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宁,王宪旅,赵晓莹,罗 旭
(景德镇陶瓷大学,江西 景德镇 333403)
“瓷器之成,窑火是赖。”景德镇自唐代开始制瓷,窑火绵延一千多年,烧造出了享誉世界的精美瓷器。生产一件瓷器,要经过几十道工序,而最后的成败关键取决于烧窑。柴窑烧制时,火候温度的把控全凭把桩师傅多年累积的经验和娴熟的技艺。胡家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统瓷窑作坊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传统瓷窑作坊营造技艺是指传统柴窑的设计和营建,景德镇制瓷业行话叫挛窑,但令胡家旺获得最大荣誉和最受尊崇的,却是他一手烧窑的绝活,号称“景德镇的最后一位把桩师傅”。笔者基于对胡家旺先生的采访,结合现存文献资料的记载,对新中国成立70年来景德镇传统柴窑的发展演变进行了系统梳理和总结。
1949年新中国成立之初,百废待兴,周恩来总理于1952年下达国务院令,责令中国轻工业部承办、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负责设计、由景德镇负责生产一批建国瓷,用于国家庆典活动。首批建国瓷七千余件于1953年交付给中南海怀仁堂,并于1954年建国五周年大庆活动前完成了生产任务,成为中南海怀仁堂、北京饭店新侨饭店宴会厅等重要场所的国宴用瓷。建国瓷作为一项由国家组织设计指导生产、从中央到地方产区的大型系统陶瓷工程,极大地促进了景德镇制瓷业的发展。[1]建国瓷以传统灰釉白瓷为主,经柴窑1300 ℃的高温烧成,和景德镇历史上的名瓷制作方式一脉相承,瓷质温润含蓄,古拙朴素,符合国人的审美需求,是新中国成立初期景德镇柴窑烧制瓷器的代表性成就。
作为一项传统制瓷工艺,柴窑在能烧制出精美瓷器的同时,也具有自身不可克服的劣势。一是对木材资源的消耗量大,以一个体量100 担的中型柴窑为例,烧一次窑至少要消耗60 立方米的木柴。新中国成立初期,景德镇共有80 多座柴窑,按每个柴窑一年烧窑80-100 次计算,景德镇一年需要消耗40-50 万立方米的木柴,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造纸工业、煤炭工业、建筑工业等都需要大量木材,木材资源远远无法满足生产需求,制瓷成本大幅增加。二是不可控因素多,产品质量难以保证。以天气为例,烧窑行业有句俗语,叫“七死八活九翻身”,指的是七月份是最热最潮湿的季节,这个月份无风多雨气压低,窑内进风量不足,经常导致木柴无法正常燃烧,使瓷器烧成的质量大大下降;而九月份是天高气爽的季节,十分适宜烧窑,烧制的瓷器质量普遍较好。一年十二个月,每个月的气候都有不同,烧制的瓷器的质量会随之波动,由此可见天气对烧窑的重要影响。除了天气之外,烧窑过程的把控、窑内的不同位置、木柴的干湿程度等都容易对瓷器质量产生影响。
鉴于柴窑烧瓷的这些不足,在中共景德镇市委的决议下,第一座煤窑研制成功,并于1956年正式投入使用,希冀“以煤代柴”的方式来改变传统的烧瓷方法,这是之后大规模使用煤窑技术代替柴 窑的开端。国务院于当年批准了中国轻工业部的一项报告,限期在1957-1959年三年时间内将全国柴窑全部改造完成。[2]建国瓷厂的八个柴窑也在改造之列,但因煤窑技术一时没有过关,无法烧成高温颜色釉瓷器,便保留了一个柴窑,其余的都改成了煤窑。到了二十世纪60年代初期,景德镇的柴窑便已基本被煤窑取代,柴窑的过渡期也宣告结束。
