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纯荣
居室位于小城的制高点,朝南。
向左,是高度大致统一的楼群;向右,是略显杂乱的民房。
说是制高点,更似被围追堵截于山顶,左冲右突,皆无好路可走。剩下对面的大山,在狭小的豁口间,给出最后一点希望。
打开窗户,可望见高过小城的山峰和高过山峰的树,常有高过山峰的人影晃动。比这更高的,是掠过天际的翅膀,以及高过翅膀的天空。
山峰的高和天空的空,成为我必须面对和思量的内容。
南山很远,需要穿越缤纷闹市方能抵达。南山很近,有梦,就有春的花香、夏的清凉、秋的淡雅、冬的素洁。
当一场大雪不期而至,南窗未开,它们已收拢翅膀,次第栖落于山巅。
像我一样,那些浪漫的草木依着南山,纷纷找到诗意的故乡。
小院里有一株梧桐,虽不高大,却枝繁叶茂。但总有消瘦的时候。当石缝里的草尽皆萎靡,两厢菜地趋于落寞,几枚叶片掉落头顶,冬之步履已然走到季节的门外。
季节深了,风的吟唱日渐嘹亮。尤其入夜时分,寒风成群结队经过光秃的树梢,那宣言般的鸣响便经久不息。
在静谧中,细细聆听:干脆利落的,是穿过枯枝的风;优雅回旋的,是奏响叶语的风;低声呢喃的,是复制鸟鸣的风……
一枚枚叶片打着旋儿落下,在回归大地的过程中生发春的葳蕤。鸟鸣逐渐远离、消散,却有风声保留温婉的气息。
在风中,藏好生命的萌动。我的梦境犹如院中梧桐,安静而坦然。
一湖清澈的碧水,船只往来,常有水鸟拽一溜汽笛的尾音,轻盈飞過。
前、中、后三条河流的合唱,因为拦腰一斩,便有了大气磅礴的音阶。
大坝兀立,怀有原始情感的音符徽澜暗涌.开闸时,数十米高的巨大水花腾跃而起,振聋支聩的高音部分,替代了千万年时光自由抒发的无序情感。
余暇,我爱去江口附近走走。
我一直乐于看见:大坝以下,苍白河滩裸露无言,鱼群试探着露头打望,像极了浮出江底的岩书;大坝以上,三江之水交汇、融合。天空高远,水草丰腴,万千事物在正反两面依照各自的方式分别发生。
或许,从这里开始,每一滴奔泻向前之水,有了共同的故乡。
北门码头,船影渐远。
一张泛黄的旧船票,在寒凉的湖风中远遁。犹若一帧受潮的老照片:伊人独立,近旁有垂柳,将一场旷日持久的等待,置换为欲语还休的别情依依。
当我到来的时候,船影没入湖面,又被夕阳一把推远。拉长的汽笛,被明月大桥即将竣工的轰鸣橡皮擦一样抹得干净。
有人站在夕阳的余晖中,与靠岸的船一起安静等待。
这场景,一如往昔:
江水拍岸,船只摇摆。可它们,都不是我要寻找的那一只。
时至深夜,依旧不肯入睡。
秋之凉,与灯之暖融合在一起。时光的气息与温度,大地上的事物与情绪,尽皆朝着苍茫的方向赶去。
其实,有无灯盏,都有太多细节在茶香缭绕问悄然凸显;有无热情,都有些许徽澜在静默怀想中暗自涌动。
一页纸张在翻阅的路途中停顿下来。
此时,无风吹动,亦无声息流淌。
这趋于缓慢的行走,多像杯底精神渐失的茶叶,同样正在历经安于忧患的过程。
入夜,星子闪烁。
有时,一大群;有时,一两颗。像卡在网眼的豆粒,置于头顶,却不轻易落下来。
有光照,色晕浅淡;有低语,声形渺茫。
夏夜,我在小院一坐几个时辰,任由爽风抹尽白日里沉积多遍的盐渍。微风从江口湖爬上来,经过炮台梁,像丝绸拂动面颊,轻柔而恬淡。
