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建 新
(内蒙古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010010)
改变我们这一代人命运的是1977年国家恢复了已经中断10年的高考。1977年10月21日,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中国各大新闻媒体,以《全面地正确地贯彻执行毛主席的教育方针——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为题,发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透露本年度的高考将于一个月之后在全国范围内举行,“今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推迟到第四季度进行,新生将于明年二月底以前入学”,同时配发社论《搞好大学招生是全国人民的希望》:
在我国,现阶段还不能普及高等教育,高等学校招生只能选拔少数青年上大学。被录取的青年,要决心为革命学好专业知识;未被录取的青年,在实践中同样可以学政治、学文化,攀登科学技术高峰。因此,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不论是上大学,还是下农村、进工厂,都应该钻研业务,精益求精,向四个现代化进军。[1]
消息传来之时,我正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朱日和公社(后来这一带成了赫赫有名的解放军北部战区的战术训练基地)红格尔大队插队,那年草原上9月初就下了一场大雪,北风呼啸,望处皆白,如岑参所谓的“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因为气温急速下降,遍地是冻死的牛羊。根据指示,知青必须留在当地与牧民一起抗灾。灾情缓解之后,已经临近高考,于是知青们匆匆忙忙参加了当年12月中旬举行的高考(内蒙古具体考试时间是13日、14日、15日三天),我们大队29 个知青,包括我一共考上2 个人。后来才知道,1977年全国有570 多万考生,最后录取了27.3 万人,录取率是4.7%。到了40年后的2017年,全国考生940 万,录取了700 万,录取率是74.46%。这样,1978年3月初我进入集宁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现集宁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1980年4月毕业,成了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专科毕业生。
两年的专科学习,极大地激发了我的读书兴趣,可以用求知若渴、废寝忘食来形容。之后我开始不断寻找读书学习的机会,1984年8月至1985年7月在北京大学做访问学者,1987年9月至1988年7月在辽宁大学“中国古代文学助教进修班”学习。这两次进修令我扩大了学术视野,近距离接触了国内的学术名家、大家,如王力、吴组缃、林庚、王瑶、唐弢、周振甫、邓广铭、叶朗、朱德熙、蒋绍愚、何九盈、吴小如、袁行霈、张震泽、谢冕、葛晓音、钱理群诸先生。与这些学者的结识使我懂得了做学问如做人一样,既要有气象也要脚踏实地、持之以恒。
漫长的问学之路开始之后,我慢慢有了一点学术成果问世,1994年5月破格晋升副教授,1995年7月由集宁师范高等专科学校调入内蒙古大学中文系,2003年7月晋升教授。