国的行列。时至今日,美国华人中高级人才、特别是高级科技人才为数甚多。
美国华人虽然聪明、勤奋、不惜教育投入,其中一批人才也已经赢得了较高社会地位和声望,华人整体甚至在美国社会赢得了“模范少数族裔”的称呼。但就总体而言,华人在美国社会总体地位尚不够理想,尚未为此赢得足够的相应回报。而且,美国国内政治运作日益走向“身份政治”,美国社会日益“巴尔干化”。在这一趋势中,华人因其人数和其他特点而沦为受害者、“夹心层”,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的上升空间受限,甚至可能出现绝对下降。
就总体而言,华人虽然受教育程度高于亚裔平均水平,更远远超出全美平均水平,但整体经济状况并不如人意,家庭中位年收入低于亚裔总体水平,贫困率则高于全美平均水平和亚裔平均水平。换言之,到目前为止,美国华人的勤奋、才智、教育投入并未换得足够的相应经济回报。
晚清以来赴美传统华人主要以从事体力劳动和小生意谋生,东海岸纽约等城市聚集的此类传统华人生存发展压力一向较大。2003年12月,亚美联盟关于华埠生活状况的调研报告《曼哈顿唐人街居住调查》就指出,当时纽约华埠居民1/3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接近60%的25岁以上成人居民没有接受过完整的高中教育,在生存发展方面面临严峻挑战。[2]近20年过去,全美华人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贫困率较高等问题仍未完全解决。
据美国联邦人口普查局2015年发布的数据,2013年华人家庭中位年收入为68435美元,低于亚裔家庭中位年收入(72472美元),与印裔家庭中位年收入(超10万美元)落差更为明显。华人贫困率15%,高于12.7%的亚裔总体贫困率。
据美国联邦人口普查局2017年发布的数据,当时美国华裔家庭收入中位数约7万美元,虽然高于白人家庭收入中位数(5.96万美元),但仍低于亚裔家庭中位年收入(7.62万美元),更大幅度低于印裔家庭中位年收入(10.38万美元)。华裔人口贫困率15.5%,仍略高于美国平均水平。
更糟糕的是,随着美国国内人口构成逐渐发生重大变化,加之其他一系列因素影响,近二三十年来美国国内政治日益走向“身份政治”(或“族群政治”),“反种族歧视”的“政治正确”旗号没有限于部分政治领域,而是在几乎整个政治生活、日常社会生活乃至经济生活中日益泛滥成灾,日趋严重。
以溶液pH值和当前温度下水的离子积计算浸取液中OH-浓度;以浸取液中Ba2+浓度计算BaS的浸取率;以滤渣水溶后滤液中Ba2+浓度计算BaS的残留率;以浸取前后BaSiO3、BaCO3含量变化计算BaSiO3、BaCO3的生成率(与熟料中BaS的相对含量)。
良治标准和好的价值观本该是“惟贤惟德,能服于人”,但“身份政治”(或“族群政治”)泛滥,结果就是压缩任人唯贤、平等竞争的范围,越来越多地用种族、宗教信仰、性别、性取向等标准划分群体,然后分配机会。而此种做法一旦成风,必然激励越来越多有政治志向者不是追求通过实绩出人头地,而是通过不断细分割裂社会不同群体来使自己成为群体代言人、“领袖”。由此形成的相互加剧的恶性循环使得美国社会从“熔炉”转为“马赛克”,日益“巴尔干化”。美国主体民众赖以建国和发展的主流文化传统遭到攻击,甚至被视为“政治不正确”,社会“按闹分配”色彩日益浓重。作为一个整体,美国华人的上升空间也就不能不进一步受限,其勤奋、教育等投入的“投入产出比”预计将持续恶化。
