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小会
(唐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河北 唐山 063000)
杨亿(974-1020),字大年,建州浦城人,宋真宗一朝的文坛盟主与诗坛领军人物。他一生虽久居馆阁翰苑,但也曾有到处州、汝州任职的经历。笔者已有文章专论杨亿知处州情形,本文主要围绕杨亿知汝州的原因、为官心态及其文学创作进行论述。
杨亿得汝州郡守要从他归往阳翟谈起。自景德三年,寇准在王钦若等人谗言之下被罢相后,朝廷党争转移到继寇准为相的王旦与王钦若之间。王钦若为了遏制王旦等人的发展,在真宗面前屡屡中伤王旦及其交好。《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十八记载:“(大中祥符五年)先是,上议立皇后,安仁谓刘德妃家世寒微,不如沈才人出于相门。上虽不乐,然察其守正,不罪也。他日,与王钦若从容论方今大臣谁最为长者,钦若欲排安仁,乃誉之曰:‘无若赵安仁。’上曰:‘何以言之?’钦若曰:‘安仁昔为故相沈义伦所知,至今不忘旧德,常欲报之。’上默然,始有意斥安仁矣。”[1,p1786]沈才人为沈义伦的孙女,王钦若以赵安仁欲报答沈义伦旧德从而建议立沈才人为后一事进行挑拨,导致赵安仁最终被罢免参知政事。之后,王旦欲引荐李宗谔为参知政事,“初,翰林学士李宗谔与王旦善,旦欲引宗谔参知政事,尝以告王钦若,钦若唯唯,旦曰:‘当白上。’宗谔家贫,禄廪不足以给婚嫁,旦前后资借之甚多,钦若知之。故事,参知政事谢日,所赐之物几三千缗,钦若因密奏:‘宗谔负王旦私钱,不能偿。旦欲引宗谔参知政事,得赐物以偿己债,非为国择贤也。’明日,旦果以宗谔名闻,上变色,不许。及赵安仁罢,谓时奉诏谒亳州太清宮犹未还,即命谓代之,盖钦若所荐云。”[1,p1787]李宗谔家贫,婚娶时借贷较多。王钦若以此为把柄,密奏真宗,认为王旦提拔李宗谔是为了让李宗谔在拜为参知政事时获赐财物,从而使之偿还之前欠下王旦的债务,而不是为国家选贤任能。在王钦若的再次搬弄之下,王旦未能如愿将李宗谔升为参知政事,取而代之的是王钦若的同年丁谓。在当时,“钦若与刘承珪、陈彭年、林特及谓等交通,踪迹诡异,时论谓之‘五鬼’”[1,p1788]。
与王旦交好的杨亿,也难逃王钦若一党的谗言诋毁,“亿刚介寡合,在书局,唯与李维、路振、刁衎、陈越、刘筠辈善。当时文士咸赖其品题,或被贬议者,退多怨诽。王钦若骤贵,亿素薄其为人,钦若衔之。陈彭年方以文史售进,忌亿名出己右,相与毀訾于上。上素重亿,未始听也”[2,p10082]。杨亿性格耿介,对王钦若、陈彭年等为人行事多嗤之以鼻。真宗向来重视杨亿,未听信谗言。及至议册皇后,“上欲得亿草制,使丁谓谕旨,亿难之。因请三代,谓曰:‘大年勉为此,不忧不富贵。’亿曰:‘如此富贵,亦非所愿也。’乃命它学士草制”[1,p1829]。可见杨亿凭借真宗的恩宠,有恃无恐,“亿虽频忤旨,恩礼犹不衰”[1,p1829]。但杨亿终究耐不住王钦若等人的蜚短流长,“王钦若、陈彭年等深害之,益加谮毀,上意稍怠”[1,p1829]。欧阳修的《归田录》也曾记载:“杨文公亿以文章擅天下,然性特刚劲寡合。有恶之者,以事谮之。大年在学士院,忽夜召见于一小阁,深在禁中。既见赐茶,从容顾问,久之,出文藳数箧,以示大年云:‘卿识朕书迹乎?皆朕自起草,未尝命臣下代作也。’大年惶恐不知所对,顿首再拜而出。乃知必为人所谮矣。由是佯狂,奔于阳翟。真宗好文,初待大年眷顾无比,晚年恩礼渐衰,亦由此也。”[3,p607]显然,杨亿受到了王钦若等人的谮毁,王钦若与陈彭年恰以杨亿最擅长的制文之技扳倒了他,王钦若一党成功离间了真宗与杨亿的关系。
