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静
(防灾科技学院 文化与传播学院,北京 101601)
1995年至今,关于司空图是否为《二十四诗品》作者的学术争论已经走过了20 余年,中外学者从很多方面展开论证,相关文章已经多达50 余篇。2000年,赵福坛在《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研究及其作者辨伪综析》[1]一文中较早地拈出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一鸣集提要”这则资料。同年,李庆《也谈〈二十四诗品〉——文献学的考察》[2]也抓住这一条资料展开了精彩的论述。随后,陈良运《“文字之表”与“二十四韵”——读〈也谈《二十四诗品》〉两点补充》[3]一文又对李庆的文章进行了有力的补充。陈尚君在2011年发表《〈二十四诗品〉伪书说再证——兼答祖保泉、张少康、王步高三教授之质疑》[4]一文,对20年来的许多质疑都做了回应,却没有专门回应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这条资料。笔者在前辈研究的基础上,对这则资料进行深入分析,且和苏轼的《书黄子思诗集后》进行了对照,认为司空图的确是《二十四诗品》的作者。
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在著录司空图《一鸣集》时云:
《一鸣集》一卷(《文献通考》作三十卷,元抄本、卢校本作十卷)
唐兵部侍郎虞乡司空图表圣撰,图见《卓行传》,唐末高人胜士也。蜀本但有杂著,无诗。自有诗十卷,别行。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其论诗以“梅止于酸,盐止于咸,咸酸之外,醇美乏焉”,东坡尝以为名言。自号知非子,又曰耐辱居士。[5]484―485
此处值得注意的是“诗格”一词。有学人认为此“诗格”乃诗歌的品格、格调、风格之意,但实际上并非如此。赵福坛、李庆、陈良运、祖保泉都认为这里的“诗格”当指《二十四诗品》,这几位学者的观点非常有见地。
笔者检索《直斋书录解题》一书,发现“诗格”一词在其中多次出现,但只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作为专用书名,如卷二十二集部文史类著录了多种唐人诗格:题魏文帝《诗格》一卷、唐王昌龄撰《诗格》一卷、唐李峤撰《评诗格》一卷、题白居易《文苑诗格》一卷、沙门神彧《诗格》一卷、唐王叡撰《炙毂子诗格》一卷、进士王梦简撰《诗格要律》一卷、题樵人李洪宣《缘情手鉴诗格》一卷、白居易《金针诗格》一卷、梅尧臣《续金针诗格》一卷等。另一种是以之代称唐五代的诗法之书,如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著录另一部诗格著作《文章玄妙》时云:
唐任藩撰。言作诗声病、对偶之类。凡世所传诗格,大率相似。余尝书其末云:“论诗而若此,岂复有诗矣。唐末诗格污下,其一时名人,著论传后乃尔,欲求高尚,岂可得哉?”[5]645
在著录宋代诗法汇编著作《吟窗杂录》其下时,陈振孙云:
取诸家诗格、诗评之类集成之。[5]647
这两处陈振孙所言的“诗格”,并不是具体的作品,而是以之代指各种命名为“诗格”或者“诗式”的唐五代诗法著作。如此,陈振孙在著录司空图《一鸣集》时提到的“诗格”,或者指司空图写作的名叫《诗格》的书,或者指司空图写作的诗法著作,而不是诗歌的品格、格调、风格。
还可作为对比的是,《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又著录了杜牧的《樊川集》(和《一鸣集》同卷著录),其中明确云:“牧才高,俊迈不羁,其诗豪而艳,有气概,非晚唐人所能及也。”[5]483同样是“非晚唐人所能及”,但却不说“诗格”而说“其诗”,这充分说明在陈振孙那里,诗格就是指诗法著作,不是指诗歌的品格、格调等。李庆在《也谈〈二十四诗品〉——文献学的考察》中,考察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论“诗”时说:“所有的指代之词多是‘某诗’‘诗’或‘其诗’,作‘某诗’‘其诗’如何,而不作‘诗格’如何如何。”[2]93
