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永礼
中国私家藏书历史悠远。自宋代雕版印刷广泛普及,日传万纸,书业市场渐兴,个人聚书成为可能,推动了私人藏书的发展。后世踵承,代有名家,至明清臻于鼎盛。这些私人藏书家或宦翰世胄,或巨豪乡绅,以家赀饶富为经济支撑。近代以来,欧风东传,公藏渐兴,外商开埠,中国民族资产阶级应时产生,其中雅嗜缥缃者大有其人。其时社会动荡,时移世易,人谋不臧,以地主、官僚为主的旧式藏书家日趋式微,相继沦散,被新兴的实业家、银行家所取代。实业家周叔弢、银行家陈清华以其珍庋美富、储书巨观驰名海宇,时有“北周南陈”之目,成为中国近代私人藏书史上最后一道文化景观。
建德周氏家族门阀高华,家世清显,在中国近代史上声名赫奕。家族第一代周馥,早年身为村塾先生,后布衣从戎,入李鸿章幕府,佐理文案,深受倚畀,屡有建树,官运通达,位致督抚。其第三子周学海1892年高中进士,但宦情淡泊,因体弱而立志学医,撰著与校刊古医书“周氏医学丛书”,世称善本。其第四子周学熙精于商略,民国初年曾两任财政总长。后退出政坛,投身实业,利用政、商两界人脉,开办煤矿,建自来水公司、洋灰厂,成为近代工业先驱,是华北新式工商业的开拓者,北方实业之父,与功盖东南的状元实业家张謇并称为“南张北周”。
周叔弢(1891—1984),原名明扬,后改名暹,字叔弢,以字行,晚年自号弢翁。安徽建德(今东至)人。周学海第三子。早年随父定居扬州。五岁入家塾,以重金礼聘宿儒任教,在祖、父关爱下诵读“四书五经”、文史要籍,臨帖习字,接受传统文化教育。课余常去书肆觅购新奇之书。1906年,其父病逝,不久,其母亦亡。1911年,他随祖父移居青岛,后迁上海,1914年定居天津,追随四叔周学熙走上创办实业之路,大半生从事纺织和水泥工业经营,饱经历练,成为众誉交推的爱国民族实业家。
然而,周叔弢在古籍收藏和对传统文化的护持上更为声名腾焯,四海铭传,甚至称得上罕有其俦。青少年时代,周叔弢即开始嗜爱购书,眼界渐开。十六岁时,他在扬州书肆购买到张之洞的《书目答问》,按图索骥,以之择书而购,择书而读;又购到一本日本出版的莫友芝撰《郘亭知见传本书目》,进而懂得择版本而求书,由此初涉古籍善本和版本学,饱游饫看,慧眼逢缘,寝馈日久,累积蕴富。1914年,他以廉价购置楮墨精雅的宋刻本《寒山子诗集》,什袭以藏,为搜集宋本之始。此书为清宫天禄琳琅旧藏,钤印累累。传世仅两部,另一部藏于日本宫内厅图书寮,但内容不如周氏所藏本齐全,且刊刻时间亦晚。周叔弢因此命名书斋为“寒在堂”以资纪念。此后续有所得,有幸收到内府藏宋刻本《五代史》、宋绍兴临安府刻《汉官仪》、元刻《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等珍稀古籍。1917年,郁松年宜稼堂藏书流出,明嘉靖孙沐万玉堂刻《太玄经解赞》、《说苑》、《释文》被周氏庋藏。元代马祖常《石田先生文集》为至元五年(1268)扬州路儒学雕印本,是世间仅存孤本,字仿赵体,版式疏朗,刻印精美,元刻本中最为上乘。此书原为清代藏书家汪士钟、郁松年故物,民初为张允亮所藏,后转归周氏。1952年,周氏将毕生所聚七百一十五部珍稀善本无偿捐献,奉归枢藏,此书为其中之一,后《中华再造善本》据此影印,冀广流传。
