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歌
天气很好,阳光明晃晃的,天蓝盈盈的。夏天的风穿过他的身体,天上的云被风推着迅速向前移去,投在路面上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鲸鱼从海底掠过。
1
他叫林默,本是沉默寡言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存在感接近于零。他自习课会戴着耳机专注地看书。他一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黑色的双肩包总是装得很满。偶尔他会戴一副最普通的黑框眼镜,本就沉稳的气质更显得斯文。他体育课总会落单,因为别的男生都去打篮球了,他找不到搭档一起打羽毛球。
大概是好奇,我走过去,对他说,我技术不好,你介意吗?林默微笑,摇了摇头说没关系,把球拍伸过来递给我。
阳光明媚,蓝天下的他运动起来也十分矫健,后退、起跳、跑动的身影轻盈又迅捷。我发球接球频频失误,他也不会恼,笑得露出一颗小虎牙。他态度温柔,笑容舒朗,与平时的淡漠判若两人。不知怎的,此后再见到他我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他奔跑跳跃的样子,还有他的那颗小虎牙。
夏天的时候,班长组织大家去参观海底世界。
我在幽暗的通道里慢吞吞地走着,落在了大家后面。我实在是太喜欢那些蓝幽幽的水里来回游弋的生物了。它们隔着厚厚的玻璃和我相遇,我被它们美丽的颜色惊艳,它们却摆摆尾不以为意地游开。
我没有注意到林默是何时走过来的。他对我说:“你知道吗,非洲有一种肺鱼,平时在水里游,旱季没有水了就钻进淤泥里,用黏液做一个茧在里面休眠,还把鳔当成肺来呼吸空气。等到雨季来了,再苏醒,钻出来。”
他声音低沉而干净,语气自然得仿佛我们已经畅聊了许久。
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过去,睁大眼睛好奇地看向他,希望他能再多讲讲有关肺鱼的故事。
他微微一笑,如数家珍般给我讲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带领我进入一个有趣的水下世界。那里比海洋馆更神秘。
就這样,我又一次见到一个不一样的林默。
2
那天我和林默甩下参观的大部队,提前离开了海洋馆。他正在讲一种骨头是绿色的鱼,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问他:“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了太多话,有点口渴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小时。我感到一丝窘迫和愧疚,拔腿跑向街对面去给他买水。我递给他水:“看你热的,脸都红了。”他接过去,一边说着“谢谢”一边脸颊泛红。一丝尴尬的空气即将滋长起来,我斜睨他一眼,假装好奇道:“你好像每天都在听歌,你都听什么歌啊?”
此时,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林默说:“Linkin Park,要不要听听看?”说着塞给我一只耳机。
耳畔立刻传来节奏分明、力量磅礴的摇滚乐声,蓬勃的声音和夏天很相配。偶尔,身旁的男孩儿会跟着音乐摇晃着身体,清唱几句。也许在那一刻,他把自己想象成喧闹舞台上热烈歌唱的摇滚歌手。
微风轻轻吹起,这时,我听见林默说:“有生之年,希望能去听一场他们的演唱会。”
3
我想,如果不是那次学校的文艺汇演,我也永远不会看清自己的心意。
经过全班投票,我们班最后确定下来的节目是合唱《夜空中最亮的星》。我天生跑调,五音不全,跟着大家一起排练时被旁边的人抱怨,说我把她们带着一起唱跑了调。文娱委员温柔地要我唱得小声点,甚至只张嘴不发声也可以。
我觉得羞耻,便不再参加任何一次排练。一个人跑到操场,坐在看台上发呆。
静谧深沉的夜里,繁星满天,远远地有人唱歌的声音传来,渐渐靠近。我循着声音扭头,正看到林默向着我走来。
他穿了一件薄薄的酱红色毛衣,在我身边坐下,说要教我唱歌。他一句一句地教,一句一句地纠正我的旋律,从始至终都温柔无比,没有丝毫不耐烦。
一股暖意打心底里升起,像一株苏醒的藤蔓植物,在初春微凉的空气里由内而外扩散到我每一寸皮肤。
“不可以轻易认输,那样他们会更得意的。”他说。转过头去,我对上他的眼睛,他眼神真诚,眸光明亮胜过漫天星光。
等我重新回去参加集体排练时,文娱委员正同老师商量,要和林默一起当领唱。她满脸笑意,充满期待地一直注视着他。
我忽然灵光一现,难怪她放着成绩更好的同桌不问,反倒跑去问林默题目。
原来她喜欢他啊。
我的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从前林默沉默低调只有我偷偷关注他时,我觉得他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可是突然之间发现,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在关注着他。我当然知道当领唱是多么光彩的一件事,可是我高兴不起来。