有读者认为陈振孙所说的“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这一句,是解释“自有诗十卷,别行”的,也就是陈振孙先说司空图的诗歌保存情况,再进一步说明他的诗歌格调如何,那么这里的“诗格”就是指诗歌的品格、格调、风格了。但笔者认为,陈振孙既然都说“诗别行”了,又何必在著录没有存诗的《一鸣集》时解释司空图的诗歌格调如何呢?正如李庆所言:“考《直斋书录解题》别集类的解题,凡没有诗的文集条下,都没有陈振孙评论作者诗风格的文字,为什么唯有此条会是例外呢?”[2]93
何况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十九专门有条目著录司空图的诗集:
《司空表圣集》十卷
唐兵部侍郎司空图表圣撰。咸通十年进士。别有全集,此集皆诗也。其子永州刺史荷为后记。[5]574
如果陈振孙认为司空图的诗歌格调很高,为何不在这里写上“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呢?如果司空图诗歌的格调让陈振孙印象很深,他不会如此简略地结束司空图诗集提要的。再者,论写诗的才能,晚唐李商隐、温庭筠、杜牧等人明显比司空图更胜一筹,陈振孙应该不会认为司空图能够凌驾于他们之上。陈振孙已经明确说杜牧的诗歌“非晚唐人所能及也”,如果再说司空图的诗歌“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对其赞美的程度就超过了杜牧,这是不大可能的。
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六著录《一鸣集》时所说的“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这句话,是紧接着“蜀本但有杂著,无诗。自有诗十卷,别行”这一整句而来的,目的是在解释他所见到的蜀本《一鸣集》。而且,这条著录中陈振孙引苏轼名言“梅止于酸,盐止于咸,咸酸之外,醇美乏焉”,就出自《一鸣集》中的《与李生论诗书》。可见这一条著录是紧紧围绕《一鸣集》而言的,陈振孙所见的这个《一鸣集》只有文章,没有诗歌,但有“诗格”著作。在《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二中,陈振孙著录了大量的唐五代诗格著作,可看出他对诗格著作十分熟悉,而且他对晚唐的诗格著作多有批评:“凡世所传诗格,大率相似。余尝书其末云:论诗而若此,岂复有诗矣。唐末诗格污下,其一时名人,著论传后乃尔,欲求高尚,岂可得哉?”[5]645因此,当看到司空图的诗格著作相比于唐末诸子的诗格之作有超群特质,他才会特意说司空图“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为的是跟他所说的“唐末诗格污下”那些话相呼应。如此一来,司空图应的确写过诗格著作,“他(陈振孙)是见到过司空图所撰的‘诗格’类的著作的”[2]93。
另外,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云:“吾适又自编《一鸣集》,且云撑霆裂月,劼作者之肝脾,亦当吾言之无怍也。”[6]卷一“撑霆裂月”谓气势惊人,“劼”,固也。这句话的意思是《一鸣集》中的内容惊天动地,能够揭示诗人的甘苦。那这部分内容是什么呢?现存世的《司空表圣文集》中的内容很难说有这样“撑霆裂月,劼作者之肝脾”的效果。笔者认为这句话是特指《一鸣集》中原来的诗格之作。诗格主要是揭示诗歌创作方法的,唐代以来,诗格作者普遍都认为自己的著作能够深入文章之骨髓,揭示诗人创作的奥妙,从“文镜秘府论”“诗髓脑”“二南密旨”“诗点化秘术”这些耸人听闻的名字就可见一斑。司空图这里的“撑霆裂月,劼作者之肝脾”也是同样的意思。
按照陈振孙的记载,司空图曾经写过诗格之书。那现存的《二十四诗品》是诗格著作吗?长期以来,《二十四诗品》一直和各种诗格著作联系在一起。