本人现任内蒙古大学人文科学学部委员、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中国陶渊明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常务理事、王维学会理事、柳宗元学会理事、《光明日报》“光明文学遗产研究院”专家委员会委员、《内蒙古大学学报》编辑委员会委员,一直从事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山水田园文学、陶渊明、“丝绸之路”与唐文化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先后在中华书局等出版社出版学术专著7部,在《文学遗产》《文史知识》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50 余篇,另在《光明日报》《文汇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美学随笔200余篇。近40年的问学历程曲折坎坷,一言难尽,虽然说不上典型,但也有一些个人体会,愿与青年学人分享。
一
做学问要有强烈的精神需求,有为学术献身的充分准备,矢志不渝,坚持到底。治学的目的是通过学术研究丰富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内涵,告慰有限的人生,为传承中华文化血脉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对于读书治学,我个人并不同意钱钟书《谈艺录序》中所谓“托无能之词,遣有涯之日”的观点。一则,做学问不是被动、无奈的消遣;再则,学问中体现的是生命的倔强与人性的高贵,要以庄严的态度对待。从1988年夏天开始,到2008年3月15日凌晨,费时20年的《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一书终于完稿,我在后记中这样写道:
这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夜夜有风从窗户缝隙暗暗透入,但窗户上的冰花冷峻而美丽,幻化成令人遐思的各种图案。除了偶尔和朋友们饮酒、聚会之外,我一直在修改着这本见证我青春时光悄然流逝的小书。对于一生躁动不安的我而言,只有读书、写作抑或人在旅途,心灵才是安宁的。我期望自己能够体味南宋学者李侗(1093―1163)所推重的“默坐澄心,体认天理”(朱熹《延平答问》)的学问与人生境界,何况中国山水文学从萌芽时期就已经开始了对“天理”的探寻。
我一向认为,我们对大自然的感悟,实则也是对生命的感悟;有灵性、有深情者,对大自然、对生命方有感悟。我们须用文字记录我们曾经有过的生命遭遇,包括与永恒大自然的遭遇,否则我们就不能坚实地证明自己和自己有过关系的人的存在,包括我们眼中的、心中的风景。我相信,那些视山水为生命的前贤如郦道元、柳宗元、徐霞客,是怀着如我一样的情感看山看水、写山写水的,这从中国山水文学的发展历程、从丰富的山水文学诗文创作中也可以获得明证。无论喜悦还是悲慨,历经二十年,我终于为自己的这部小书划上了句号,但对山水文学与山水风景的关注却不会由此终结,因为即使孤独,倔强的生命仍在继续!眼中的风景希望它不要消失,心中的风景必须培育滋养。[2]
我想,学术就是我们“心中的风景”。此书出版之后,获得了师友们的鼓励。崔丽《〈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面世》一文认为:“本书结构完整,行文灵活,只就深有感触之点入手开掘,征引和分析融合无迹,往往独有感发,达到一片新天地……本书是作者历经二十年的心血凝结而成,由喜欢山水到探究山水,由登山临水到研读典籍,现实的风景和书中的风景给作者寂寞心灵带来了莫大的安慰,赋予人生以丰富的意义。文字记录了作者生命中与永恒自然的遭遇,现实体验与古今中外的文献征引相互映发,使本书材料丰赡、意蕴丰厚。”[3]武彬《〈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评介》一文认为:在充分占有材料的基础上,作者深入分析,对中国山水文学的评价实事求是而公允,重新深入发掘了中国山水文学的价值,理论探讨牢固建立在科学实证的基础上。全书采取了时间先后顺序,逐一解决山水文学研究中所必须面对的重大理论问题,最终清晰地勾勒出中国山水文学发生、发展的线索。在这个过程中,由于自身积累的丰厚,加之感悟、思考极其深刻,往往新见迭出,发前人所未发。对于山水文学发展史中的重大理论问题的阐释,同样是建立在深入梳理各种史料基础之上,这是作者的一个着力点。作者对于以往未引起注意却在山水发展史上不容忽视的理论问题进行了重新审视,详加辨析、周密论述,从而得出了科学的结论[4]。