在奸臣当道之际,杨亿为保全性命,逃到阳翟。宋人罗从彦认为:“杨亿文章擅天下,真宗使处翰林,则是亿有文章,而帝有亿也。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以亿之才艺,其处翰林之日非不久也,不能纳其君以文章融于性与天道,使间言得行,何所归咎耶?”[4]按照罗从彦的观点,杨亿之所以遭受谗言,是因为他的文章未能将帝王统治与天道统摄起来,没有成为真宗不可替代的词臣,从而给王钦若一党搬弄是非的机会,罗从彦的观点未免显得有些浅薄。杨亿的雅颂文学作品很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将王权与上天的意志加以结合,从而确立皇权统治的合法性与权威性。当时明枪暗箭的朝廷党争,以杨亿的秉性,势必会遭到诽谤,而人在恐惧之中逃亡避祸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的行为。
杨亿奔往阳翟的时间为大中祥符六年五月,以病愈求入朝的时间在大中祥符七年八月。在大中祥符七年六月,“乙亥,枢密使王钦若罢为吏部尚书,陈尧叟为户部尚书,副使马知节为颖州防御使。钦若性倾巧,敢为矫诞,知节薄其为人,未尝诡随。上尝以喜雪诗赐近臣,而误用旁韵。王旦欲白上,钦若曰:‘天子诗,岂当以礼部格校之!’旦遂止。钦若退,遽密以闻。已而上谕二府曰:‘前所赐诗,微钦若言,几为众笑。’旦唯唯,知节具斥其奸状,上亦不罪也。钦若每奏事,或怀数奏,但出其一二,其余皆匿之。既退,则以己意称上旨行之。知节尝于上前顾钦若曰:‘怀中奏何不尽出?’钦若宠顾方深,知节愈不为之下,争于上前者数矣”[1,p1882]。从中可以看出,马知节对王钦若疾恶如仇,不惧怕与其正面冲突,而王旦则表面隐忍不发,内心伺机而动。
终于,机会来临。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十二大中祥符七年记载:
及王怀信等上平蛮功,枢密院议行赏,钦若、尧叟请转一资,知节云:“边臣久无立功者,请重赏以激其余。”议久不决。上趣之,知节忿恚,因面讦钦若之短。既而不暇奏禀,即超授怀信等官。上怒,谓向敏中等曰:“钦若等议怀信赏典,坚称与侍其旭例不同,当须加等。朕语之曰:‘爵赏有劳,国家不惜。’盖怀信来告,枢密院略无酬奖,止望依侍其旭例为幸。钦若等奏,当具取进止。今乃并与所奏不同,不具劄子,亦不进卷,便直劄送中书,怀信与供备库副使。始则稽留不行,终又擅自超擢,敢以爵赏之柄高下为己任,近位如此,朕须束手也。”又曰:“钦若等异常不和,事无大小,动辄争竞。朕于臣下止可如此尔,其如事君之礼人所具瞻何!知节又历诋朝列,审刑、审官、两制、三馆、谏官,御史,都无其人,其薄人厚己也如此!”于是三人者俱罢。钦若、尧叟,各守本官。知节以检校太傅、宣徽北院使兼副使,但除防御使,寻出知潞州。[1,p1882]
在给王怀信等人定功论赏这件事上,王钦若与陈尧叟悬而不决,及至真宗催促后,又知行不一,并未兑现给王怀信等人的奖赏承诺。而马知节因不满王钦若等人,越等给王怀信等人授官。真宗对王钦若、陈尧叟与马知节的做法均十分不满,将三者罢官。趁此机会,“兵部尚书寇准为枢密使、同平章事,王旦荐之也”[1,p1883],随着王钦若被罢官,寇准在王旦帮助下返回朝廷。不久,杨亿提出疾愈入朝请求。这更加证明,杨亿逃往阳翟是为了避身自保。他逃往阳翟,属于擅自离职朝廷,因而在他请求入朝时,真宗显得有些举棋不定,遂问王旦:“亿性峭直,无所附会,文学固无及者,然或言其好窃议朝政,何也?”王旦曰:“此盖与亿不足,诬谤之耳。亿受国深恩,非土木类,谐谑过当,则恐有之,讪讟之事,保其必无也。”[1,p1891]此后,命杨亿知汝州。真宗素来欣赏杨亿才华,加之王旦为之多进美言,愿重新启用杨亿。为了不在众宰臣中制造更多口实,真宗使杨亿采取了曲线回朝的方式。