祝尚书发现,清康熙时所刻的宋代高翥《信天巢遗稿》附高鹏飞《林湖遗稿》卷首有一篇《林湖遗稿序》,其中有“全十体,备四则,该二十四品,具一十九格”[6]卷首之语。该序署名为王晞,写于南宋嘉泰四年(1204年)。其中“十体”“一十九格”都是唐五代诗格著作中的固定用语,“二十四品”也不当例外。
初唐崔融《唐朝新定诗格》中有“十体”:“一形似体。二质气体。三情理体。四直置体。五雕藻体。六映带体。七飞动体。八婉转体。九清切体。十菁华体。”[7]129题名李峤的《评诗格》中的“十体”,其内容与之十分相似,张伯伟认为《评诗格》“实即剪取崔氏书而成”[7]128。晚唐齐己《风骚旨格》亦有“诗有十体”:“一曰高古。二曰清奇。三曰远近。四曰双分。五曰背非。六曰虚无。七曰是非。八曰清洁。九曰覆妆。十曰阖门。”[7]401唐僧皎然《诗式》卷一的“辩体有一十九字”中以十九字概括诗体:高、逸、贞、忠、节、志、气、情、思、德、诫、闲、达、悲、怨、意、力、静、远[7]242。王玄在《诗中旨格》里,抄录了《诗式》中这十九个字和它们的阐释,再加上诗例,为“拟皎然十九字体”。“四则说”虽然在唐五代现存的诗格著作中未见论及,但很有可能是相关论述遗失了,因为唐五代诗法著作本就是残缺不全的。而“二十四品”就可以对应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的内容。这说明在当时的人眼中,《二十四诗品》是和《唐朝新定诗格》《评诗格》《风骚旨格》《诗式》《诗中旨格》一样的诗格之书。
随后束景南发表了《王晞〈林湖遗稿序〉与〈二十四诗品〉考辨》一文,认为王晞《林湖遗稿序》是一篇后人的伪作,有关言语系抄用明人怀悦刊行的诗法汇编《诗家一指》中“由是可以明十科,达四则,该二十四品”[8]之语。此外,《诗家一指》里还有非常明确的“十科”“四则”“二十四品”等名目,如十科为意、趣、神、情、气、理、力、境、物、事,四则为句、字、法、格,二十四品有雄浑、冲淡、纤秾、沉着、高古、典雅、洗练、劲健、绮丽、自然、含蓄、豪放、精神、缜密、疏野、清奇、委曲、实境、悲慨、形容、超诣、飘逸、旷达、流动[9]276―290。实际上,这一叙述在元代题名虞集的《虞侍书诗法》中也可以找到。《虞侍书诗法》“与《诗家一指》乃为同一种诗法著作但版本差异甚大”[9]306。这两本书中的“二十四品”正是现在《二十四诗品》中的内容。在《二十四诗品》真伪问题大讨论中,陈尚君、汪涌豪认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内容当出自明人怀悦所编的《诗家一指》[10]。张健则继续向前追溯,指出《二十四诗品》当来自元人虞集的《虞侍书诗法》[11]。元明的诗法之书多是汇集前人的诗格著述而成,抄录、改造司空图的诗格是很有可能的。但无论如何,从元代以来,《二十四诗品》就被收录在诗法著作中,所以无论《林湖遗稿序》是出自南宋还是元明之后,都说明《二十四诗品》是诗格之书。
再者,清初书画鉴赏家卞永誉在《式古堂书画汇考》中抄录了明人祝允明所写的《枝指生书宋人品诗韵语卷》,其内容与现今流传的《二十四诗品》相差不大,文末有祝允明的跋语:
故障箬溪先生,岁丙子秋,佥岭南按察事。公余历览诸胜,纪全广风物之作,于魏晋诸家,无所不诣。日抵罗浮,盖累累联翠,穿云树杪,奇绝足为大观。及归便崇报禅院,时天空云净暮山碧,了无一点尘埃侵。有僧幻上供清茗,叩先生,解带,出新酿麻姑,先生辄秉烛谭古今兴灭事。坐久,赋诗有云:“名山昔日来司马,不到罗浮名总虚。”又云:“不妨珠玉成千言,但得挥翰笺麻传。”顷出《摘翠编》所述种种诗法,如晔晔紫芝,秀色可餐,诚词坛拱璧,世不多见者。遂为先生作行楷,以纪时事云。长洲祝允明。[12]50