学术事业是艰苦的事业,但也是充满发现、理解和欢乐的事业。它帮助我们理解生存的世界,确立对生活的态度,并学会体验各种各样的感情,认识各式各样的人。缘于此,我们对学术事业始终怀有非同寻常的敬畏和感激。我始终认为,人短暂的一生,能全心全意、认认真真做成一件事情,就是成功的;左顾右盼、首鼠两端、摇摆不定是做不成事情的,学问之路尤其是这样。
二
最好的研究是学术目标与人生目标结合,学术兴趣与个人爱好统一,这样的研究是快乐的研究,是你自己愿意全身心投入的研究。确立选题的同时,也确立了你在一个时期内的科研领域和科研方向,这是一个艰难、痛苦的过程。你必须分析你的才性,选择适合你的研究课题。研究题目一旦选定,就全力以赴,绝不半途而废。基于此,对于来自学问之外的聒噪,我从不在意。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我自己一直喜欢陶渊明,敬重陶渊明,从未有过丝毫改变,因为陶渊明自然真朴的性情与我契合,心有灵犀,值得投入地研究。后来,我有了《自然之子:陶渊明》《〈陶诗汇评〉笺释》两本书的出版,我在《自然之子:陶渊明》一书的前言中写道:
喜欢陶渊明已经有好些年了。最初是吟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羡慕那种清贫中的从容和悠然;到后来是给研究生开设“陶渊明研究”课程,阅读陶集,搜集资料,知道了陶渊明为坚守自我付出了怎样的代价,知道了陶渊明也曾有过无边的寂寞和孤独;再到后来下决心把自己阅读陶渊明的感受、心得写出来,竟然有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庄严感、使命感。这一过程,前后经历了近十年的时间。其间,苍狗白云,人事沉浮,自己也经历了许多事情,也为生存、为摆脱精神深处的寂寞苦苦挣扎过。回头再看,这才知道自己年轻时对陶渊明的认识是何等浅陋,始知阅读陶渊明不仅需要知识,更需要眼力、阅历和始终不渝的价值追求。为了进一步了解心目中这位伟大的诗人,我于2001年11月专程前往今江西九江县沙河镇的陶渊明故乡。打点好行装之后,心中既激动又有些许不安,就像探望一位久已心仪的蔼蔼长者一样。乘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到达了沙河镇。在清寂中,我拜谒了陶渊明墓、陶靖节祠、“陶渊明纪念馆”及陶渊明与莲宗祖师慧远大师发生联系的东林寺;之后又登上陶渊明每日对望的庐山。在这片风景美丽的地方,看山听水,真切地感受陶渊明、追怀陶渊明。感谢生活,感谢境遇艰难带来的心灵动荡,这使我从感情上更容易贴近陶渊明、理解陶渊明,即使是面对逝去千年的哲人,心和心的相通原来可以这般幸福温暖。[5]
《自然之子:陶渊明》一书出版后,我对陶渊明的关注没有丝毫减弱,依旧有陶渊明研究论文的发表:《陶渊明的现代意义刍议》(《内蒙古大学学报》2008年第2 期)、《“返回到本源近旁”——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解读》(《名作欣赏》2008年第4 期,后收入《魏晋南北朝文学名作欣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海德格尔与陶渊明》(《九江学院学报》2010年第4 期)、《“乐天委分,以至百年”——陶渊明〈自祭文〉解析》(《名作欣赏》2011年第8期)、《温汝能及其〈陶诗汇评〉》(《九江学院学报》2011年第3 期)、《陶渊明彭泽辞官及其文化史意义——以“归去来兮”为研究对象》(《天中学刊》2013年第2 期)、《庐山风光与陶诗景物描写》(《栗里论陶——中国星子县陶渊明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江西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陶渊明创作的思想史意义》(《铜仁学院学报》2014年第1 期)、《多元共融 归于自然——陶渊明与儒道玄之关系》(《名作欣赏》2014年第7 期)、《“由笃实达空灵,其笃实亦空灵”——王叔岷的陶渊明研究》(《铜仁学院学报》2016年第2 期)、《一心塑造自我心目中的陶渊明形象——评清人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铜仁学院学报》2018年第1 期)、《一主二客论死生——陶渊明〈形影神并序〉意涵再探析》(《内蒙古大学学报》2019年第5 期)等。