早在两千多年前,孔子就建立了全世界最早面向平民和贵族子弟一律开放、有教无类的教育体系;隋唐时期,中国建立了科举制度;由此树立了中国社会高度重视教育的传统。也正是由于重视教育,华人普遍希望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由于重视子女培养,华人愿意寄希望于子女争气而不惜自己忍受当前的不平。目前,华人处境相对、甚至绝对恶化的趋势最突出地体现在教育的歧视待遇上。华人与其他亚裔一样在大学入学考试中要忍受远远高于其他族裔的分数线。一些州甚至在中小学中也对亚裔设置了远远高于其他族裔的及格线。酝酿中和已在一些地方、学校实行的亚裔细分法案、名校入学取消考试等措施还将进一步剥夺华人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
美国高中生申请大学需要平时学习成绩(GPA)与大学入学考试(SAT)两项成绩。20世纪70年代民权运动以来,美国实施了形形色色的“平权法案”,其结果是大学对各族裔设置了不同入学分数线,各族裔入学分数线相差悬殊,亚裔沦为最大受害者。根据普林斯顿大学等机构的研究,在相同GPA下,亚裔SAT成绩要有1460分才有入学机会,白人为1320分,拉丁裔为1190分,黑人为1010分;换言之,亚裔入学分数线比白人、拉丁裔、黑人分别高140分、270分、450分,而满分仅1600分。多年来,尽管上述分数线有所浮动,但不同族裔的分数线差距基本保持不变。[3]
由于上述不同族裔分别划分数线的做法违反平等竞争原则,也不利于选拔人才,多年来一直有主张要求任人唯贤,分数面前人人平等。1996年11月,加州通过《209提案》,在美国各州中率先禁止州政府部门在招聘公务员、公共合同招标、公共教育中考虑种族、性别、族裔等因素。加州公立大学由此得以摆脱平权政策桎梏,根据综合成绩和素质作为唯一招生标准。在此项法案下,重视教育、学习成绩好的华人得以充分发挥,加州这个美国华人最多的州也因此收获了更多的高质量人才。亚裔占加州总人口15%,在奉行种族中立招生政策的加州大学系统中占到2014年录取新生的36%。
然而,在美国“身份政治/族群政治”甚嚣尘上的环境下,上述有利于美国和加州社会公利的规则遭到严峻挑战。2014年1月30日,加州参议院通过拉美裔州参议员埃尔南德斯提出的SCA5提案(即《加州宪法修正案第5号提案》),要求推翻《209提案》中关于公共教育的部分,重新要求加州公立大学在招生等环节考虑种族、少数族裔等“多元化”指标。
美国产业可划分为私营垄断性部门、私营竞争性部门和公营部门三大类,冶金、电器、电气、汽车、肥皂、食品、铁路、航空、船舶等是传统的高薪私营垄断性部门,数十年前、乃至近百年前就被白人、黑人、拉美裔相继把持了其就业市场。亚裔、特别是华人多数较晚才移民美国,也缺乏“按闹分配”传统,除金融业外很少能挤进这些传统高薪垄断产业,而高增长、垄断程度较低且容易被技术进步打破、技术要求高的高新技术产业正适合华人等亚裔人才就业。早在2000年,硅谷工程师中有华人血统者占比就达到了1/5;2001年,硅谷的总裁中17%是华人。[4]由于华人和印度人在硅谷的活跃,高技术产业界流行一句戏言:没有早年的IC(integrated circuit,集成电路)和如今的IC(Indian和Chinese,印度人和中国人),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硅谷。但同样由于“身份政治”(或“族群政治”)泛滥及中美贸易战等原因,华人在高科技产业的处境也有恶化的趋势。
面对不利发展趋势,美国华人不是没有努力开展体制内斗争以求维权。1978年以来,不断有人起诉高校招生中打着“种族平权”旗号的逆向歧视政策不公正,违反美国宪法精神。2008年,白人女生阿比盖尔·费希尔(Abigail Fisher)起诉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招生歧视,几经波折,虽然最终还是于2016年6月23日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投票中以3:4败诉,但此案能够两次提交最高法院审理,且第二次审理中支持费希尔反对逆向歧视的大法官达到3人,与2013年最高法院一审以7:1通过退回案件,由联邦上诉法庭重审的结果相比,显示出美国社会反对逆向歧视的势力已经显著上升。受阿比盖尔·费希尔案激励,素以温和、隐忍著称的亚裔也开始运用美国法律、政治工具追求平等权利。