箬溪先生为顾应祥,正德十一年(1516年)祝允明随其赴岭南。有位名幻的僧人拿出《摘翠编》一书给顾应祥、祝允明欣赏,祝遂为顾抄写其中的部分内容。这部分内容十分相近于现在的《二十四诗品》。陈尚君说:“《摘翠编》未见流传,不知为何书,但从‘《摘翠编》所述种种诗法’一句看,应该是与《名家诗法》之类书接近的诗法、诗格类汇编书。”[4]祝允明著录的《二十四诗品》来自《摘翠编》,而《摘翠编》是一本诗法汇编之书,所以《二十四诗品》为诗格著作是没有问题的。张伯伟在《从元代的诗格伪书说到〈二十四诗品〉》中云:“目前可以知道《二十四诗品》最早出现在元人的《诗家一指》中。在明末以前,这二十四则韵语都是在诗法类的书中出现的。如史潜《新编名贤诗法》、杨成《诗法》(成化十六年)、黄省曾《名家诗法》、朱绂《名家诗法汇编》等。而朱之蕃《诗法要标》卷三所收录者,更明确标以‘诗法二十四品’之目。”[13]张伯伟继而指出:“这类书,都是引导初学的诗学启蒙读物,可概称为诗格。”[13]再者,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著录《二十四诗品》时云:“唐人诗格传于世者,王昌龄、杜甫、贾岛诸书,率皆依托。即皎然《杼山诗式》,亦在疑似之间,惟此一编,真出图手。”[14]2739且不管是否“真出图手”,《二十四诗品》作为诗格中的一种是没有问题的。
可见,《二十四诗品》中的内容长期以来就和“诗格”联系在一起。所以,陈振孙所见的司空图“诗格”中包含《二十四诗品》是没有问题的。
即便《二十四诗品》是诗格著作,那就一定是陈振孙所说的司空图的“诗格”吗?实际上,我们可以在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找到印证:
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恨当时不识其妙,予三复其言而悲之。[15]
20年来,学界发表了许多文章讨论苏轼“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这句话的意思,引经据典地分析“盖”字为何意,分析“自列其诗”何意,又分析“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以及“韵”字为何意,都是为了弄清楚“二十四韵”到底是指《二十四诗品》还是指《与李生论诗书》中所举的二十四联诗。笔者认为,如果把苏轼上面的言论和陈振孙著录《一鸣集》时所言的内容结合起来,便很容易得到“二十四韵”就是《二十四诗品》的答案。
从陈振孙著录《一鸣集》时有“其论诗以‘梅止于酸,盐止于咸,咸酸之外,醇美乏焉’,东坡尝以为名言”[5]485云云,可以肯定陈振孙是见过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这段话的。既然陈振孙很熟悉苏轼这段言论,他在著录《一鸣集》时,呼应了苏轼比较感兴趣的“梅止于酸,盐止于咸,咸酸之外,醇美乏焉”之论,难道就没有呼应苏轼的下一句“盖自列其诗之有得于文字之表者二十四韵”之语吗?笔者认为陈振孙“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这句话正是呼应了苏轼的“二十四韵”。苏轼认为“恨当时不识其妙”,陈振孙随之也说“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都是在赞美司空图诗格著作的超群特质。于是,苏轼的“二十四韵”对应的就是陈振孙的“诗格”,这个“诗格”就是如今的《二十四诗品》。
如果说苏轼的“二十四韵”是指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中所举的二十四联诗句,陈振孙为何不加以评论?苏轼“三复其言而悲之”,陈振孙为何丝毫无感?实际上,这二十四联诗句的确清丽可爱,但不至于让诗词泰斗苏轼“三复其言”,且这二十四联诗句没有高深莫测之处,更不至于让苏轼有“恨当时不识其妙”的感叹。试看司空图这些诗句:
愚幼常自负,既久而逾觉缺然。然得于早春,则有“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销”。又“人家寒食月,花影午时天”。(原注,上句云:“隔谷见鸡犬,山苗接楚田。”)又“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憀”。得于山中,则有“坡暖冬生笋,松凉夏健人”。又“川明虹照雨,树密鸟冲人”。得于江南,则有“戍鼓和潮暗,船灯照岛幽”。又“曲塘春尽雨,方响夜深船”。又“夜短猿悲减,风和鹊喜灵”。得于塞下,则有“马色经寒惨,雕声带晚饥”。得于丧乱,则有“骅骝思故第,鹦鹉失佳人”。又“鲸鲵人海涸,魑魅棘林高”。