学术研究征途漫漫,永远没有止境,而且是开放的,常研究常新。因为兴趣,我也写过《酒入诗肠句不寒:古代文人生活与酒》(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7年初版,2016年修订再版)一书,探讨酒文化与中国文学、中国文人之间的密切关系,爱酒的朋友时常和我索要此书。
在我看来,学术研究包括选题可以和自己的教学实践(所开课程,特别是选修课)紧密结合起来,好处是教学相长,事半功倍,一举两得。《自然之子:陶渊明》最初就是为研究生开的选修课,我自己是在讲授了五年“陶渊明研究”之后,开始整理教案成书的。《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一书的初稿,一部分来自为研究生开选修课的教案。还有《中国古典诗词精华类编· 山水田园卷》(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曾是本科生选修课“山水文学研究”的教材。
三
通过各种途径广泛搜集研究资料,书面文献之外的实地考察,意义重大,不可轻视。一个选题的获得和有没有研究价值,来源于你对这个学科全面、深刻的了解及投入的程度、思考的深度。只有充分占有资料,你自己才会做出判断,知道这个课题有没有研究价值。司马迁当年写作《史记》,其材料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是先秦及当代(西汉)人的著作,包括历史散文、诸子散文及各国史书;二是历代及当代的政府档案;三是实地调查获得的活材料。司马迁从20 岁开始登山涉水,凭吊古迹,走遍大江南北,实地感受《史记》中人物的生活场景及所在之地的风土人情,所以他笔下的人物才如此生动鲜活。
我一直在全力践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古训,注重山水自然对人心的感发,注重各地博物馆的出土文物与书面文献的相互印证,40年来走遍包括西藏、台湾在内的中国所有省区,我在《路上的风景与书中的风景——我的山水文学研究》(《名作欣赏》2012年第10 期)、《“行万里路”的文化意蕴》(《中华读书报》2015年12月16日)等文章中曾有专门阐述。在英国作家阿兰· 德波顿看来,旅行是一种标识,旅行代表着高贵灵魂对未知世界的不倦探求,旅行帮助人们理解希腊人所谓的“由理性支配的积极生活所带来的幸福”[6]。旅行是一种心怀解放感的漂泊,旅行不仅唤起了我对山水风景充满深情的关注,也成就了我的两本山水文学著作、百余篇山水游记与三百余首旧体诗。苏轼说的“游遍钱塘湖上山,归来文字带芳鲜”(《送郑户曹》)、陆游说的“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予使江西以诗投政府……》),都是我曾体验过的。
我个人是因喜好旅行进而研究山水文学的,凡到一处,注意探寻风景胜地与古代诗人创作的关系,如到访柳宗元被贬十年的湖南永州,考察了当地的自然环境后,一是发现柳宗元短短一生创作的600 余篇诗文,在永州就有331 篇,占其全部创作的50%以上,明白了韩愈《柳子厚墓志铭》说他这一时期的生活“闲居,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的特殊意义,山水风景抑或就是被贬中的柳宗元的生命;二是了解了永州地处长江中游平原以南,是低山、丘陵和盆地交错的地形,喀斯特地貌复杂,海拔多在300 米以下,相对高度一般为100~200米,灌木丛生,气候湿热,对于永州的自然环境,柳宗元甚至在《永州韦使君新堂记》中有过这样的评价:“永州实为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环山为城。有石焉,翳于奥草;有泉焉,伏于土涂。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树恶木,嘉葩毒卉,乱杂而争植,号为秽墟。”