从二十世纪60年代开始,圆窑、隧道窑等先进窑炉相继问世,柴窑被普遍认为是一种“夕阳产业”。传统的柴窑烧窑班子分工明确,共有8 个脚位,上三脚是把桩、驮坯和架表,中间是小火手和收兜脚,下三脚是一夫半、二夫半、三夫半。其中,把桩是整个烧窑团队的核心,从一夫半做到把桩,往往需要一二十年的时间。胡家旺刚转岗到柴窑时,做的就是一夫半的工作,干些搬运匣钵和木柴的粗活。但即使是最低级的一夫半,在新中国成立之前也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工种。都昌帮由众多在景德镇从事陶瓷业的都昌人组成,是清至民国时期景德镇制瓷业的第一大行帮,基本控制了景德镇的制瓷业。作为景德镇瓷业命脉的烧窑行业,更是被都昌帮所垄断。[3]烧窑中的上三脚,被地位最高的冯、余、江、曹四大姓把持,地位较次的张、王、刘、李等四姓从事其余工种,等级划分明确。受血缘认同、地域认同、业缘认同等传承方式的影响,像胡家旺这样的外姓人要进入烧窑行业并上升到上三脚工种是非常困难的,升到把桩师傅更是几无可能。经自清代中期以来数百年的发展,包括烧窑业在内的景德镇传统手工制瓷业形成了行业“自治”的局面,重重叠叠的帮规旧习使景德镇制瓷业的发展陷入桎梏之中,在现代工业化发展的潮流中显得格格不入,但在民国时期连地方政府和企业家也对此束手无策。[4]
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一切都被打破了,“十大瓷厂”的相继成立意味着新的生产组织方式的建立,国家对制瓷业进行了全面管控,烧窑业不再被都昌帮所垄断,上三脚工种也不再是四大姓的特权。到了二十世纪60年代,随着柴窑被圆窑、隧道窑等取代,长期以来形成的窑业行帮呈土崩瓦解之势,都昌帮的柴窑业工匠纷纷转做他行,烧窑从一个过去十分高的地位变成了当时不受待见的工种。一直持续到二十一世纪初,传统柴窑都处于式微状态。当时保留下来的标准柴窑,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座。其中,建国瓷厂有一座柴窑在1995年瓷厂改制之前,还基本处于烧造使用的状态;还有一座在古窑瓷厂,即今天的景德镇古窑民俗博览区,1980年由景德镇市政府组建。1989年,胡家旺从建国瓷厂被借调过去,在古窑瓷厂有过短暂的逗留。但古窑瓷厂是以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播陶瓷文化为宗旨组建起来的,烧窑在古窑瓷厂只具表演的性质,不像在建国瓷厂中时属于生产的范畴。后来建国瓷厂重点培养一位柴窑把桩人才,由于当时烧窑前景不被人们看好,来自四大传统把桩家族的师傅中途主动放弃,建国瓷厂于是把胡家旺从古窑瓷厂调回来重点培养,成就了他的把桩生涯。
由此可见,在国家力量的干预和现代陶瓷工业的冲击下,基于各种宗族关系建立起来的行帮、行规等传统制瓷生态系统不断被消解,给外姓人胡家旺提供了一个进阶把桩师傅的契机,这在之前数百年的制瓷进程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这也是柴窑处于衰落期的佐证。
胡家旺的烧窑生涯在1995年再次发生转折,那一年因为全国进行经济体制改革,十大瓷厂在短时间内陆续关停、改制,胡家旺把桩的柴窑因为建国瓷厂的倒闭而彻底停烧,新中国成立后唯一一座用于生产的柴窑自此彻底结束了它的使命。除了建国瓷厂外,位于古窑瓷厂的另一座柴窑也于当年停烧,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09年复烧。以十大瓷厂为代表的机械化制瓷体系土崩瓦解,恢复了新中国成立之前传统手工制瓷业的繁荣,数千家制瓷作坊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柴窑也重新焕发了生命力。事实上,在国营瓷厂陆续关停之前,因经营困难,相当一部分有技术有能力的职工跳出体制,选择了单干。出于成本、产量和技术水平的考虑,国营瓷厂改制后的私人作坊绝大部分营建的是小型柴窑,胡家旺此时把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给这些私人作坊主设计小型的柴窑。