得于道宫,则有“棋声花院闲,幡影石幢幽”。得于夏景,则有“地凉清鹤梦,林静肃僧仪”。得于佛寺,则有“松日明金像,苔龛响木鱼”。又“解吟僧亦俗,爱舞鹤终卑”。得于郊园,则有“远陂春旱渗,犹有水禽飞”。(原注,上句:“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得于乐府,则有“晚妆留拜月,春睡更生香”。得于寂寥,则有“孤萤出荒池,落叶穿破屋”。得于惬适,则有“客来当意惬,花发遇歌成”。虽庶几不滨于浅涸,亦未废作者之讥诃也。又七言云:“逃难人多分隙地,放生鹿大出寒林”。又“得剑乍如添健仆,亡书久似忆良朋”。又“孤屿池痕春涨满,小栏花韵午晴初”。又“五更惆怅回孤枕,犹自残灯照落花”。(原注,上句“故国春归未有涯,小栏高槛别人家”。)又“殷勤元日日,欹午又明年”。(原注,上句“甲子今重数,生涯只自怜。”)皆不拘于一概也。[6]卷二
对此,陈良运说:“司空图自诩的诗句并不那么高妙,以苏东坡那样高的鉴赏力,说‘恨当时不识其妙’而特指‘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消’等,不太可信。”[3]何况这二十四联诗句,各种版本中记载都不同,有二十一、二十六、二十八、二十九联等多种记载,具体论述可参王步高《二十四诗品非司空图作质疑》(《中国诗学》第五辑)、张少康《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真伪问题之我见》(《中国诗学》第五辑)等文章。“有什么根据可以证明,苏东坡所见的一定是‘二十四韵’的版本,而他又一定是按尚君等所规定的计算方法去计算呢?这种未免太凑巧了吧。”[2]116
同时,苏轼论司空图诗歌的文字还有以下一则:
东坡云:“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尝独游五老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16]
此材料见于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宋人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八等处。从中可见,苏轼对司空图自列诗句如“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的评价并不是“恨当时不识其妙”那么高。陈良运给出了四个理由,认为“这则诗评不管出自《书黄子思诗集后》之前之后,都是矛盾的”[3]。
北宋洪迈云:“予读表圣《一鸣集》有《与李生论诗书》一书,乃正坡公所言者。”陈尚君认为这是“二十四韵”指《与李生论诗书》的明证。但也可能是洪迈翻检的《一鸣集》中诗格内容已经散佚,或者《二十四诗品》只是罗列诗歌风格的一组韵文,洪迈并不感兴趣,也有可能洪迈和陈尚君一样,直接顺着梅盐之论,把“二十四韵”误解为《与李生论诗书》下面列的二十四联了。种种情况还有很多,所以不能把洪迈的叙述当成“如同白天一样的明朗”[4]。而且,就算苏轼的“二十四韵”就是指《与李生论诗书》中的诗句,那也不表明司空图没写过《二十四诗品》。张少康曾经怀疑《诗品》乃明代人从已佚的司空图三十卷本《一鸣集》中录出,但陈尚君说“南宋见过此集(《一鸣集》)的洪迈也没有提示相关的线索,因此这一猜想也不必讨论”[4]。如前文所论,既然洪迈之说不能成为那么有力的证据,所以这一猜想完全可以继续讨论。因此,笔者认为,在宋代苏轼和陈振孙当时,司空图《二十四诗品》这部分诗格内容是附在《一鸣集》中行世的,这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历代书目中都没有著录《二十四诗品》。当然也有可能这部分内容无专门的篇章之名,于是苏轼根据其韵文的形式,名之为“二十四韵”。
陈尚君认为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中“除了‘二十四’的数字与《二十四诗品》巧合,句中字词的内涵,都与《二十四诗品》不相契合。其前后文,也与之无关”[4]。笔者反倒认为苏轼这段话和《二十四诗品》非常契合,所谓“恨当时不识其妙”恰恰是针对《二十四诗品》而言的。《二十四诗品》的精深奥妙的确值得苏轼一品再品,“三复其言”。