虽然到汝州任官不是杨亿主动而为之,但将汝州作为重返朝廷的跳板也不失为一计良策。作为不同时期不同州郡的郡守,随着处境的改变,杨亿为官心态也发生了相应转变。
与二十四岁知处州时相比,已到不惑之年的杨亿来到汝州后,并没有初到处州时的情绪饱满,这从《知处州谢到任表》与《汝州谢上表》的对比中便可得知。《知处州谢到任表》中,杨亿是遂愿到达处州,表中充满对真宗的感恩之情及对处州境内风土民情的称美,读来使人感觉轻松明快。而《汝州谢上表》中,杨亿文章的落脚点并非在汝州,目的实在于感激真宗昔日对他的知遇之恩,以此唤起真宗对他再次重用。在回忆往昔获得恩宠时,他写道:
以童刻之微能,际帝图之亨会。骤参纶掖,获草芝函。属以尧德弥文,汉辞尔雅。云章有烂,谅黼黻以何施;天律惟精,亦哇咬之罔弃。居常摩厉,徒益空疏;俄践内庭,预司密命。值皇闱之有庆,扈清跸以多欢。窥云瑞于封中,听棹歌于汾曲。[5,p331]
杨亿将往日君臣同乐的回忆放在文章之首,似乎有一种彼时时光一去不返之意味。他用谦逊的笔触表现自己的无能,意在彰显帝王恩遇之深。他歌颂真宗的宽容大度,在自己不辞而别且人言可畏的情况下,亦接受了自己回朝的请求:“矧以蕞尔之躯,茕然去职。羁孤至甚,毁嫉居多。啧有烦言,实盈庭之可畏;豁然大度,终如地以见容。比及痊平,果蒙齿叙。此盖尊号皇帝陛下仁深惨怛,德茂钦明。轸旧故以兴怀,俾肖翘之遂性。特加采录,令获便安。”[5,p331]
而对于汝州的描写,谢表中只有寥寥数句:“伏况临汝旧邦,陪京近辅。姬文之化所及,首载声诗;地官之籍攸分,实繁兵赋。土多岩险,民或惰游。置使劭农,抑惟令典;分条察俗,盖有新书。臣亦夙侍凝严,僭窥律度。敢忘瘁尽,以奉仪成。”[5,p331]杨亿所述,皆为郡守的基本职责,字里行间缺乏一种到任汝州的执政热情。谢表的后半部分,杨亿则表明自己的政治夙愿:
然念臣早以断断之薄材,获齿振振之近列。典司训诰,就望威颜。读铭字于汤盘,时瞻景式;载史言于董笔,获次旧闻。舛命遘屯,荣阶绝迹。酒泉素愿,敢望于生归;丽正残编,几成于死恨。今者星畿接畛,竹使长人。预方国之颁书,禀天台之布宪。水深土厚,足养于槁骸;昼访夕修,冀无于秕政。亲末光而弥阻,感再造以难胜。[5,p331]
杨亿再次把视角从汝州转移回朝廷。昔日,他以商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来自警,又在编写史书时以董狐之笔秉笔直书,然而命途多舛,止步晋阶。“酒泉素愿”表明在面对朝中险恶时,杨亿的唯一愿望是苟活;而“丽正残编”则暗指在与王钦若等人修《历代君臣事迹》时,已结下深仇大恨,也正是由于小人谗言陷害,才使杨亿逃奔阳翟,进而落得今日知汝州的下场。结尾处,杨亿又透露出“既来之,则安之”的情怀,“槁骸”表明了他羸弱的身体状况,“弥阻”与“难胜”表明他早已没有当年到处州“袴襦服政”“冰蘖检身”的执政热情。
真宗让杨亿知汝州,有朝臣公开反对。大中祥符七年八月,姜遵上《请罢杨亿知汝州奏》:“顷居近列,擅去阙庭。所宜屏迹衡茅,尽心甘旨。忽求领郡,深属要君。请罢分符,用惩著位。”[6,p414]但真宗对杨亿还是怜爱有加,曰:“亿本以属疾而省母病,素无終焉侍养之请,昨求归朝,授郡寄耳。”[7]即便杨亿到任汝州,仍有人反对其继续任职,《宋朝事实类苑》曾记载:
后除知汝州,而希旨言事者攻击不已,公又有启与亲友曰:“已挤沟壑,犹下石而未休;方困蒺藜,尚关弓而相射。”[8]
杨亿写给亲友的书信真实地体现他在汝州的心境。已在夹缝中生存的杨亿还不断面临着落井下石、满弓相射的危险。尽管在处州时,杨亿也曾遭遇群小黠吏、公务繁重等困境,但汝州的杨亿内心受到的折磨与煎熬是处州时期所不能相比的。也许与亲友互通书信是杨亿身处郡斋排遣心中抑郁之情最好的方式。郡斋交往依旧是杨亿辗转为官的重要生活方式,其交往对象还主要是太平兴国五年这一榜进士。从今存史料与亲友书信,可窥其生活状态。
杨亿曾写信给时任陈州郡守的张咏,杨亿的去信已不存,但张咏的回信《答汝州杨大监书》尚保留在其《乖崖集》中。他在信中安慰道:“大年俊敏绝伦,朋比生愧,言词正直,人情所厌,非遇至明之主,怜非常之才,即践愧厌之机,已被不测之咎。又思大年,禀气本薄,长年多病,应遂移疾之请,任此高闲之官,盛年辞荣,是名高格。”[6,p116]在张咏看来,以杨亿的情性与身体状况能任职汝州,过着远离富贵荣华的生活,是颇具高格调的生存方式。张咏为了慰藉杨亿此期的郁虑深忧,曾答信:
尝以世之才豪,须藉智识。智识主之,则豪气不暴,纵不与伊吕并辔,正合著名,垂范不朽。屑屑罹祸者,自古何限,盖智不及气尔。君子之心,本于有济,流光莫系,瞥然过生,好事难成,昔贤所叹,若其通达胡为?大年悟解无空,素养道气,公暇虚室,自奉天和,忧无从来,患将何有,余生之快,独擅所得。全似终窭扫地,莫致润屋,尤谓贫中净洁者也。大年大年,知张老乎?老子心无蕴畜,绝情绝思。情绝则聚散是闲,思绝则荣贱一致。顾身世若脱屣,岂能念他人乎?因是,报章苒苒稽晚,大年察之。见卜告老,永与世绝,纵命在我,岂能堪久?大年自持,勿以此老为念也。[6,p116]
张咏认为,一个人是否具有智识是决定其能否成为世之才豪的关键,纵使不能像伊尹那样辅商汤,像吕尚那样佐周武王,亦能垂范百世。若想成为一名君子,就要在智识的指引下做到内心通达,不要对着白驹过隙、事与愿违的情形空发慨叹。因此,张咏劝慰杨亿在公务闲暇之际参悟佛理,参道修行,这样便无所忧患,并能主宰自己的余生,即使过着清贫的生活,也是高蹈独立的隐士。张咏现身说法,以自己的心无蕴藉、斩决情思开导杨亿,依靠禅宗思想努力达到心迹双清的生存状态。
张咏的答书感情真挚,文莹曾引张咏此文,并评价道:“其语直气劲如乖崖之在目。干宝《晋书》称王献之尝云:‘吾于文章书札识人之形貌情性’,真所谓也。”[9]但笔者认为,杨亿此刻寄书张咏不仅是因为张咏一身正气,更多的原因在于他视张咏为遭遇相似的“同道中人”。真宗对张咏一向赏识,张咏在大中祥符三年脑疡严重,真宗对其怜悯有加,派人前去代替张咏之职以使其回朝养病。《宋史·张咏传》记载:“以疾未见,恨不得面陈所蕴,乃抗论言:‘近年虚国帑币,竭生民膏血,以奉无用之土木,皆贼臣丁谓、王钦若启上侈心之为也。不诛死,无以谢天下。’章三上,出知陈州。”[2,p9803]张咏因不满丁谓、王钦若等人的言行而提出诛杀他们的请求,因而获罪,被调出京城。同被群小陷害,张咏知陈州与杨亿知汝州的经历有相似之处。从张咏的回信内容可以想见杨亿曾在信中向他倾诉苦闷之情,亦可能向其求教排遣抑郁之情的方法。
