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建民
在观察台湾政治与社会,以及研究两岸关系问题上,台湾民意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有大量有关台湾民意的研究或分析文章,甚至有专门的台湾社情民意讨论会。但人们却很少就民意本身及相关问题进行理论思考与深度分析,基本上是以台湾大量民调作为判断岛内民意走向与变化的依据进而得出结论。这里就台湾民意及相关概念以及相互关系等进行简单探讨与分析。
民意是一种理论概念,更是涉台问题关注与研究热点问题之一。全国台联连续举行十多年“台湾民意研讨会”,专门讨论台湾民意问题。海峡两岸每年有大量关于台湾民意问题的研究文章,但却很少有专门研究台湾民心的文章。关键在于,民意可通过大量民调作为分析与观察的指标,而民心不易掌握与度量。
台湾民心问题看似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实际上却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内容与内涵,涉及面非常广泛。民心问题涉及不少政治学、社会学与经济学的理论与概念。民心是指一个国家或地区一定时期内民众的社会心态、社会认知与价值观,与民意相关,但又与民意有所不同。民意是民心的表达方式之一,但又不能完全代表民心与反映民心。台湾张明睿博士指出,“民主政治重视民意,但‘民心’在民主政治制度里也并不虚幻。民心的汇集实来自于民主政治压力调节的消亡,‘台湾最大党是讨厌民进党’是较贴近的一种民心诉求”。同时,张明睿认为,韩国瑜现象的出现是“民心思变”。韩国瑜选举的主轴是“强经济、去政治、讲清廉、不恶言”,提出“人进得来,货出去得去”“北漂回流”等口号打动了人心。“高雄选战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民心与民意’的竞争。‘韩流’虽是指选战中候选人所表现政治文化的简称,本质上却是与‘民心’共鸣的政治心理反射,韩国瑜正是扮演掀开‘民心’压力锅锅盖的角色。”他甚至认为,“如果民粹政治是‘借由强调外在危机吸引民众的护从’,韩国瑜基于民心的选战,则是‘愿景与温暖’的新模式。民意可以操纵甚至做假,但民心则难以操纵;民意可测,但民心不可测,成语心怀叵测就是此意”。
台湾许多选举结果与事前的民调民意有很大出入或不一致性,就在于民调得出的民意不一定反映真实的民心。
张明睿还对民粹、民意与民心三者关系进行了解释:民粹的内涵可以分析出“权力宰制—民意控制—改弦易辙”模式的概念意义。民意在学理上则比较明确,是一种对公共政策的看法与立场,但在现实政治中,民意具有分众化特征,民意汇流成为民心的渠道。在台湾,民意溢出了公共议题领域,往往成为族群间伤害的工具。民心则存在生活方式的底蕴,具有普遍性、隐伏存在的特征。民心的汇集来自于权力伤害的积累,受制于政治权力与舆论的控制,往往在生活信息场中流窜,形成一种集体苦闷的社会心理现象,是有待被揭开的压力锅。他还强调,西方政治理论所关注的民意政治,在东方政治文化中,还必须关注更广泛的政治民心归向问题。不论民粹式的意识形态枷锁有多牢,民意塑造与控制有多密,一旦民心离散,意识形态、民意控制也将会随之瓦解。
民意是指一个国家或地区民众在特定条件下对某一种事件或事物尤其是公共政策的态度、立场。民调则是通过一种技术手段对民众态度、立场的调查方式。如何量化或判断民意及其变化趋势?目前基本上是通过各种民意调查统计来确认,现在也逐步通过大数据分析研究判断民意变化。目前,台湾是全球民调机构最多、民意调查活动最多的地区之一,经常发表有关对政治人物、政党、选举、重大事件、政策等各种民调。在新北市还有所谓民调机构一条衔,即一条街集中了许多民调机构或公司。另外,社会或民众对某一特定事件的情绪与社会舆论反映也是观察民意的指标之一。
由于民意是可塑造的,也是可以操纵的,因此在台湾不同政治背景机构的民调,对同一问题的民调结果是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就在于台湾一些民调机构有特定的政治立场。观察台湾,《联合报》、政治大学选举研究中心与《远见》杂志等长期从事跟踪民调,也是相对较为客观与准确的民调机构。