私人作坊的小型柴窑主要用来烧制仿古瓷和工艺瓷,目的是为了追求复古、朴拙的瓷质效果。以烧制仿古瓷为例,不仅仅是仿制其造型、纹饰、款识等显而易见的外观,每一道工序都严格按照古代制瓷方式进行,包括坯料、釉料、彩绘所需的颜料等均按古法制作,烧成环节也是用柴窑烧成,这才能确保“原汁原味”。新中国成立初期,许多国营瓷厂都仿制过古瓷,水平参差不齐。到了二十世纪70年代末,有一些名家艺人开始从事这个行业,但影响力不大。二十世纪80年代,景德镇陶瓷馆黄云鹏、轻工业部陶瓷研究所罗学正等人联合东风瓷厂成立了古陶瓷厂,仿制景德镇历史上的影青、元青花等名瓷,颇为成功。[5]随着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国内逐渐兴起一股收藏之风,客观上促进了一些仿古瓷往更高水平发展。柴窑作为高端仿古瓷制作工艺的关键设备,也变得不可或缺。最具代表性的是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黄云鹏,他的仿古作品分别于2001年和2007年被中国国家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收藏。可以说这是柴窑在恢复期这一阶段所取得的代表性成就。
随着时间的流逝,胡家旺心里越来越笃定自己今后的人生基本上都要和这些私人作坊的小型柴窑打交道了。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建国瓷厂改制的十年后,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视又将他和柴窑推到了聚光灯下。
2004年,中国民族民间文化保护工程正式实施,吹响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号角;2006年,国务院批准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正式公布,传统瓷窑作坊营造技艺名列其中。为了响应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号召,景德镇市委市政府为了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出台了一系列具体举措。其标志性的事件就是2009年古窑民俗博览区的镇窑复烧,这座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柴窑此后每年都举行一次复烧仪式。自镇窑首次复烧后的十年间,古窑民俗博览区又分别复烧了宋代龙窑、元代马蹄窑、明代葫芦窑、明清御窑六式窑(青窑、龙缸窑、风火窑、色窑、燗熿窑和匣窑)和清代狮子窑。除了古窑民俗博览区柴窑复烧之外,还有位于建国瓷厂内的徐家窑于2016年复烧,这是目前为止景德镇最大的柴窑;以及位于景德镇陶瓷大学古陶瓷研究所的柴窑于2019年复烧,是一座穿斗式木架构的柴窑,最大程度上恢复了古代柴窑的原貌。在烧窑工艺非遗传承人中名气最大的胡家旺,他多次在这些官方主办的柴窑复烧仪式上扮演重要角色。柴窑复建复烧作为一项非遗保护项目,空前热门,一些民间的柴窑也相继修建起来。这些私营业主以柴窑烧制为卖点,通过提高陶瓷产品的文化属性来获取更高的经济利润,这样一种市场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柴窑的复兴。胡家旺辗转于景德镇以及全国各地的柴窑从事把桩工作,十分忙碌。在他看来,关于非遗保护工作,现在政府要比过去重视得多,保护得还算及时,倘若再不重视,若干年后就真的要断层了。
据统计,景德镇现有国家级和省级手工制瓷非遗传承人69 人,其中烧窑技艺仅4 人,且年龄普遍较大,最年轻的53 岁,其余都在70 岁以上。烧窑是手工制瓷中最为关键的一步,但也是最难把握的一步,像胡家旺这样经验丰富的把桩师傅人数较少,并且老龄化现象严重,足见目前烧窑技艺传承的不利形势。自从国家层面和地方政府开始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后,如“景德镇传统瓷窑作坊营造技艺”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以来举办了一系列柴窑复烧仪式,以及给胡家旺们颁发国家级或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设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基地,同时鼓励保护基地聘用非遗传承人等,种种举措都有利于烧窑等非遗技艺的传承。