2014年11月17日,美国非营利组织“公平代表计划”代表多名亚裔学生,起诉哈佛大学与另外一家常青藤名校北卡罗来纳大学教堂山分校对亚裔学生设置了较高门槛,违背规定平等公民权益的美国宪法第14修正案。该组织指出,公开资料显示哈佛大学刻意限制亚裔新生人数,目前新生数字已经少于20年前,但遭拒的申诉个案近年增加一倍;哈佛歧视亚裔学生,就如同多年前歧视犹太裔学生一般。
尽管如此,某些因素使得美国华人体制内维权斗争的前景总体上不容乐观:
首先,华人不能指望民主党代表维护他们的权益。由于种种原因,历史上具有更强调保护弱者合法权益正义形象的民主党已经走向了践踏平等竞争原则、逆向歧视多数群体的极端,华人也在他们逆向歧视之列。[5]
经过2018年中期选举,美国民主党的上述种族、宗教、政见特征进一步变本加厉,新胜出的民主党议员有非常高的比例出自与华人总体关系不良、在逆向歧视斗争中与华人利益冲突的群体,他们的主张也普遍倾向进一步大大加剧对华人不利的逆向歧视政策,他们力推的高税收高福利政策主张更与华人的普遍观念、利益相悖。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在中国逾千年历史上,向不同社会阶层开放、平等竞争的考试为社会下层提供了通过自我奋斗向上流动的通道;今天,“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考试在一定程度上为美国社会发挥了同样功能。
系统的学术研究进一步显示,美国华人中受教育程度较高的新移民多数集中于西部以及纽约等美东地区。华侨华人中相当大部分则是晚清以来陆续赴美的从事体力劳动和小生意谋生的传统华人及其后裔,经济状况明显低于美西地区华侨华人。[6]以“打破社会阶层固化”为由在重点学校入学选拔中逆向歧视勤奋、自我奋斗精神突出的华人,违反事实,也与正义相悖。尽管铁证如山,尽管平等竞争选拔人才才有利于保持美国社会活力,但政客的选票考虑压倒了尊重事实和关注国家长远未来。
不仅如此,面对特朗普政府支持名校入学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并为此对哈佛等名校发起司法调查的压力,耶鲁、哈佛、芝加哥大学等多所美国名校从2018年起相继采取招生新政策,录取学生时不再强制要求SAT成绩,甚至要取消SAT考试。其公开理由是“有很多少数族裔和缺少资源的学生可能并没办法很好地准备SAT/ACT,这导致他们无法在大学申请中脱颖而出”(芝加哥大学招生办主任James Nondorf语)。该类政策的实际效果还是限制亚裔、特别是华裔。[7]
其次,美国国内政治斗争日益突破底线而失控,特朗普虽然在“亚裔细分法案”和名校入学之争中颇受华人支持,而且上任后就此采取了一系列实际措施。但在美国国内政治斗争突破底线的环境下,他很有可能更多地倾向自己基本盘中的白人极端派,从而牺牲华人利益。
给美国华人处境进一步火上浇油的是中美关系走向。由于美国越来越视中国为需要警惕提防的头号战略竞争对手,美国社会“排华”氛围有日趋浓重之势。如果与上述其它趋势相结合,不排除美国日后可能走向相当程度、相当范围的“排华”。近年来,指控华人科技专家“盗窃知识产权”乃至“间谍”的案件已经发生多起,但多起案件已被证实纯属冤假错案,孟晚舟事件更突破了国际关系基本准则的底线。
