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宗奎
李太白一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曾经恫吓住多少对巴山蜀水无限憧憬的壮游之士。现在,高铁技术已经成为我们的国家名片。“西成高铁”顺利通车,出行条件大大改善,“朝饮蓉城,午宴长安”已成现实。
衣食住行四件大事, 由“行”,即可窥一豹而知全身。这一节,我只看“行”。
父亲是生产队的马车师傅,他的“旗舰版”五骡马车是生产队大批量运输时的主要工具。回想起来,即便是当年香榭丽舍大街上,“茶花女”玛格丽特的马车,拉车的不外乎两匹马而已。而这辆五骡“旗舰版”马车,似乎更“牛”了。如今说起这个话题时,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浪漫主义色彩。
因为当时年龄尚小,且身材相对同龄人来说更矮一些,所以无端地觉得马车的载重量之惊人。五头壮年骡子,套上挽具,后挂超大平板车厢,麻袋一撂撂地堆上去,父亲用稻草在车顶上扎了一个草窠,把我塞在草窠里,宛然一只雏鸟。
回到生产队的保管室门外,父亲招呼一声,社员同志们就拥上前来,将麻袋卸下车,逐个搬进保管室。
一次,有位社员没注意到我是否下车,就从粮食中层开始抽麻袋,意外就此发生。我窝在顶上,稻谷堆积如山,我直接从顶层的草窠里骨碌下来。除了惊吓之外,更要命的,我的门牙在被磕落之前,顺势把上唇刺穿了,伤疤至今仍清晰可辨。父亲狠心不准我坐马车了,自此,我对这款“旗舰版”马车失去了兴趣。
终于熬到了“包产到户”,生活日渐好转,苞谷不再成为标配伙食。全家都能吃上白米了,父亲辈一生的劳碌总算有了可喜的回报。父亲因为幼时患小儿麻痹症,落下终生残疾,不能正常站立行走,只能用右手扶着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挪步,速度依旧不慢。
尽管如此,父亲依然热爱生活。那些年,普通人家提亲“四大件”,即所谓“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外加收录机。大姐到了适婚年龄,大姐夫家也穷,所以拿不出这些物件。
姐姐还是想骑车,那时候,大家都把自行车叫做“洋马儿”。于是,父亲打算买一辆自行车,给我们姐弟们骑。那些年,自行车也有四大名牌:分别是“永久”“飞鸽”“凤凰”“红旗”。可是,这些名牌“洋马儿”,是要凭票证购买的。所谓凭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凭的不外乎是“关系”。
父亲也就是一名老实巴交的农民,自然找不到什么关系,因而弄不到名牌自行车。只得退而求其次,购买了一辆当时最为流行的“五洲”牌自行车。二姐甚至还动用了女红技能,用钩针织了全副车套,罩在“洋马儿”身上,爱护备至。
这辆自行车承载了我学骑车的所有记忆。老屋离县城只有2.5公里的距离,所以,自行车就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了。不仅如此,家庭收入除了吃饱穿暖之外,基本无其他支出项目。小孩儿是没有零用钱的,如果嘴馋,想要吃根冰棍儿什么的,就只能自己挣钱。
父亲那一辈大多数是没有自主经济意识的,所以就只知道在土里刨食。以我们大石板村为中心,辐射方圆3公里内,都特产白萝卜。话说白萝卜真的是个好东西,入菜可烧,可炖,可素炒,可凉拌。对于孩儿辈来说,最为直接的就如同水果般剥皮啃吃,味道脆甜。唯一的坏处就是容易“刮油”,吃多了萝卜就净想吃肥肉,这缺点很讨嫌。
我们一辈的小孩儿,大多在十二三岁。寒假里,每天就蹬自行车驮两筐白萝卜去30公里外的复兴镇卖。一大早,萝卜可以卖到每斤一毛钱;到傍晚时分,萝卜卖相就乏善可陈了,于是,每斤5分钱。好在读书费用不算太高,所以一个寒假下来,学费基本上都可以卖够了。大人也就不在乎余下的这仨瓜俩枣。于是,积攒下来的钱,除冰棍儿、水果糖之外,甚至可以买点连环画看。
在我6 岁那年,母亲就去世了。道士做法事的时候,按程序要用一颗缝衣针扎破我的中指尖,取一滴血,再缠一段棉线,封存在母亲的灵位里。要扎指尖的时候,大舅看着幼小的我和哥哥,还有残疾的父亲,老泪纵横。
大舅一把将我揽进怀里,浊泪夺眶而出,从我细瘦的发尖滴下来。大舅把我的小脑袋别到侧方,不让我看到针尖,并且央求道士扎针浅一点,轻一些。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刚上初二,我12岁,由于山洪袭击,我家的房子岌岌可危。父亲临时下决心,拆掉旧屋,改建新房,然而由于准备仓促,材料也没有准备充分就开工了。
结果,房子还没有完工,父亲就从楼上摔下来,溘然长逝。
那些年,盛行考中师、中专,因为可以早些工作,吃上商品粮。然而,我自己天赋所限,没有考上“饭碗”,初中毕业,很快就走上农民工“岗位”,开始当起泥水匠。
1995年,雅砻江边,有一座三层楼房,第二层楼面开始混凝土浇注。我们工地上的现代建筑机械仅有一根振动棒。混凝土搅拌、混合,直到上楼,都是全人工的。为了保证楼面接缝处不脱节,混凝土浇注过程中,工作不能停顿。于是,我们一拨民工,就连续奋战两天一夜,我累到接近虚脱。