民调方式不同,或民调群体不同,结果也会不一样。2019 年,民进党领导人初选过程中出现的民调是否纳入手机民调成为争论焦点之一。关键在于,蔡英文阵营认为青年人较支持蔡英文,又普遍使用智能手机,因此手机民调对蔡英文较为有利。但赖清德阵营则表达了不同意见,认为是随意改变规则。可见,不同民调方式会有不同的民调结果,会诱导或误导民意。
城市民调与乡村民调的结果也会不一样。不同时间举行的民调,也会影响民调结果。不过,将各种民调结果进行综合分析对比,则基本上会反映较为一致的趋势与结果。
民主与民意有密切关系,在民主政治体制下两者关系更为密切,存在内在逻辑关系。民意是民主的一种表现形式,民主也是一种民意的表达,常常以“多数民意”或“多数决”确定事件结果。在民主政治语境下,民主政治是一种“民意政治”。民主政治也可称为“代议政治”,透过选举多数决之后,构建代议体制,形成“精英政治”的政府治理体系;精英政策的施运与民众产生直接的关系,而多数民众可对公共政策进行意见表达。
其实,民主首先是一种理念与价值,不同于民主政治或民主制度。民主其实就是众人之共同意见。民主也是有边界或疆域的,如一个国家内部的民主不能用于另一个国家内部,否则就变成干涉内政了。同时一个政党的内部民主不能用于其他政党的民主,只有本党党员才能享受本党内的民主权利并责以相关义务。
一般学理上认为,民粹主义兴起于19 世纪,又称平民主义、大众主义、人民主义,基本原则是激发与动员普遍民众的强大力量,形成强大社会政治压力,达到某种期待的目标。
民粹是政治动员的一种方式,是激发民意的一种表现与手段。今日台湾民粹主义盛行,就是台湾民主政治下政客利用民意与操纵民意的结果。台湾黄光国教授著有《民粹亡国论》一书(台北,商周出版,2003 年),其中强调,如果一个国家或政党领袖以直接诉诸民意的方法,利用群众的偏见,并煽动群众的情绪,达到动员与裹胁的目的,作为其政权或政策合法的基础,便可以称之为民粹主义政治。这是他以台湾政治经验归纳的民粹政治定义。
民主政治某种程度上讲就是民粹政治。政客以讨好选民、争取胜选为主,于是不顾实际向民众大开支票,乱开支票,大讲政治承诺,结果造成经济财政的诸多后遗症。这是民主政治与民主治理的普遍现象。民粹政治虽然反对“精英政治”,直接诉诸民意与一般普罗大众,但政治精英却不断操作民粹,发动群众,形成一种恶性政治循环。张明睿认为,依据黄光国的研究,台湾在李登辉治理之下,便已经步入民粹式民主政治的形态发展,到了今天的蔡英文,为了持续履行意识形态目标,透过民意的诉求,在野形成“以民制官”的民粹社运,在朝形成“以民制民”的社会操作,更是一种深化形态的民粹政治。其实就是政治精英通过民意的包装,形成合法性的政治动员。
台湾前卫生部门负责人杨志良撰文指出,“台湾就在政治人物选举时乱开支票,拼命加码福利,却不管钱从哪里来之下,日益民粹化”。民粹主义大众的福利预期,加大了对政府的依赖。一旦大众的福利预期得不到满足,社会心理很快发生逆转,并形成蔑视权威与仇视成功者的强烈氛围。政治家往往被短期民意绑架、被政治程序束缚,造成效率低下。这在台湾政治生活中表现尤为突出。台湾民粹主义伴随市面上“住民自决”“人民当家作主”“台湾人出头天”“公投”等意识与思潮。
台湾民粹主义又与族群问题、统“独”问题和“反中排中意识”等交织在一起。2018 年6 月8日,以反共为核心建立的“世界自由民主联盟”及“世盟中华民国总会”在台北举行“2018 自由民主论坛”,总会长饶颖奇在开幕式上强调,经济全球化对于本土认同的优先,造成民粹主义的兴起,破坏了自由民主社会的权力结构,台湾虽然努力追求自由民主,但目前仍存在“意识形态治国”、制造族群分化、阶级对立与世代仇恨的问题。因此当下的台湾,从上到下依然存在着严重的民粹主义、台湾至上主义,“反中”“排中”现象盛行。