[7]就是这些平常甚至有时让他有些厌恶的山水,柳宗元却“扬其异而表其奇,略其同而取其独,造其奥以泄其秘,披其根以证其理,深入显出以尽其神”[8]2345,把它们写得姿态横生、美不胜收,造景、造境的因素十分明显,目的就是要以此来映衬朝政的恶浊,显示自己高洁的人格和不甘沉沦的灵魂。为了山水文学研究,我还先后探访了王维笔下陕西蓝田县的辋川,谢朓、李白诗中安徽宣城的敬亭山,还有众多唐人描写过的天台山与国清寺,李白的故里四川江油青莲乡,等等。2016年1月,我专程去了徐霞客的故乡江苏江阴市的徐霞客故居,写下了《咏徐霞客四首》,表达我对先贤的景仰之情:
其一
蒙蒙烟雨卷蓑行,竹杖芒鞋似苦僧。
野寺荒村常卧守,独闻月下老猿鸣。
其二
跋山涉水喜长征,踽踽观游自有情。
瑶界冰壶濯雪魄,翠微深处赏红枫。
其三
由来渴慕远方游,探胜搜奇乐不休。
秋对大荒冬对雪,春归细雨洗乡愁。
其四
朝发碧海暮苍梧,回看人寰水里浮。
藻绘华章谁记取,襟怀天下我身孤。
多年来我一直受惠于旅行,遍看了全国所有的省级博物馆,包括台湾故宫博物院。一些博物馆如北京国家博物馆、陕西历史博物馆、西安博物院、河南博物院、洛阳博物馆、南京博物院、浙江博物馆,我去过多次。仅2018年,我就去了新疆、西藏、青海、甘肃、云南、四川、江西、浙江、广东、辽宁等省,行程达6 万余公里,时间长达4 个月。在全国各大博物馆看了大量文物,拍摄到大量照片,对我的研究大有裨益。《酒入诗肠句不寒:古代文人生活与酒》(增订本)一书中的200 余幅照片,都是我自己拍摄的。近年来主持完成了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北方游牧文化与唐诗关系研究”,大量的材料来自出土文物,如丝绸、汗血马、舞马、丝路骆驼、昆仑儿、西域胡商、胡姬、胡僧以及胡腾舞、胡旋舞等,可以印证唐代诗文中的相关记载,至少实现了王国维先生主张的二重证据,如《李白笔下的胡姬》(《光明日报》2017年2月6日第13 版“文学遗产”专刊)、《舞马:马中的舞蹈家》(《文史知识》2018年第4 期)、《骆驼——古丝绸之路的不朽象征》(《学习时报》2018年5月7日)、《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酷爱骏马的唐人》(《光明日报》2018年7月23日13 版“文学遗产”专刊)、《唐代的“昆仑儿”》(《学习时报》2019年3月27日),《大唐琵琶上的丝路骆驼解读》(《民族文学研究》2019年第4 期),均得益于参观博物馆所见文物。
四
学术研究要有长远规划,切忌零敲碎打、形不成合力,学术论文的写作最好是从一开始就能纳入自己系统的学术研究中,既有点又有面,既见树又见林。人生需要有规划,学术研究也需要有规划,何况学术规划是人生规划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的《山水风景审美》(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5年增订版)一书,起初都是单篇的论文与山水美学随笔,大多数内容成书前就在各地报刊上发表过,如《芭蕉得雨便欣然》(《草原》1991年第2 期)、《绿影扶疏意味长——谈叶子的观赏》(《园林》1992年第3 期)、《柳宗元钟情山水间》(《文汇报》1993年9月27日)、《袁中道壮游天下》(《文汇报》1993年12月19日)、《有云更觉千山秀》(《北京旅游报》1993年5月30日)、《登高壮观天地间》(《北京旅游报》1993年8月30日)、《开窗放入大江来》(《北京旅游报》1993年11月30日)、《一字新声一颗珠——浅谈园林的命名》(《园林》1993年第6 期)、《小议中国的民间节日》(《中旅之窗》1993年第9 期)、《“貂婵陵园”的断想》(《文汇报》1994年11月6日)、《江山也要伟人扶》(《中国地名》1994年第2 期)、《数声鸟啼百花风——略说“花信风”》(《中旅之窗》1994年第2 期)、《观山观水皆得妙》(《旅游纵横》1994年第3 期)、《宜于松者莫如风》(《森林与人类》1994年第5 期)、《谢灵运:中国风景区的开创者》(《绿化与生活》1997年第1 期)、《曲中红豆最相思》(《旅游导报》1999年7月29日)、《细说青城“幽”》(《人民日报·海外版》2004年5月12日)。这样做的好处还在于通过论文的不断发表,检验自己的科研能力,增加自信,同时校正自己的科研方向,体会创造的乐趣。