其时,1995年1月30日,已近黄昏。吃过晚饭,原本想回家过年的,可是,每天两趟的班车,早就收班了。但那天,我的运气居然来了。包工头找到了一位拉木材出山的“东风”师傅,他愿意免费搭我回家。
位于山区里庄乡工地,离家路程大约7 0 公里。平地的7 0 公里,确乎不算远。可是,从里庄至江口段,公路一边靠倾斜山崖,另一边便是雅砻江,车速显然不敢过快,也不能太慢。偶尔在路边闲逛,有载重车辆经过的时候,车轮与路面接触,轧出频繁的“喀喀”声,我总有点担心路基会突然坍塌。
搭上负重的“东风”卡车,我感觉把生命都交付与司机了。接近原生态的公路,崎岖不平,靠江一面遇到急弯处,从车头看去,眼前就是茫茫水面,而汽车后双轮,外层似乎都悬在江上。
车窗外,江口处水面开阔,波平如镜,原是“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好景致。然而,离家太久,生活如此窘困,我早就缺失了闲情逸致。春寒料峭,我裹紧单衣,蜷缩身体以抵御寒潮。“东风”开始向磨盘山上攀登,上坡阶段,师傅轰着大油门,“东风”闷哼着向上挣扎蜗行。
在平时,我们乘坐的大客车,翻上磨盘山,到达山顶垭口处,需要4个小时。这次坐的卡车,已经严重超载,师傅开得实在缓慢。一路上,师傅告诫我,不能睡着,要陪他说话,防止疲劳驾驶。
我已经在剧烈劳作下,持续熬了两天一夜,上下眼皮亲热得几近粘合一起了。勉力强撑了两个小时,发动机产生的大量热能把驾驶室烤得暖烘烘的,实在撑不住了,我在朦胧中睡了过去。
等到感觉全身凉飕飕的时候,“东风”已经翻过磨盘山,大概司机关闭了发动机,没有热量产生了。我对师傅抱歉并道谢,师傅特别憨厚地笑说:“没事儿的,小伙子,你是太累了……”
磨盘山麓的村庄里依稀传来新年的钟声,我甚至能想象到赵忠祥、倪萍在央视春晚的舞台上,与全国观众为新年钟声倒计时的场景。
然而,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如果不是生计所迫,谁愿意背井离乡?从十六岁向后望去,就能看到六十岁尽头的生活,这绝对不是我甘心接受的。
来年六月,我再次参加中考,是以社会考生身份。
有志者,事竟成,好在天不负苦心人,我还算顺利地考上了“三尺讲台”。尽管是一所普通乡镇高中,但总算是有“饭碗”的人了。所谓“门当户对”,似乎还是一种合理的存在形式。妻家也穷,嫁给我之后,她的正式工作,却是一所乡村初中语文教师,离镇上也有十多公里。如果单就里程数,倒也不远,关键乡村公路真的是弯多、路窄、坑深。
镇上有一位关系极好的本家,借我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让我骑着,周末接妻回镇上,周一送她去乡下。这辆摩托车的车况,糟糕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说实话,喇叭是不响的,也不需要响。因为在距离4 0 米开外的地方,已经可以清晰听到,没有消音器的摩托车烟筒发出的高分贝噪音了。
一次,送妻去学校的路上,突降暴雨,雪上加霜的是,摩托车居然抛锚了。妻伏在我背上,委屈的眼泪,和着雨水,在背上漫漶成一道道悲伤。尤其令人恼怒的是,旁边一辆轿车疾驰而过,泥水迸溅在我俩身上。
妻没有说话,在后面帮衬我推着破摩托车。其时,我身心俱疲,妻没有要求我什么,就义无反顾地嫁给我,我却只有羞愧。那时候,买一辆车的想法都没有产生过。只是,妻下决心回镇上,她考上公务员,所以一家人团聚了,汽车也没有马上成为必需品。
当然,生活状况也渐次改善了。由于教育资源的整合,加上学生刻苦努力,所以我很幸运地进入了省重点中学任教。
背井离乡十八年了,根,却以无形的方式牵惹着现实的人们。但逢放假,儿子都想回老家。每次,考试之前,孩子妈妈都要问他:“考好了,需要什么奖励?”儿子一贯的说法都是“回老家耍”。
想想也是悲哀之极,千里之外的老家,居然是儿子想要得到的最佳奖赏。然而,每次回个老家,挤上那列绿皮火车,我都要双手回护着儿子,硬挤在闷如罐头的车厢里。先时,儿子自会哭成一团。只是,时间一久,儿子只能接受不能改变的。
2012年雅西高速公路全线贯通,回个老家不再是大问题,至少乘坐大客车是不在话下了,成都到我老家每天就有三个车次。
2015年,工资的提升,我们咬咬牙,出行就有了新的方式。我按揭买了一台国产越野车,从此,每年回老家,就可以从“中国最美的高速公路”上轻快驶过。
网购已成生活日常,有悲观者调侃:“我的快递都已经坐过飞机(高铁)了,但我还没有坐过”。我们的生活早就不止于吃饱、穿暖了。假期可以出去看看,也可以转转了,过于遥远的距离,就坐飞机直达了;高铁,当然也是一个选项。
我四十三岁,新中国建国70周年,祖国母亲的苦难时期,我没能与她共克时艰;但仅从身边事,审视周围人,就能感受到祖国的繁荣昌盛。我无以高屋建瓴,只从出行的交通工具一项,直观感受国富民强,以及无以言表的获得感。
通过我看“行”,感知国家真的——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