公投是一种直接诉诸民意的法律手段,是民意的法律化形式。在重大政策法案或议题遇到重大争议、又无法达成妥协时,可依法律程序,通过“公投法”,以法律形式做出最后的裁决。公投已成为当今世界上普遍使用的一种解决争议的重要手段。但公投结果在执行过程中,各界尤其是当局对“公投法”相关条文解读与使用也会引起争论与争议,并不能完全解决问题。2018 年,台湾“九合一”选举一并举行了10 项“公投”,通过6 项,否决4 项。但台湾当局并不完全依“公投”结果行事,引发很大争议。同样,英国“脱欧”公投也是如此。公投结果是“脱欧”,但在执行过程中,如何“脱欧”,英国议会与政府产生严重分歧,迟迟无法就英国政府与欧盟谈判达成的协议脱欧,最后可能只能通过不执行协议的“硬脱欧”。最近,英国有人提出举行第二次“脱欧”公投。就是说,反映直接民意的直接民主手段公投也解决不了重大争议问题。
一个政党的发展,既要有党员认同与支持,同时要进入议会、实现执政与发展,也必须获得民众或选民支持,也就是民意支持。目前,台湾有260 多个政党,但99%是小型政党,大党很少,基本上仍是国民党与民进党的两党制,第三大党发展空间不大。过去台湾第三大党先后有新党、亲民党与“台联党”等,在立法机构曾有10 至20 多席次(当时民意代表总数多),但现在变为小党。目前台湾第三大党是“时代力量”,在上届立法机构选举民进党“礼让”情况下才有5 席,与民进党、国民党有很大差距。第三大党在县市议会席次也很少,在县市长单一选举中更是没有机会。
党意就是一个政党的纲领、主张与纪律,希望获得认同者的支持与加入。党员多少基本上代表着党的发展状况与力量大小,但也不完全如此,理念认同不入党者众却是民进党的特色。党意与民意有交集,但仍有很大不同。在选举中,政党支持率与党员人数有很大不同。如民进党党员人数最多时40 多万,现在降为20多万,但民进党在大选中的支持率基本维持在40%以上,至少500 万人。国民党党员最多时号称200 多万,上世纪90 年代还号称有100 多万,一度降为30 多万,目前据报道又增至90 多万。选举中,国民党得票数起伏很大,马英九最高得票数超过700 万,2016 年朱立伦参选只得到约400 万。
上世纪90 年代以来,总体上讲,国民党的支持度在波动中呈现下降态势,民进党在波动中呈上升趋势,其中民进党在2000-2005 年与2014-2107 年支持率超过国民党,其余时间国民党支持率超过民进党。特别是2018 年6月,国民党支持率上升至25.3%,民进党降为21.7%,是国民党“九合一”选举取得胜利的重要背景。这种变化显示了民意的政党倾向变化。2016 年台湾大选时,民进党操纵与流行的口号是“国民党不倒,台湾不会好”,结果国民党选举大输,丢掉执政权。2018 年台湾“九合一”选举时流行的口号则是“民进党不倒,台湾不会好”“民进党不倒,农民不会好”,结果民进党大输。当下台湾最流行的口号之一就是“台湾最大党,就是讨厌民进党”。可见,民意与党意存在密切关系,党意违背民意,可能就会失去选民支持,但党员在党的纪律之下并不会改变对党的支持。这里面还存在个人价值与利益关系。
民意是特定时空下民众意见尤其是重大公共政策等的表达,或部分民众意见的表达,是执政者的重要参考。若执政者罔顾民意,无视民意,不倾听民意,执政就会遇到挑战与困难,最直接的就是可能在下次选举中失去执政权。但民意不是法律规范,不是法律依据,执政者不能完全依民意作为决策依据,也不能以民意来决定执政者的去留。台湾领导人选举,当选者自然代表获得多数民意支持,如马英九、蔡英文大选得票率均超过50%。但当选后,领导人执政不力,民意支持度大幅下滑,或反对声音显著上升,如马英九支持率最低时只有10%左右,蔡英只有20%左右,表示过去执政时的马英九与现在执政的蔡英文已不代表主流民意,不再获得民众的信任,但并不能改变他们仍是台湾领导人的资格,不能随意让他(她)下台。他们的下台,必须经过严谨的法律程序,如通过罢免程序来实现,这则取决于立法机构的力量对比。就是说,民意不能取代法律,也不一定能改变法律。民众对执政者的不满,只能通过下一次选举投票行为来表达。
法律是体现统治者意志的制度安排,但在民主政治下仍要反映民意,必须符合民众的期待。一些法律的修改就是强大民意压力的结果,或某些修法引起强大的民意反弹,甚至引发政治动乱。台湾政治民主化后的大量法律修改,包括刑法100 条在内,就是强大民意的结果。香港“23 条立法”因反对声音巨大,一直迟迟无法完成立法。不少发展中国家宪改引起重大民变。但法律的制定与修改需要依程序进行,不能完全依民意来决定。