1927年,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的山东杨氏的海源阁藏书在津出售,1929年及1930年海源阁遗书连遭匪劫,星散民间,引起嗜书者争相竞购。1931年,周叔弢从文在堂魏子敏处买到一部宋本《南华真经》。周叔弢因与杨氏后人有识,给价优厚,先后独得五十七种精品之书,如宋婺州市门巷唐宅刻《周礼注》为海源阁“四经”“四史”之一,乃镇库之宝。又如宋鹤林于氏刻本《春秋经传集解》,原书三十卷,为海内孤本,纸墨莹洁,光彩夺人。后散成残卷,各为人藏。1926年,周叔弢在北京琉璃厂翰文斋始见其中第二、十七、十八、二十共四卷,刚从临清徐坊归朴堂中散出。因与书估议价未谐,被李盛铎购去。惊鸿一瞥,周氏对此日夕萦念不忘。袁克文藏有此书第二十六卷,后辗转归于庐江刘体智,密为鸿宝。1935年,周叔弢从杨氏后人处以重金收购此书残本二十三卷,是杨氏先人光绪年间在京购得,当时全书已逸七卷,残存二十三卷。惊喜过望之余,他萌生了搜获全璧之想。为求此书镜圆剑合,周叔弢以双倍价钱,从李盛铎手中购回四卷。不久得知此书第十四卷在石氏手中,他又通过文禄堂王晋卿以高价求购;又托人屡次请寓居沪上的刘体智出让此书第二十六卷,均遭坚拒不允。直到1952年,听到此书第二十六卷已入藏上海图书馆,在全国人大开会时,周叔弢给时任上海市长的陈毅写了一个条子,请求将这卷书“重圆”。他很快得到回复,上海图书馆的这卷书被调拨给北京图书馆,终使失群之书聚合。虽然全书第十卷下落不明,屡年搜求不可得,但全书仅一卷之缺已实属不易。另一部元刻《春秋经传集解》则历经十七年的苦心觅求终成完璧。
海源阁旧藏两部宋版陶诗,即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和另一宋刻本《陶靖节先生诗注》,有分而复合的曲折经历,最终纳入周氏庋藏。《陶渊明集》有金俊明、孙延题签,为元人手笔,汪骏昌跋。1931年,周叔弢购自杨氏后人。宋刻本《陶靖节先生诗注》,附宋汤汉《补注》,简称《汤注陶诗》。此书辗转易姓,授受有绪,书原藏清乾隆间藏书家鲍廷博处。因不知汤汉为何许人,鲍对此未见珍视,转让张燕昌。后另一藏书家周春从张处异书借荆,心知此书为宋朝金粟山藏经笺,至为可珍,请张燕昌出让,最终用明朝叶玄卿“梦笔生花大圆墨”与张氏互易而得。周春获致此书,与另一宋版《礼书》合置一处,取名“礼陶斋”,以示宝爱。后《礼书》出售,斋名改称“宝陶斋”。最终《陶集》又易姓他人,再改斋名为“梦陶斋”。黄丕烈对此书心生向往,汲汲以求,准备以四十两银子购买,但已被捷足者先购。黄氏无奈,几经磋商,以百两银子购归此书,与他已有的宋本《陶渊明集》合起珍庋,取“陶陶斋”为斋名。道光年间,黄氏藏书故物陆续散出,两部《陶集》先后被海源阁第一代主人杨以增获致。1931年,周叔弢先购得《陶渊明集》,而《汤注陶诗》被藻玉堂王雨收去,韫椟而藏,抬价居奇。1933年以四千银洋高价售与周叔弢。痂嗜古籍、爱书心切的周叔弢不惜市骨求骏,二书终得璧合,他自我解嘲:“这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其对古籍珍本求书若渴、不吝重金保护之心于此可见。伦明《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咏周氏所藏:“宋刊宋校蒙庄注,萧选陶诗一样精。”其注云:“建德周叔弢暹,向藏北宋本《文选》、《汤注陶诗》最精。后又得海源阁宋刊宋校《庄子注》,他宋元本,皆不足数矣。”1954年,周叔弢将两部宋版陶集奉归公藏,为藏书史上“陶陶”分合的传奇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1948年,藻玉堂王雨以三千六百元之价将元本《尔雅》转售周叔弢,此乃周氏收得的最后一种海源阁遗书。从清末到民初,直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前后近八十年间,周叔弢苦心孤诣,共收储宋、元、明精刻本、精抄本、名家批校与题跋本、名家稿本、历代活字本等四万余册,明清刻本择其精良而购藏,缥囊缃帙,邺侯珊架,为世称羡。