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字格
田字格
本名马莉,1983年生于江苏常州,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诗歌散见于《文学报》《星星诗刊》《散文诗》《诗潮》《扬子江诗刊》《青岛文学》《延河》《广西文学》等报刊。出版诗集《灵魂的刻度》。入选《蝴蝶上有星辰闪烁———百年女性散文诗选》及多种年度选本。参加首届“茅台酱香杯”星星·散文诗会。
夜深了。我的河流在翻身,拐向明天。
秋深了。我的空茫挨着寂静,唯有钟声滴答。
石英钟,带着我熟悉的执著——
照看亡父的轻鼾与母亲的失眠。
都说白露有素心,她正怀着身孕,而我正悄悄结着果实。
在枝头,在人世,我们都有倒悬负重之苦,之喜……
盛夏集中火力,蝉鸣在熬一锅稠米粥。
人生有苦夏,怎样的煎熬,都不过分。
山长水远,很多我活在别处。
多少人替我穿过黑夜,驮回露水里的黎明。
我替多少人赞美残损的人世,在荒凉里放松下来。
水远山长,无数我在合一。
昨日月圆,父亲巡游至此。
一缕光卧在天心,投在河心,抚过我的岸堤。
夕阳有退隐之心,暮晚无争辩之意。
隐庐静坐,薄光中,有始料不及的安详。
叶落着,黑猫身上又落一层。
叶堆着,穷人膝头又堆一寸。
我是叶,是往返于天空和大地的信使,有枯荣与枯荣外的定力。
我是夜,虫声与市声一样激烈,一样微弱,一样形成桂花的寂静。
我是桂花,沿着原路来,秋凉隐忍,无视香气。
风吹过,风已止,所往皆是归处,灯火无声。
我是满城灯火,在风中熄了又亮。
等一只渡鸦来哭我,取消我,完成我,衔走我的梦境。
流水不改初衷,墓碑平躺。
死亡抚遍披挂青苔的名字。
有没有一种垂怜是——
星光里披衣而起,人群里匿迹不在。有没有一种挽救是——
尝尽枯针冷雪,掌孤星如孤灯。
一夜无眠如酣睡,一生梦游如彻悟。
我喜欢去墓园走一走。
秋天肃杀,像是忠告,像是不忍。
——寒鸦如泼墨,划过长夜里深谙无常的心。
每晚都看山。
看两道航线——从一颗行星两侧划过:黑夜独含两行热泪。
每天都无思虑。针灸冥想,习字听琴,拾些落花,或踩踩白石。
陪睡莲合拢香气,放下露水之轻。
入秋了。我的湖面往下走了走,低于第一个台阶,低于大暑的气盛与燥热。
我的山脉变了颜色,回到茫苍苍的生命底色……
此地甚好。
仰可山中望月,俯可梦中遇仙。
每个人都该来住一阵——
看看这些造物,想一想道法自然。
梦里,女儿打来电话。
现实中,铃声响起。
她催我去姑姑家接她。
推门而出的是梦中角色,推门进来的是另一念。
我分身为女儿,抱着姑姑送的大衣,与爸爸灿烂拥抱,沉湎其中。
剧情继续上演,时间被识破。
我冒险把我父亲拉进画面——横跨三十年,跨越生死。
如同我前面所写的,过去没有腿,过去不可描绘,或者说得好听点,过去已经和现在杂糅在一起了。如今在我们身上所发生的过去与现在建立起来的这种关联更有力量,因为这种关联是一种持续的永不停歇的力量,是一种激情昂扬的牛顿第三定律的产物。 绘画的力量蕴藉在想象中,蕴藉在生活中,蕴藉在过去和现在的存在之中。
他搂住外孙女,吻了又吻。
那青青胡茬,突然转为霜色,稠密如夏夜星辰。
一觉醒来,你说,空气是液态的,千万只鸟在叫。
一觉醒来,大殿已供满鲜花。
香气始料不及,法华经已诵到十如是。
大殿之外,竹帚扫石阶。
师父说,但留青苔。
低暗处,事物暗怀谦卑心。
雁鹅径直向我游来。
我划动双蹼,游向金色倒影。
我也有佛性要寻找。
谁说过,云千朵万朵,不在天上,不在水里,只在我千里万里,不生一点波澜的心中①。
注:①得句于杨键的《这里》)
他见性后,被人请作诗偈,一晚写三千。
大雪封山,他独坐高高山顶,彻夜为金刚经写偈。
天微亮,布袋和尚放出袋中太阳,太阳有禅宗说的自肯。
第一道曙光升起,他对自己深深作揖。
——我才是我的上师,用念头守护我的宇宙。
晨雾瞬间散开,山峰准时出现。
抬头已是十月,微尘山香气辽阔。
躺树下,醒来才知,花一直落,风暴一直被挡在世外。
身子压伏青草的地方,寂静有了形状,没了形状。
我翻身,把手探向幽深的根脉,与更深的秋。
碎花需要再碎一次。
腐殖层需要更大肥力。
——即使香气走到尽头,我也不会听到尖叫。
深山安详,被雷电伤害过的褐色树干——从不设防,也不自卫,它活了过来,作为某种回应,回答和回馈。
创作手记
诗是我的保险丝
多年前,我的第一首诗写给父亲,写得痛彻心扉,泣不成声……母亲夺过纸笔,不让我写,不让我看她抹眼泪的样子。
在一次葬礼后,我写下《练习》——
父亲/在这块土地上/我埋了五个亲人/第一个是你/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去年是祖母/她不是最后一个/死亡还在排着队到来/父亲/我怀抱骨灰盒的姿势越来越美/像是抱着另一个自己/舍不得停留片刻
就这样,当我痛苦、迷失、恐惧、无望、惆怅、浮躁时,当我与自己过不去,找不到自己时,我只能写作,以此呼唤心、喂养心,以此给自己说法、棒喝,体验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所说:“世界让我遍体鳞伤,而伤口却长出翅膀。”世间另有许多解药,我好像没有选择,除了自言自语以及听万物在“我”内自言自语。
也会无效写作,也会向世界亮出假心灵,那时,我就叹着气对自己说——你被生活淘洗过,可以向内走,观微尘,观落花了;可以端坐于自身命运,体认更深更辽阔的你了。
记得有几次,我陪奶奶守年,年夜饭简单得只剩盐巴,她听会儿戏文就睡了,我一个人无趣,就摸黑下床,跟墙上的故人说说话……
那些经历使我愿意格格不入、老派,让生活清寂,保持适当的单调;愿意过一种外在简化的内心生活,只关心灵魂的刻度。
木心说,生活是死前的一段过程。人生晦暗不明,向死而生,我的保险丝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