《山水风景审美》是我花气力最多的一本书,写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没有电脑(2001年我才贷款买了第一台电脑),更谈不上电子检索,书中的材料都是自己一条一条读出来的,而后进行归纳整理,一叠一叠的卡片是用挂历纸裁成的。因为花了苦功夫、真功夫,所以书出版以后受到了同行的好评,石亚川《〈山水风景审美〉美学研究的新收获》一文说:“本书既是作者对山水风景的审美‘发现’,同时也是山水风景的审美‘显现’。作者多年从事高校的中国古代文学教学,尤其偏爱中国古代山水诗、文、画构成的宏博的山水风景画卷。作者在这漫漫长廊中探幽访胜无疑是一种艰苦的跋涉,但在作者看来,却充满了‘妙趣’。他以一颗敏感的审美之心,去轻轻碰响古人山水风景审美之弦,于是心之共鸣一次次奏响了。加上作者的理论素养,就形成了个人独有的文化‘积淀’,但仅有这些还不够,还有重要的要素,那就是生气贯注、活泼跃动的生命体验。其实学术研究冥冥之中有一个选择研究方向的主宰——人的原初生命本真。这几乎是任何人都无法违逆的生命本真。高建新对自然山水顽强的审美实践就是明证。他视自然为生命的‘家’,每置自于自然,就觉得是回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以‘家’为乐,以寻访名山大川,登临览胜为人生首要快事,以山水风景审美之‘得妙’为首要财富。东到沧海碣石,南及苏杭潇湘,都有他探寻的足迹。在西双版纳一游就去了近20 天。以生命本真、生命挚爱去接近大自然,即使一株小花,一片野云,一汪清水,也会使作者怦然心动,霎时沉醉于物我同一的审美境界。作者这种对大自然审美必‘躬亲’的实践精神对我们寻访美体验美,丰富我们的生活是极好的启示。”[9]赵娜《物色相招 人谁获安——评高建新先生〈山水风景审美〉增订本》一文说:“‘物色相召,人谁获安’,《文心雕龙· 物色》中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句子其实充满灵性,在这里,‘物色’变成了一个明眸善睐、灵机通透的心灵主体,人倒成了自然的过客。过客总是脚步匆匆,然而在这个清水芙蓉、摇曳生姿的主体面前,人的内心早已起了或大或小的波澜,既已起了波澜,就再也挪不动脚步,以至于流连忘返了!中国贪恋山水的文人骚客,恐怕无不是以此为端的吧。先生的书,也是因‘物之感人,摇荡性情’而起,历二十几年的旅游登临,览古今中外的山水诗文,融四十多个春秋的生命感悟,成丘壑于胸中,驱文字于笔端,如春雨潇潇,秋风飒飒,渐积为山水审美书墨一卷。”[10]此外还有刘则鸣《用灵心与自然对话——评高建新〈山水风景审美〉》(《零陵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年第4 期)、吴栓虎《山水风景新体验》(《内蒙古日报·新闻周刊》1999年7月16日)、张宇《山水有灵——高建新先生〈山水风景审美〉(增订本)读后》(《呼和浩特晚报》2006年11月22日)、王国元《书话三则·〈山水风景审美〉》(《内蒙古日报》2011年2月18日第9 版)等相关评论。
五
持续关注一个领域,集中研究一个课题。经过至少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努力,你在这个领域就有了话语权,就可能成为这个领域的专家。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一文中说:“由于人类生命和智力的严峻局限,我们为方便起见,只能把研究领域圈得愈来愈窄,把专门学科分得愈来愈细。此外没有办法。所以,成为某一门学问的专家,虽在主观上是得意的事,而在客观上是不得已的事。”[11]“得意”也罢,“不得已”也罢,持续关注一个领域、集中研究一个课题,是让学术向纵深方向发展的需要,是刘勰说的“博而能一”的“一”:“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乎心力矣。”(《文心雕龙·神思》)黄侃说:“‘博而能一’四字最要。不博,则苦其空疏;不一,则忧其凌杂。于此致意,庶思学不致偏废,而罔殆之患可以免。”[12]“博而能一”始终是治学的门径与法宝,“博”就是广采博取、开阔视野、深厚基础,“一”就是凝神专注,一以贯之,心无旁骛。