周叔弢对收书、藏书和鉴别善本书取径至高,悬格特严,自拟“五好”标准,以书喻人,形象生动:第一,版本字体好,等于一个人先天体格强健;第二,纸墨印刷好,等于一个人后天营养得宜;第三,题识好,如同一个人富有才华;第四,收藏印记好,宛如美人薄施脂粉;第五,装潢好,像一个人衣冠整齐。对于古籍,他从不滥竽充数,而是广甄严采。如明弘治年间碧云馆活字本《鹖冠子解》,世无二帙,是中国现存最早的木活字刻本。书中袁克文跋云:“此本为聚珍丛书所祖,且明活字本传世绝稀,至足宝也。”此书原为扬州马氏小玲珑山馆旧藏,乾隆年间修《四库全书》,马裕以此书进献内府,即为四库采进本。上钤“翰林院印”满、汉朱文大印,扉页有乾隆帝题诗及多方御览印鉴。后被光绪时国史馆总纂恽毓鼎收藏,此后为周叔弢所得。
周叔弢曾致信吴则虞,谈及自己收藏古籍的经历:“仆幼喜收书,十五六岁时,只收各省局刻,继之以丛书及私家刻本。中年以后,时游厂肆,乃醉心于名贤抄校之本,上及宋、元,而于抄校有偏好。盖以名人手迹,偶一展阅,恍如晤对,别有风趣。”他的书斋命名也别有心意,各有因由。如“半雨楼”,指宋蜀本《王摩诘集》,因王维诗中有“山中一半雨”之句;“东稼草堂”,指元本《稼轩长短句》和《东坡乐府》;“孝经一卷人家”,指元相台岳氏本《孝经》;“双南华馆”则指两种宋本《庄子》。最常用的书斋名“自庄严堪”,典出《楞严经》:“自得心开……香光庄严。”吴则虞《续藏书纪事诗》称周氏“青红四部悉奇珍,常本新传散析津。文字声香今八十,翛然玉貌似吴人”。
周叔弢藏书是真知笃好,推己及人,对雅有同嗜的藏友颇能成人之美。1931年,他收藏到一部宋建安务本书堂刊本《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今人考订为元刊本),当得知傅增湘准备雕刊四川先贤宋版诗集,正缺这一版本时,遂主动出示此书。傅氏以三部明版书交换,深为感铭,以为“良友之嘉惠,明珠之见投”,特遍邀好友在其京城寓所藏园聚晤,举行祭苏盛典,以示隆重。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周叔弢从长子周一良处得知燕京大学教授洪業在校订刘知几《史通》,慨然将斋中所藏《史通训诂补》相赠,助其蒇事。1946年,他从报章得悉北京大学教授胡适正在研究赵一清、戴震《水经注》的公案,遂委托周一良将他所藏的抄本戴氏自订《水经注》持赠,希望胡氏持此本与李盛铎藏本比勘异同,胡氏读后题识:“周本是从东原在乾隆三十年写定本抄出的精抄本”,“抄写最精致可爱”,“也有特别胜处,李本所不及。”1948年,周叔弢得知故宫博物院发现宋本《群经音辨》首尾两卷和宋抚州本《左传》自卷三以下诸册,遂致信赵万里,将家藏《群经音辨》中卷,宋抚州本《左传》卷一、卷二两册捐赠,凑成隋珠赵璧,深自庆幸。1949年7月,周叔弢以二两黄金之价购得宋刻海内孤本《经典释文》第七卷一册,捐赠国家,化私藏为公有,为古书续命,与故宫所藏相配,使散失的国宝得成全璧。仁人德泽,膺誉当时。
对于流失域外之书,周叔弢也竭力赎回,倾囊以偿。抗日战争前,日本东京文求堂田中庆太郎从中国购去一批善本珍笈。周氏闻讯痛心于礼失诸野,不吝出资,以大价购得宋本《东观余论》、《山谷诗注》和汲古阁影宋抄本《东家杂记》等书,使得珠还中土。古书历久,几劫尘蠹,残缺不完,周叔弢也设法抄配补齐。如他购自海源阁的《兰亭续考》为南宋淳祐四年(1244)俞松自刻本,是宋椠中绝罕见的珍品。该书原为怡府旧藏,原装被析作二卷,归海源阁时仅存上册。后周叔弢购自北京琉璃厂文禄堂,嘱托妙擅书法的友人劳健依知不足斋刻本以精楷补抄下册,权充暂配,缮完补缀,合成全帙。为使古镌久湮之书隐而复彰,不孤不秘,他润资助刊,上木重锓。