对于在美国高新技术产业部门从业的华人来说,随着中美关系变化,他们还可能遭遇越来越大的来自印度人的倾轧排挤。在历史上,因为在整个英帝国殖民体系中,印度人享有高于除欧裔自治领之外其它几乎所有殖民地民众的地位与特权,加之新中国成立之后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曾长期封锁新中国,印度移民在美国、乃至整个北美的社会环境长期相对优于华人。在当今,经历过数百年殖民统治和英式教育的印度精英天然更契合欧美国家社会环境;与“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中国精英文化传统相比,印度精英千百年来“言胜于行”的传统更适应崇尚自我表达的美国社会传统和美国大公司办公室政治;印度政府数十年来对在印西方跨国公司强制实施高管“本地化”要求,把一大批印度人士推进了西方大公司管理高层;……这一切因素结合,导致当今美国高科技部门巨型公司中印裔高管远远多于华人。印度对中国的“瑜亮情结”本来就延伸到了海外印裔与华人之间,又因工作中的竞争关系而进一步加剧。随着美国社会“排华”氛围加重,以及中美关系变化,印裔对华人的倾轧排挤完全有可能明显加剧,在高科技部门此项潜在风险尤其不可忽视。
综上所述,目前的环境及其发展趋势正在大幅度提升我们加大力度招揽美国华人科技人才回流的必要性,也为吸引他们回流创造了多方面的更好条件。因为美国社会近年若隐若现的“排华”氛围已经让很多华人科技人才深切地感受到了。孟晚舟事件更急剧提升了在美华人的不安全感。即使平时比较信服西方意识形态的美国华人高级科技人才,不少人在孟晚舟事件后也惶恐不安。
因应形势加大力度招揽美国华人科技人才回流,要首重理工科技人才,外松内紧,且招揽范围不应局限于美国,还应扩展到其它国家。首先是五眼联盟另外四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其次是其他跟从美国较紧的国家。
同时,商务等部门应充分发掘美国“政治正确”驱逐人才和企业外流的潜力,加大力度招揽美国高新技术产业和跨国公司研发中心投资。中国是全世界理工科毕业生最多的国家,人才资源储备充裕。我们要坚持招聘研究人员唯才是用,不需要如同美国(特别是加州)那样还得按种族、宗教划分搞“政治正确”配额。在开展这方面招商引资工作时,可以与国内自贸区发展结合起来。
今天,美国族群政治的“政治正确”还在持续损害美国产业的竞争力和效率。从长远看,美国把族群政治“政治正确”扩张到高新技术产业,必定会严重损害其竞争力。为此,应充分发掘其中潜力,为我们自己加快发展和赶超服务。
因应形势招揽美国华人科技人才回流,不仅具有重要的经济意义,从更深远背景上考察,其成效还关系到国民对政府的政治认同和民族凝聚力。随着中国作为世界数一数二贸易大国和投资大国的地位日益稳固,还会有越来越多的同胞和企业跨出国门。如果政府不能有效帮助他们防范政治性风险,不仅国民感情和民族凝聚力将受到伤害,政府的政治合法性也将遭到严峻的质疑。即使蒙受风险的海外华人已经加入外籍,即使不考虑他们在国内还有数以千万计的亲友,随着国家经济发展水平提高,综合国力增强,与他们无亲友关系的国民对他们命运的关注必将日益增长,①可以为之佐证的是印尼排华暴乱期间中国民间、特别是青年中的反应。他们和关心他们命运的国内居民也必然会寻找更能保护他们权益的政治力量,②可以断言,虽然不少海外华人当前并不认同自己的华人身份,但如果未来他们因为自己的身份而遭遇政治性风险,他们当中必定会有很多人对自己的华人身份产生强烈认同。中国的民族主义从来就是一种温和的民族主义,遇到外来压力才会显露并成长起来,无论是近代日本扩张刺激中国民族主义兴起,还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的不友好行为刺激中国民族主义迅速崛起,莫不如此。何况国际法并不禁止祖籍国关注其海外同胞的命运。③祖籍国立法保护海外外籍本民族人民不乏案例,如德国立法承担保护海外德裔的义务,韩国甚至立法对延边中国籍朝鲜族居民表示“关注”。如果政府不能承担起这一责任,必然会有其他政治力量填补空白,而这些填补空白的政治力量其行为方式未必完全理性,也未必符合政府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