我的陶渊明研究历时20年之后,才有为数不多的学术成果受到学术界的关注:(1)《关于陶诗“自然”“平淡”的美学评价》发表于《内蒙古大学学报》2002年第1 期,被《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2002年第2 期摘要转载。(2)《“以诗为文”始于陶渊明》发表于《内蒙古大学学报》2002年第4 期,被中国人民大学报刊复印资料《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2002年第11 期全文复印;尚永亮、刘磊在《中州学刊》2004年第5 期发表的《20世纪“以文为诗”研究述论》一文认为,在陶渊明研究史上,“以文为诗”始于陶渊明的观点,是由高建新教授首先提出来的。龚斌、张影洁在《九江学院学报》2010年第4 期发表的《近十年陶渊明研究中几个争论问题略述》一文,将“以文为诗”始于陶渊明这一观点列入近十年陶渊明研究中的几个争论问题之一,虽然“论断还没有得到研究者广泛的响应,但不失为一个可以深入讨论的问题。”(3)刘绍瑾、汪全刚在《湘潭大学学报》2006年第3 期发表的《陶渊明接受研究的历史回顾与学理反思》一文认为梳理和研究陶渊明接受用力最勤、成果最卓著的几位学者是钟优民、李剑锋、刘中文和高建新等;“高建新探讨了陶渊明在唐代、元明清及近代地位和影响的变迁史,将史的考察与历史上的重要接受家王维、孟浩然、王国维、梁启超等联系起来”;“高建新从两方面总结了陶渊明对中国古典诗歌美学做出的独特贡献:一是在诗歌审美视野上的开拓,二是‘开千古平淡之宗’。”(4)林方直在《前沿》2008年第2 期发表的《陶渊明研究的新进展——评高建新〈自然之子:陶渊明〉》一文认为《自然之子:陶渊明》“是著者多年来潜心于此领域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全书系统、深入地探讨了陶渊明的家世、生平、思想、创作、人格价值及其对后代的影响等重大理论问题,全面清理总结了前代有关陶渊明的研究成果,在充分搜集、占有材料的基础上,博采众芳,广鉴前贤,实事求是地评价陶渊明,重新发掘陶渊明的独特价值,最终还陶渊明一个本来的面目”。(5)夏正亮在《九江学院学报》2010年第3 期发表的《近十年(1999―2009)陶渊明接受研究综述》一文引述了笔者在《零陵学院学报》2003年第3 期发表的《陶渊明在元明清及近代的地位及影响》一文的主要观点,即:元代是由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废止科举考试七十余年,文人仕进无路,他们对自然美景的品赏,对艺术化生活的体味,对自己人格、精神追求的完全肯定,与陶渊明不谋而合。因此,元人文人大力推举、称颂陶诗。元人反对陶韦柳并称,也反对陶谢并称,正是因为元人发现了陶诗独特的价值。我目前在研的2017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陶渊明文献集成与研究”子课题“《陶渊明集》汇校汇注汇评”,也是得益于对陶渊明研究的持续关注与不断有陶渊明研究论文的发表。近期,杜碧媛女士约我为《名作欣赏》“精神肖像”栏目撰写关于陶渊明的文章。我结合这几年的思考,写成了《陶渊明:让人景仰的伟大诗哲》一文,其中包含了我对陶渊明的最新思考。
我的山水文学研究也是如此,2018年7月应《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张清俐邀请,我谈了对中国山水文学的看法:“先秦是中国山水文学的萌芽时期。‘人类与大自然在精神、情感等诸多方面的联系在这个时期获得了本质意义上的确立,由此建立的难以分割的联系,不仅加深了人类对宇宙万物的感知、认识,也映射出人类在追寻探索中所展示的真实心灵。’山水文学的诞生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标志着中国文人山水审美意识觉醒,山水在生活中成为人们审美观照的独立对象。