灯火阑珊处,那些浮动的亮光,裹挟着生活的真实,令人心神安定。
在县城的高处,我庆幸拥有这样一方领地:头顶,天空辽远,日月从容,星子闪烁;身边,梧桐低语,蟋蟀追逐,草丛翻身。
一只蚂蚁爬过肩头,它通常和夜露一起,偷听了我与星子相同的心事。
我至今恍惚,容身三年的代家湾,门牌是多少。
每天早出晚归,雾之浓和夜之深,将我的单薄与微小裹得紧紧。
无论离开还是回归,院门关闭时,铁与铁的撞击都直抵心扉。
穿过几道弯巷,走过几重台阶,总有警觉的鸡鸣和猫叫守在拐角处,被我急促的脚步惊醒。
三年,不短,亦不长。匆忙安顿于此,总是来不及关心:
蹿上房顶的爬墙虎,探出阳台的红葡萄,邻家老人苦候的一叶昙花,下院女子动人心魄的小声歌唱……
是的,在代家湾,没有谁交给我一个门牌号码。
但我记得搁在这里的青春末年,记得自己某一部分体温,来自它无私的馈赠。
它叫“屋语”,一家店面并不宽阔的咖啡馆。
短至100米的步行街,大约时光也是短暂的。
向左,是滨河路,向右,是中心大街。没有熙熙攘攘,多的是聚集懒散的酒吧、咖啡馆、茶楼。咖啡的香气,茶的香气,在空气中柔软地缭绕。
一天忙累下来,若能散漫那么一小会儿,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当你轻轻搅动咖啡,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潜伏在骨子里的小资情结也像略带苦涩的香气一样,开始轻盈地飘动。
从第一次邂逅开始,我便喜欢极了这两个字:屋语。
选一个靠窗的位置,点燃一支温和的烛。
透过咖啡轻度张扬的热气,我看见阳光漫溢开来,人们低声交谈,散发着暖色调的清香。
宿舍外面的墙壁上,长满了爬墙虎。
是从隔壁小院蹿过来的。
在春天,它们脚步迅速,只需几个晚上就翻过高高的院墙。到了夏天,却陡然缓慢下来,像一个势头正盛的人,偏偏放弃了进取。秋天刚刚到来,原本葱郁的叶片已因焦虑而枯黄。可是,一旦进入冬天,那些枯干的藤条却迟迟不见随遇而安的意思。
外墙临风。
夏夜,我们坐在墙下乘凉,与邻院老人交谈正欢,突然被一只壁虎子溜过脚背,一种凉飕飕、麻怵怵的感觉,迅即没入密密实实的枝叶里。
两厢菜地,皆长不过两米,宽不过三尺。土质瘠薄亦不规整,几丛时蔬,间杂几笼青葱,掐不尽的野草,总在不遗余力地补白。
在我栖身的院内,它们从未露出颓废迹象。哪怕在寒冬时节,也生长得丰腴而精神。在水泥钢筋的驱赶中,它们更像在互相鼓劲或抱团取暖。
周末雨后,楼上的阿姨会来摘菜、掐葱,或打理土壤、除草。她微蹲着身子,动作利索。随着肩膀轻轻抖动,那些收获的菜叶和青葱便有序摆在地上。除尽草芥的菜地也干净了许多。
当她站起身来,光线便混合着雨水,一滴一滴,从发尖掉落地上。
对于小小菜园,我一直心存感激。
当我心神恍惚,它便送来母亲的背影,安慰了压在心底的乡愁。
那年,我第一次来项山公园,梅花已经开过。
林子是茂密的。阳光穿过树叶,遍地落下不规则的碎片;鸟儿在枝头跃动,像在追赶那些清越的鸣音;低头沉思的少女身边,梅的花枝归于相同的寂寥。隐于喧闹的人群,莫可名状的情绪,小范围打开一位少年懵懂的内心。
若干年后,早春二月,我再次来到这里。