以佛理自遣是杨亿在汝州时期主要生活方式。吴处厚《青箱杂记》曾记载:“公(王旦)与杨文公亿为空门友,杨公谪汝州,公适当轴,每音问不及他事,唯谈论真谛而已。余尝见杨公亲笔与公云:‘山栗一秤,聊表村信。’盖汝唯产栗,而亿与王公忘形,以一秤栗遗之,斯亦昔人鸡黍缟纻之意也。”[10]这段材料体现了王旦与杨亿之间深厚的友谊,同时“空门友”与“谈论真谛”又体现出郡斋交往中杨亿与友人喜谈禅理的一面。在汝州时期,杨亿与广慧禅伯交往甚密,并拜其为师学习佛法,“及由秘书监出守汝州,首谒广慧”[11,p726]“公置一百问,请广慧答”[11,p727]。在《与李维内翰书》中,杨亿又述说了自己选择嗣法广慧元琏的原因,而广慧元琏禅师也确实给汝州时期杨亿抑郁的心理状态带来了改变:
斋中务简,退食之暇,或坐邀而至,或命驾从之。请叩无方,蒙滞顿释。半岁之后,旷然弗疑。如忘忽记,如睡忽觉。平昔碍膺之物,曝然自落。积劫未明之事,廓尔现前。固亦抉择之洞分,应接之无蹇矣。[6,p358]
禅理成为抚平杨亿内心的一剂良药。与元琏的交往使他达到前所未有的豁然开朗境界。《汝阳禅会集》浓缩了这一时期杨亿与广慧元琏禅师学习佛法的心得。元琏的醍醐灌顶,消除了杨亿的心中块垒,使得杨亿对佛理愈加依赖。
汝州时期,杨亿曾上书真宗禀报“部内秋稼甚盛”的情况。真宗对宰臣们说:“亿之词笔冠映当世,后学皆慕之。”王旦曰:“如刘筠、宋绶、晏殊辈相继属文,有贞元、元和风格者,自亿始也。”[1,p1945]陈元锋在《北宋馆阁翰苑与诗坛研究》一书中,曾对“贞元、元和风格”的内涵做出解释,他说:“‘贞元、元和风格’有时表述为‘贞元、长庆风格’或‘元和、长庆风格’,它是北宋前期文章家评价两制词臣文章的主要标尺和参照,其具体内涵是指中唐贞元至长庆时期以‘常(衮)杨(炎)、元(稹)白(居易)’为代表的制诰文。”[12]“常杨元白”的制诰文在中唐时期颇具影响,虽然杨亿此次所上之文不属于制诰文,但由眼前之文,真宗想到杨亿往昔的文采,而王旦又趁机进良言,认为杨亿制诰文开启了宋代“贞元、元和”之风,意在突出杨亿对朝廷的重要贡献,也为杨亿早日归阙做出努力。
苏辙《栾城后集》中载有一篇《汝州杨文公诗石记》,这是苏辙出守汝州时为纪念杨亿所作:
祥符六年,杨公大年以翰林学士请急还阳翟省亲疾,继称病求解官。章圣皇帝以其才高名重,排群议,贷不加罪。逾年以秘书监知汝州。公至汝,常称病,以事付僚吏,以文墨自虞,得诗百余篇。既还朝,汝人刻之于石。皇祐中,郡守王君为建思贤亭于北园之东偏。绍圣元年四月,予自门下侍郎得罪出守兹土。时亭弊已甚,诗石散落,亡者过半,取公汝阳编诗而刻之,乃增广思贤,龛石于左右壁。呜呼!公以文学鉴裁,独步咸平、祥符间,事业比唐燕、许无愧,所与交皆贤公相,一时名士多出其门。然方其时,则已有流落之叹。既没十有五年,声名犹籍籍于士大夫,而思贤废于隶舍马厩之后,诗石散于高台华屋之下矣。凡假外物以为荣观,盖不足恃,而公之清风雅量,固自不随世磨灭耶!然予独拳拳未忍其委于荒榛野草而复完之,抑非陋欤?抑非陋欤?[6,p192]
可见,杨亿在汝州时期常称疾避事,将吏事交予属官,以文墨为乐,留下百余诗篇。待他还朝,当地人将这些诗篇刻在石头上。仁宗皇祐年间又有郡守王君为其建造思贤亭,而至哲宗绍圣年间苏辙到汝州时,思贤亭中已诗石散落。苏辙钦佩杨亿的文学造诣,见思贤亭与诗石破敝不堪之状,进行了补缮。如今虽不见杨亿汝州时期诗歌全貌,但从苏辙“然方其时,则已有流落之叹”的话语中,可以感知其当时诗歌多有漂泊之慨。
综上所述,杨亿在汝州的郡斋生活更近于隐士的生活状态。羸弱的身体与忧惧的内心使他将郡斋视为卧疾疗伤的场所,将精神寄托于参禅悟道,又常以诗笔抒沦落之怀。他已不再有处州为官时期“甘棠听讼”“饮冰为政”的执政热情。杨亿前后两次辗转为官的经历,透露着不同时期其创作倾向与内心情态的微妙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