南宋书棚本《唐女郎鱼玄机诗集》,原系黄丕烈旧藏,后转归袁克文“后百宋一廛”,曾由袁的夫人刘梅真另抄一部,力摹原刻,足以媲美古本。刘氏颇有书法造诣,有“风骨不让吕碧城,气韵直夺江南苹”之誉。周氏把书送天津,请日本照相馆制版,然后寄日本京都精印,生辉悦眼。宋刻本《寒山子诗集》托董康在上海木刻印制,纸墨考究精良。元岳氏荆溪家塾刻本《孝经》,他嘱托上海涵芬楼以珂罗版影印。此外,先后影印的还有《东坡乐府》、《稼轩长短句》、《寒云所藏宋本提要手迹》等,木刻本有《屈原赋注》、《九僧诗》、《十经斋集》等多种,为书林所称羡。
周叔弢还古今中外兼收并蓄,贮有许多哲学社会科学和外文书籍,如多卷本的哲学大辞典、达尔文的《物类原始》、马克思的《资本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逻辑》、斯诺的《西行散记》,对莎士比亚尤感兴趣,倾力裒集有关莎翁研究的工具书、译论著作。正如王謇《续藏书纪事诗》所称:“双南华馆久名斋,又一南华宋木牌。莎士比亚恣搜弆,西人输尔架床排。”注云:“世多知君藏古籍之富与刊印之精,而不知其所收西籍之有关莎氏乐府者亦复联床盈架。”
周叔弢深谙书籍递兴递废、聚难散易之理,书籍为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新中国成立以后,周叔弢当选为天津市副市长,后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周氏切盼的“四海澄清,宇内无事”的时代终于到来。为实现书不藏家、公诸同好、用于社会的夙愿,他将全部藏书分批举献国家,堪称书籍共享的先驱:1951年,捐献《永乐大典》一册给北京图书馆;1952年,将藏书中最精品宋、元、明刻本、抄本及名家批校本七百一十五种、二千六百七十二册如数捐赠北京图书馆;1954年,捐给南开大学图书馆中外文书籍三千五百余册;1955年,捐给天津图书馆线装书三千一百余种、二万二千六百多册;1973年,捐给天津图书馆古籍线装书一千八百二十七种、九千一百九十六册。前后捐献藏书近六千种、四万册。他欢忭畅快地表示“得之于人民,归之于人民”,其一生所为可圈可点。他情报桑梓,功留家国,襟怀坦荡,境界弥高。
江南地区物阜民丰,人文鼎盛,自宋代以来就是全国刻书、藏书中心,江浙一带藏书家层出迭现。清末民初,自杨以增南泛苕船,北游厂肆,使南书北运,荟萃精华于海源阁以来,改变了以江浙為藏书中心的格局,流寓北京、天津的藏书家先后崛起,李盛铎“木犀轩”、傅增湘“双鉴楼”与周叔弢“自庄严堪”鼎峙,而周氏骎骎日上,有后出转胜之势。陵谷沧桑,南方旧式官僚、商人、遗老、遗少之类的藏书家好景难驻。陈清华置身银行界,且有留洋经历,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积年弆藏,和璞隋珠,物归所好。其“荀斋”声名日彰,与周叔弢齐驱方驾,众誉交推,有“南陈北周”之谓。
陈清华(1894—1978),字澄中,湖南祁阳人,出生于扬州。入上海复旦大学,后赴美留学,入加州旧金山伯克利大学,1918年获经济学硕士学位。1919年,返国后入职银行界,先后任汉口工商银行经理、中央银行总会计,在南京中央大学、上海商学院、复旦大学任教授,并翻译出版《中央银行概论》等书。
陈清华嗜古耽奇,公余喜收古籍善本,曾以巨资购庋宋淳熙台州公使库刻本《荀子》,此书为唐文仲主持刻印,纸墨莹洁,开版宏朗,字大如眼,悦目醒神。唐文仲知台州期间盗用公帑,利用罪犯刻工蒋辉等人仿北宋国子监刻本锓木印制,与监本逼肖。他以开雕书籍谋利,中饱私囊,后被朱熹揭发指控,惊动朝野,成为出版史上的一大公案。此书先后为孙朝肃、黄丕烈、汪士钟、韩应陛诸家庋藏,后被陈清华所得。宋本《荀子》传世者,一为北宋吕夏卿熙宁国子监本,一为南宋钱佃淳熙江西漕司本,二书传世绝罕;而台州公使库刻本被陈清华珍庋,视为连城重宝。后他北上京华,在前辈沈兆奎陪同下赴藏园拜访藏书大家傅增湘,幸得晋接,傅氏笑谓:“君非以万金得熙宁《荀子》者乎,是可以荀名其斋矣。”由此,陈清华以“荀斋”为室名。