不同于历代的诗格著作,《二十四诗品》在文艺批评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因为它具有超群的特质。
晚唐五代现今流传的诗格有贾岛《二南密旨》、王叡《炙毂子诗格》、李洪宣《缘情手鉴诗格》、郑谷等《今体诗格》、齐己《风骚旨格》、虚中《流类手鉴》、徐夤《雅道机要》、徐衍《风骚要式》、王玄《诗中旨格》、王梦简《诗格要律》、神彧《诗格》等。这些诗格著作皆是罗列名目,多重复因袭、琐屑穿凿。司空图比“晚唐诸子”的高明之处,是在解释具体风格时,不像“晚唐诸子”那样附上简单的前人诗例,而是采用时而抽象、时而形象的四言诗句,在浓浓的审美观照中传达出新诗意和新诗境的效果,而且司空图不同于“晚唐诸子”对诸种风格一视同仁,他又倾向性地表现了对冲淡、自然、含蓄、飘逸诸品的崇尚,呼应了他文论中提倡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诗歌创作主张。于是,《二十四诗品》既有诗格的品目分类,又有诗论的形而上意义,综合了诗格、诗话、诗评的多重优点。同时,《二十四诗品》又具有诗歌形式和审美意味,这就远高于一般教条化和琐屑化的诗格著作。再者,《二十四诗品》还有“理不胜词;藻采洵应接不暇,意旨多梗塞难通,只宜视为佳诗,不求甚解而吟赏之”[17]的特点,而且它的内容“巧构形似,广设譬喻……纵极描摹刻画之功,仅收影响模糊之效,终不获使他人闻见亲切”[18]。这种表述方式上的形象性、模糊性、比喻性、神秘性,既是缺点,更是优点,也是《二十四诗品》不同流俗的创造性。
如果“二十四韵”是指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那么苏轼为何会后悔“当时不识其妙”?这恰恰反映了苏轼对《二十四诗品》认识上的变化转折。据笔者推测,苏轼作为诗文大家,本来和众人一样,对教育蒙童、应试科举的诗格类书籍评价不高,所以从前对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采取了忽视态度。后来,当苏轼真正体味到《二十四诗品》的艺术与理论价值时,便时常吟咏《二十四诗品》。如果把“当时”解释为“晚唐当时的人”,也同样可以解释得通:与司空图同时代人并不理解那“二十四韵”的奥妙所在,真是令人遗憾,我(苏轼)今再三反复地阅读他的言论,为他不被后人理解而叹息。
《二十四诗品》和晚唐五代诗格著作正好是同时期的同类著作,但又超凡脱俗,所以陈振孙会说司空图“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5]485。陈振孙和苏轼的观点一样,都肯定《二十四诗品》的价值与影响力,认为《二十四诗品》在晚唐五代的诗格著作中迥然出尘。所以,只有把苏轼的“二十四韵”和陈振孙的“诗格”对应为《二十四诗品》,才可以很好地理解苏轼和陈振孙的言论。正如赵福坛所言:“苏轼说‘恨当时不识其妙’,就是从诗品的高深意境说的。陈振孙所说的‘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也是从诗品的高深意境超出其他晚唐诗格而说的。”[1]
因为《二十四诗品》在晚唐五代诗格著作中鹤立鸡群,所以元代《虞侍书诗法》《诗家一指》谓其“(含)摄大道,如载经图”[9]291,313,清人《四库全书总目·二十四诗品》说其“深解诗理”[14]2739,这样的评论从北宋苏轼、南宋陈振孙以来,是一脉相承的。
综上,根据陈振孙对《一鸣集》的记载,司空图的确写过“诗格”类的著作,《二十四诗品》很可能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苏轼所说的“二十四韵”就是指《二十四诗品》。正因为《二十四诗品》既具有诗格著作的名目特征,又具有诗性审美、抽象神秘的超群特质,所以苏轼才会说“恨当时不识其妙”,陈振孙才会说“诗格尤非晚唐诸子所可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