窗外的银杏生着一树黄灿灿的叶子,树下的石板路上零零落落地铺了一路,一只麻雀跳跃着衔起一片,另一只追上来争抢。我望着这两只你追我赶的麻雀,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我这才意识到,我大概是喜欢上他了。
4
高三一开学,学校按照成绩重新分了班。我的成绩不如他好,我和他便不再是同班了。我们的教室在不同的楼层,想要制造偶遇都变得困难起来。
冬天的时候,偶尔,林默会到楼下来接热水,每当此时,他总会替我也接一杯,在递给我时贴心地提醒一句:“小心烫嘴。”然后才摆摆手离开。
除了这真正的几次偶遇,我只能在每天课间操时,趁着转身或弯腰时偷偷看他。看他短短的头发和干净的球鞋。都那么好看。
一样好看的,还有他的成绩单。于是慢慢地,我开始意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差距。就像云追不上风一样,我是不是也追不上他呢?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默念他的名字,林默,林默,林默。我想起以前曾打趣他,明明名字里带一个“默”字,却喜欢听摇滚。他笑着说,因为Linkin Park的歌可以给他力量。
于是我听了一整晚的Linkin Park的歌。像是突然被什么击中一般,我做了一个决定。
在表白之前,我想要先向他证明我自己,我要努力跟上他的脚步,和他比肩而立。
因为风去哪里,云就会去哪里。
5
2017年夏天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是,我如愿收到了跟林默同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第二件事,是跟第一件同時发生的。Linkin Park的主唱自杀了,林默哽咽着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握着电话,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年夏天,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温热的风中满怀憧憬地说:“有生之年,希望能去听一场他们的演唱会。”
可是忽然之间,那个曾经带给他力量的人就这么走了。他该有多么难过,会不会崩溃。
想了想,我决定约他出来,随便做些什么都好,只要能让他不那么悲伤。
我带他去了海洋馆,在蓝幽幽的光线里,这次换成我滔滔不绝地讲着有关海洋鱼类的故事。林默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作出回应。
从场馆出来时,我已经说完了肚子里所有的存货,可他看起来并没有好一点。我觉得失落,在他那么难过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帮不了他。
这样沉默着走了一路,临分别前,他把我叫住,说:“其其,我喜欢你。”
我愣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他大概也觉得突兀和窘迫,慌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对你来说是困扰,那就忘了它吧。再见。”
天气很好,阳光明晃晃的,天蓝盈盈的。夏天的风穿过他的身体,天上的云被风推着迅速向前移去,投在路面上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鲸鱼从海底掠过。
恢复知觉,我的心上漫过无穷无尽的欢喜,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起来。
这就是第三件事了。
6
林默后来告诉我,他是那次在海底世界才注意到我的。
那日大家结伴而行,把不宽的通道占得满满当当。不知是谁说了一声人鱼表演要开始了,一群人便呼啦啦向前赶去,嚷着要去看美人鱼。只有我,仍立在幽蓝的玻璃前,双手轻轻搭在上面,专注地看着玻璃那侧的游鱼,透过水照过来的光线把我的脸也映成蓝莹莹的。
许是太专注,我的嘴竟然也有规律地一张一合起来,仿佛自己也成了一条鱼。
那个时候林默就想,这个女孩真有意思,于是不自觉地走上前同我说起话来。
后来合唱比赛,我被人欺负,他便也逃了排练去教我唱歌。再后来分了班,不能天天见到我,他便故意到楼下接水,又怕被我发现自己的心思,不敢天天都去。
我们都太腼腆了,只敢用这样的方式,多看彼此一眼。
“那你是怎么突然敢告白的呢?”
林默认真地看着我,说:“我只是突然害怕,有些话再不说就永远都说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