陈清华周咨远访,时得上乘之品。宋廖莹中世彩堂刻本《柳宗元集》被他搜购。廖氏刻书以精美而流芳于世。廖莹中(约1200—1275),字群玉,号药洲,福建邵武人。登科后依附奸相贾似道为门客,堂号“世彩堂”。南宋末年理宗朝,贾似道要君固宠,独揽朝政,廊庙蠹朽,吏治窳败,佞士盈庭。贾似道贪黩无度,专权自恣,醉生梦死。他轻启边衅,丧师辱国,终至谪死漳州,万人唾骂。廖莹中以贾似道为政治靠山,广有资财,二人文气相投,贾、廖刊书配合默契,所出“九经”、“三传”最称善本,纸洁墨润,装褫考究,备受历代推崇。《韩愈文集》、《柳宗元文集》堪称铭心绝品,开卷光洁如新,墨如点漆,入目爽心,古雅绝伦。贾似道势败被杀,廖莹中也仰药自尽。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咏其事:“狎客平津惯吮痈,九经新造墨光浓。冰山一样销天水,留得人间曲脚封。”陈清华喜得《韩愈文集》,欣忭可知。据莫友芝《持静斋书目》记载,《韩愈文集》“宋廖莹中世彩堂精刊本。相传刊书时用墨皆杂泥金香麝为之。此本为当时初印,字一律皆虞欧体,纸宝墨光,醉心悦目”。此前,好友、广东藏书家潘宗周宝礼堂藏有廖刻《柳宗元文集》,为陈氏所歆羡。二人同嗜宋元古本,周退密、宋路霞《上海近代藏书纪事诗》记云:“当柳文尚在宝礼堂时,陈曾就潘与之恳商,云:‘世人向以韩、柳两家并称,故韩、柳二集亦应以并置一处为宜。倘两书分居两家,能无失群之感耶?鄙意两书各作现大洋二万元,或以柳文归君,或以韩文归我,胥以二万元偿其值,未知尊意如何。潘沉吟良久,喟然叹曰:‘予目前手头拮据,实无力更得韩文,君既有此议,又属朋好,君其取柳文而有之矣。于是旷世之宝遂入荀斋之藏。”因作诗“二子同心利断金,莹中双刻饱书淫”以纪其事。二书合璧,传为书林佳话。
北宋监本《周易正义》是官方审定的儒家“九经”之一的经典文本。“正义”,指就一家之经注作疏解,因其为国家颁行学校的讲义而称“正义”。此书流传绝罕,“为宋本,经部第一,海内无第二本”。清末藏于临清徐坊归朴堂,闭锁深藏,矜秘不肯示人。徐氏去世后,遗书渐出。傅增湘偶访徐氏之子,幸获一睹,惊为天壤秘籍,时在念中。不久听说书已易主,托廉泉为之作缘,价不谐而罢。频年积想,延至1934年,几经周折,以“殊骇物听”的奇高之价,举债以万余元收之,他在为此书作跋时写道:“虽古人之割一庄以易《汉书》,无此豪举也……一旦异宝来归,遂巍然为群经之弁冕,私衷宠幸,如膺九锡。”1939年,因遇急景凋年,傅筹款还偿积债,以善价将《周易正义》转让陈清华,以济时艰。
杨氏海源阁迭经劫掠,子孙不能世守,遗书流出,陈清华也分得一杯羹。宋乾道七年(1171)建安蔡梦弼东塾刊本《史记集解索隐》是南宋初监本之精者,为最早的《史记集解索隐》二家注合刻本,刻工劲秀,爽心悦目,是海源阁“四经”“四史”之一,1931年傅增湘曾在天津盐业银行库房中观览此书。后谐价三千二百元,孰料被文禄堂王文进夺去,以六千元售归陈清华。海源阁残存名椠也被陈清华历劫获持,如《施、顾注东坡先生诗》,施元之、顾禧注,施元之之子施宿刻印,宋嘉定六年(1213)淮东仓司刻本。因元、明两朝托名王十朋的分类注东坡诗大行于世,此书沉隐不彰。明代嘉靖间成为安国的插架之物,明末为毛晋汲古阁所有。清初,被宋荦庋藏,继为揆叙所得,后又入藏翁方纲处,并以此书为斋号“苏斋”。清中,又为吴荣光、潘仕成先后递藏。光、宣年间,此书为袁思亮以三千金购藏,因不戒于火,京城西安门家中被烧,袁氏欲以身殉,幸被家人冒火将此书救出,过火不毁,仅书脑多处有残损不全之迹。1937年间,烬余之本被张珩收储,付工缮治修复。抗战期间,陈清华得到第四十一卷。全书四十四卷,今国家图书馆存此书第四十二卷,台湾图书馆藏有此书十九卷。此书成为清代士林名流顶拜的神物,其流传堪称书林传奇。