生满苔藓的石梯已少有人走,鸟鸣越是嘹亮,阳光的碎片越是摇晃得厉害。阴冷的空气中,所有的景致与沉思的背影仍在,却怎么也不像刚从温润的年代走来。
听人说,梅花绽放时节,这里是最惹人的地方。
可是,无沦贸然到来还是黯然离开,小城从来不属于我;或者说,我从来不属于小城。
一如热闹非凡的梅花,这么多年,总是不为我知地开过。
在小城,窄巷子是另一种版本的史书——
瓦檐弯曲、低垂。仅存的一扇木板房,抱紧老掉牙的“吱呀”声。
石板路左弯右拐,去向不明。
不断有野草呼应,溜出不安分的缝隙。
青瓦垫高的屋脊朝向天空,翻开锈迹斑斑的页面……
客居小城三年,我是第一次走过这里。
那天下午,细雨未歇,湿滑路面带着生铁般冷峻的反光。经过最窄处,对面的女子姿态优雅地收拢雨伞,与我侧身而过。
我听见一滴水珠从她的发梢掉下,摔落几瓣清澈的回声。
前面就是拐角。
隐约间,面容浮现,丁香萦绕。
细雨斜飘的窄巷子,继续掖紧被前世纠结的某些情绪。
南门码头。古渡痕迹仍在,船影却已渺茫。
一河逝水,径直向着前朝淌去:21世纪、改革开放、建国、民国、清朝……
愈往前,书页愈见恍惚,全彩画面愈见黑白、灰度,直至模糊不清。过渡者亦由光鲜西服,到规整中山、闲散对襟、褴褛长衫,一路多见布衣、草莽匆匆,往来不绝。如今,市声消瘦,木桡淡去形骸。最后一丛芦苇,将为数不多的日子过得力不从心。身下石头散乱、突兀,浅浅楔入记忆的夹缝。
我爱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来这里静坐、聆听。我尽量多坐一些时辰。
因为,多年后的某个时刻,同样会有一个怀旧之人,将风化的石头和我的背影翻找出来。
江口湖上,快艇飞奔。
它要去的地方,叫清溪镇。
天空湛蓝,湖水碧绿,一层淡灰色的雾气罩于水面。穿行于两岸青山之间,它像一个被温情呵护的孩子,挣不脱爱的束缚。
天气晴好时,山野、草木、水鸟的倒影无比清晰,更有白云垫在船底,意境妙不可言。一只高飞的白鹭,老远就能看到那条浪花翻滚的、长长的水线。
好多次,我跟着它甩开闲散木舟、沉默堤岸,丢下一丛丛嫩绿水草和一群群吃草的鱼。在清溪码头停下来,我会看见一两只搭顺风船的蜻蜓或蝴蝶,欠了欠身子,整一整衣冠,从容飞离。
——原来,这条缀满日月星辰的梦之旅程,不仅仅属于我一个人。
从江口向下,过南门河、下城壕、校场街、州河大桥,到了县中西区,滨河路仍然停不下来,径直奔向草莽割据的插旗山麓。
一路上,种下绿树、繁花、高楼,种下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
晨跑迎来日头。晚练送走霞光。茶水冲淡月色……多少可爱事物,与一条路联系紧密,与一座城情感暧昧,甚至与一个人的梦想脱不了干系。
时隔數年,我又一次想起滨河路——
大叶榕敞开的毛孔,被河风梳理得纤细;枝叶间跳跃或旁观的鸟儿,鸣音清澈,宛若黎明;倚栏而立的少女,那幽兰般隐秘的心事,除了一河逝水,没有谁可以聆听。
在我的身边,两个追风筝的男孩迎着风跑过。
仿佛一眨眼,就甩远了我们同样忧伤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