涉台界经常讲台湾主流民意,而且认为要服从主流民意。强调台湾主流民意,但何谓主流民意?如何确定主流民意?要不要服从主流民意?未有学者认真思考与研究。是依民调或选举结果的相对多数还是绝对多数确定主流民意?还是谁的声音大,谁代表主流民意?沉默的大多数就不是主流民意?因此,何谓主流民意,并非那么简单。如一个事项,如果支持率超过50%认为属于主流民意,若没有超过50%,最多只有30%多是不是主流民意?2000 年台湾大选,陈水扁得票率只有39.3%而当选台湾领导人,这是相对多数选举制度决定的,但并不是主流民意,即约有60%左右没有支持陈水扁。2016 年美国大选,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但总得票数少于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是因为特殊的选举人制度造成此一结果。那么,特朗普与希拉里谁代表主流民意?两者得票数相差不大,更不易确定谁代表主流民意。目前,台湾大量民调显示,认同“不统”的比例超过70%,而认同统一的比例不超过30%,显示“不统”是当前台湾的主流民意。同时,台湾大陆事务主管机关3 月21 日公布民调显示,79%不赞成“一国两制”,是否就要服从台湾的“主流民意”?因此,在涉台问题上,不能随意讲台湾的主流民意,要格外小心谨慎,不能掉入某种政治陷阱或陷于政治被动。
民意有主流民意,也有多数民意(绝对多数与相对多数之分) 与少数民意。在台湾这个所谓的民主社会,民意复杂多样多元,在很多事情与问题上很难有共识,即很难有共同民意,很难达成“台湾共识”,而是存在很大分歧,成为影响执政者决策的重要因素,也成为影响台湾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一般来说,在民主政治原则下,少数服从多数,但在今天的台湾政治文化中,也非常重视尊重少数意见,重视少数民意,对个体的尊重变得日益重要与普遍。如果一旦将问题政治化,则这一结论就不一定适用。如岛内对统派与统一言论就不够尊重,有明显的排斥意向。2018年台湾举行了10 项“公投”,主要为平权、能源、正名、环保与食品安全,长期以来是社会政治运动的核心议题,大多是民进党主张与操作的议题,但“公投”结果显示,执政的民进党支持与主张的议题全部被否决,充分反映了多年来台湾少数民意凌驾多数民意的现象,政治精英通过少数民意操作的民粹政治得到充分证明。因为会弄事者声音大,影响大,给人以错误的感觉,好像他们代表主流民意与多数民意,影响政策走向与结果。但事实上,沉默的大多数并没有发表意见,并不代表敢于弄事者或声音大者,就代表多数民意或主流民意。
在涉台问题上,一直讲台湾民意,台湾民心,却很少提及与讨论两岸民意与两岸民心。如果是台湾内部的公共议题等事务,当然讨论台湾民意与民心没有问题,如果涉及到主权与国家统一等问题,就不能简单地讲台湾民意或台湾主流民意,而是应讲两岸民意。例如,民进党一直坚持与强调(今天国民党也讲)台湾前途由2300万台湾人民决定,这是“台独”言论,就是由台湾民意决定台湾统“独”与否或两岸统一与否。这是错误的。民进党当局也在进行这方面的政治操作。台湾大陆事务主管机关3 月民调显示,近90%民众认为台湾的未来及两岸关系发展应由台湾2300 万人决定。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台湾的前途与统“独”问题,当然由两岸人民共同决定,即由全体中国人民共同决定。仅台湾人民是不能单独决定台湾前途的,是不能剥夺祖国大陆人民的国家主权权利的。今天,中央仍强调“寄希望于台湾人民”,这是对台湾同胞的真诚期许,是一种政治善意的表达,但并不表示可以由台湾人民单独决定台湾的前途或两岸统一与否。在涉及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问题上,在涉及两岸关系的根本性问题上,一定是由海峡两岸的全体中国人来决定,即由两岸民意与国家意志来决定,不能单纯由台湾2300 万人来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