中晚唐诗人许浑“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名句古今传咏,其诗集《丁卯集》因其在润州丁卯桥置有别墅,遂以地名代称文集之名。宋代,《丁卯集》多有刻本,南宋蜀刻《许用晦文集》(《丁卯集》别名)为海内外孤本,元、明两代曾为官家收藏,清康熙年间被内阁学士刘礼仁从宫中偷出,秘藏家中。民国初年,被萧山朱文钧“六唐人斋”收藏,后转为陈清华所得。
对名抄本,陈清华也照收不误。明初钱塘文士平显谪戍云南,其诗集《松雨轩集》景泰元年(1450)初刻于滇南,因“世遠地阻,传者益寡”,日久湮传。今传最著名的是劳权抄本。劳权精于校勘之学,工于抄校,字迹极工,所抄多稀见之书,世称“劳抄”,与明末清初毛氏汲古阁抄本并重,被人视为善本。咸丰壬子年(1852)劳氏精抄本《松雨轩集》递传多人,民国初归张庚楼,再转袁克文,最后归陈清华。陈氏人在上海,北京琉璃厂文禄堂王文进也为他物色心仪之书,时有千里飞笺传递消息,如王文进先后为陈氏购进明铜活字本《陈子昂集》、《曹子建集》,另有清揆叙辑、康熙刻本《历朝闺雅》,为历代闺秀诗文选本。陈清华财力丰盈,先后收得韩应陛读有用书斋、袁克文后百宋一廛、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傅增湘双鉴楼等旧藏故籍。明清抄校稿本、罕见善拓也络绎归入荀斋,普通善本古籍则不计其数。财力不济时,甚至将夫人的妆奁也抵押质书,频年搜讨,以至拥书巨富,家富万签,坐傲百城。江南无与颉颃者,诚不负“南陈北周”的盛名。
1948年底,陈清华夫妇移居香港,离沪时携去珍籍数十种。五十年代初,开始出让部分藏书,为王南屏玉斋收藏。事为外界风闻,徐伯郊向其父徐森玉报告,通过时任国家文物局局长郑振铎,上报周恩来总理,先后两次购回陈氏两批藏书,入藏北京图书馆。五十年代购进珍贵古籍八十三种,包括廖莹中世彩堂刻本《韩愈文集》、《柳宗元文集》。1965年又购进珍稀善本和碑帖善拓二十四种,如宋台州刻本《荀子》,宋蜀刻本《张承吉文集》,元陈仁子茶陵东山书院刻本《梦溪笔谈》,明初刻本《任松乡集》,清初毛氏汲古阁影宋抄本《鲍参军集》,以及清代学者孙星衍、洪亮吉校,顾千里题跋的《水经注》等。善拓中五代拓本《神策军碑》堪称神品,上有贾似道“秋壑图书”藏书印,可谓绝世奇书。
1966年,陈清华移居美国,1978年去世后,藏书析为三份:一份留给夫人叶爱锦,一份留给儿子陈国琅,一份留给女儿陈国瑾。2003年,荀斋遗留在大洋彼岸的藏书,宋元明清刻本、抄本、铜活字本,包括宋版《周礼》等二十三种古籍由陈国琅出让给国家图书馆,重返故土。陈氏留存上海寓所的大量古籍,归其大女儿陈国瑛和女婿刘吉敖保存,其明清刻本“文革”前由上海古籍出版社转售于上海图书馆,其余稿本、抄本与明清精刻,十年动乱中被抄,1980年发还,叶爱锦秉承丈夫遗愿,将数千册古籍善本捐献入藏上海图书馆。2007年,中国嘉德拍卖有限公司陆续从海外征集陈清华部分藏书回国,举办荀斋藏书专题拍卖,轰动一时。
陈清华荀斋是不可复制的私家藏书传奇,最终未能逃脱聚散无常、世守难偿的宿命,但藏书几次出让和部分捐公,楚弓楚得,也称得上物得其所。陈清华保护与传承中华文化典籍不遗余力,值得世人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