不过胡家旺认为,目前非遗保护与高校教育结合这一块还有些欠缺。传统制瓷工艺在理论方面的研究起步较早,发展相对比较成熟,高校的专家学者关于这方面的论文、论著等成果丰硕。景德镇陶瓷大学在2006年成立科学技术史学科的硕士点,学科下设陶瓷技术史方向,专门研究陶瓷技术的产生、演变,以促进传统技艺向科学转变;拉坯、利坯、画青花等传统制瓷主要工种也早已走进课堂,成为学生的实践课程,很多从事艺术创作的高校教师甚至还被评为非遗传承人、艺术大师等,给传统制瓷技艺赋予了浓厚的人文色彩。但烧窑本身是一门实践性的技艺,相比于随处可学、工具相对简便易得的拉坯、利坯、画青花等工种,烧窑技艺的难度更大、传承门槛更高。在建国瓷厂等国营瓷厂没有改制之前,瓷厂内部的技术工人职业教育自成体系,经常举办各种培训会、技术座谈会,在经过理论教育后,由管理层指定师傅带徒弟,以师徒制为传承方式,在生产岗位上师傅对徒弟耳提命面、言传身教,徒弟通过大量反复操练的生产实践,可以确保顺利传承制瓷技艺。但由于烧窑技艺的特殊性,现在的高校学生并没有机会接受大量烧窑的实践训练。过去一个作坊或瓷厂,一年烧上百个瓷窑,尚且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才能成就一个把桩师傅。现在虽然省去了从低脚位逐级升到把桩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没有次数保证的烧窑经历,成熟可靠的经验没有办法得到有效积累。如何在现代高等教育体系中传承烧窑技艺,尚需做出进一步的探索和努力。
胡家旺认为,对烧窑这种传统技艺的传承仅靠保持是不够的,还要创新。现在有些柴窑在烧窑过程中使用热电耦(现代窑炉测温设备)进行实时测温,用以取代传统的肉眼看火测温,大大降低了对烧窑经验的依赖;类似这样的一些方法也可以说是创新,但更大程度上是一种技术嫁接,创新层次较浅。事实上,全国各大产瓷区的柴窑在历史上都在不断地发展革新,尤以景德镇柴窑的演进最为夺目。从唐宋时期的龙窑,到元代的馒头窑、明代的葫芦窑,最后发展到清代的镇窑(古时称蛋壳窑),也就是现在复建复烧柴窑的类型。历史上每一次柴窑的改进,都会促使瓷器制作的品类愈发丰富,瓷质愈发精致。作为在一线生产岗位上完全依赖传统经验获得成就的把桩师傅,胡家旺对现代技术不仅不排斥,反而积极地进行吸收、融入。在景德镇古窑民俗博览区的柴窑复建复烧团队中,就有景德镇陶瓷大学热能工程系的教授参与进来。由胡家旺等经验丰富的传承人提供窑炉的设计图稿和计算方法,专家、教授们运用现代的方法来模拟、计算,从而对窑炉的构造和烧成方法进行校正。这种传统经验加上现代科学技术的方法,经过证实效果良好后,被视作成功经验复制沿用。近期,景德镇学院计划在浮梁县新建的校区复建两座柴窑,采用的就是这种模式;清华大学某课题组联系胡家旺进行传统窑炉的环保节能研究,也是科学技术在传统经验的基础上对柴窑进行的改进。在胡家旺看来,虽然镇窑是景德镇古代历史上发展最成熟最先进的柴窑,但还是要革新某些不合理的地方,让传统的东西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唯有如此,柴窑才能具有更强的生命力。
新中国成立初期,景德镇沿用柴窑烧制瓷器;二十世纪60年代,柴窑被煤窑取代;90年代中期,小型柴窑接力生产,并在2009年开始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和重视。笔者通过对这70年来的柴窑进行了过渡期、衰落期、恢复期、传承期四个时期的划分,以期达到对柴窑发展演变的进一步认识。在当前国家十分重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背景下,柴窑烧窑技艺在传承方面有了较大改善,但仍存在着诸多挑战,传承保护工作任重而道远。未来传统柴窑烧制技艺传承工作须加强与高校合作,并在传承中坚持创新发展,这才是传统柴窑烧制技艺传承保护的正确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