中国山水文学从魏晋时期走上独立的发展阶段,南朝谢灵运等文人的山水创作极具代表性,郦道元的《水经注》更是堪称高峰。至于唐代,文学注重表现山水整体气象、注重自然景物和生活感受的结合、注重创造诗境和多样风格,柳宗元的系列游记将山水文学推向又一高峰。第三座高峰则是明代徐霞客的《徐霞客游记》。”[13]近两年,我仍有相关论文发表:《中国山水文学的历史演进》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年11月5日“文学”版、《江山若有灵,千载伸知己——中国山水文学的美学价值》发表于《光明日报》2019年3月11日13 版“文学遗产”专刊。
问学之路是一个不断辨识自我、确证自我的过程,自证、他证,最后才能确证,要相信持续的努力终会获得回报。我的最重要的三本著作——《自然之子:陶渊明》《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中华生活经典·酒经》(中华书局2011年版),分别获内蒙古自治区第二届(2008年)、第三届(2010年)、第四届(2012年)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政府奖二等奖。《诗心妙悟自然:中国山水文学研究》同时获内蒙古大学第五届科学技术创新成果奖三等奖,虽然是三等,但2008年以来内蒙古大学再未颁发过此类奖项。我的经验是,即使出版了专著,甚至获了奖,也还要关注此领域的研究,评判此领域的研究成果。对已出的专著要不断修订、补充、完善。只要持续地关注与投入,就会有新的思考,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研究成果问世。《山水风景审美》一书,内蒙古大学出版社1998年初版、2005年增订版、2011年第三版,字数也由初版的25 万字增加到再版的35 万字、三版的36.5 万字。陶学研究专家、华东师范大学龚斌教授的《陶渊明集校笺》是目前国内整理得最好、水平最高的陶集,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96年初版,2011年修订第二版,2018年再出典藏版,前后经历了12年的时间,字数也由初版的41 万字增加到了典藏版的51 万字。今天治陶学者,没有谁能离开龚斌教授整理的陶集。笔者从龚斌教授的学术成果以及治学精神中获取过诸多启发。
六
最后,还想说一点的是,即使是做科学研究,也需要较高的审美水平与较好的文学修养,特别是过硬的文字表达能力。其中,散文写作是最好的基础训练。通过散文写作提高语言表达水平,论文语言力求准确、洗练、生动、优美。散文写作和论文一样,同样讲究篇章结构、语言、文字。近代的学问大家,无不是文学大家,如鲁迅、宗白华、朱光潜、钱钟书、陈从周诸先生,无不是散文高手,如《野草》《朝花夕拾》《美学散步》《美学书简》《写在人生边上》《说园》等,集哲理思索与散文之美于一体,令人一翻开就不忍释卷,他们的古代文化与文学修养,让我们这些多年从事所谓专业研究的教授自惭形秽,自愧弗如。
我自己在论文写作之余,40年来发表了100 余篇散文,如《竹楼品傣味餐》(《光明日报》1993年5月10日)、《到西双版纳观光》(《光明日报》1993年7月20日)、《红月亮下的傣家楼》(《兰州日报》1993年7月22日)、《曼斗村的“泼水节”——西双版纳“民俗旅游村”纪胜》(《光明日报》1993年9月27日)、《看云》(《内蒙古日报》1994年2月5日)、《不死的龙血树》(《森林与人类》1994年第2 期)、《黄昏,在澜沧江畔》(《内蒙古日报》1994年8月6日)、《等车》(《文化与生活》1996年第2 期)、《面对风景》(《内蒙古日报》1996年7月13日)、《永远的诱惑》(《旅游时报》1996年9月29日)、《成都杜甫草堂》(《内蒙古日报》2009年8月17日)、《大兴安岭秋色》(《草原》2012年第1 期)、《燃烧的精灵——关于火的随想》(《草原》2014年第4 期),等等。《“以人生为节日”与“诗意地栖居”》,2014年3月10日在《学习时报》发表之后,《人民日报》2014年3月28日第五版“评论”,以《以人生为节日》为题摘编了本文,“中国社会科学网”“人民网”“求是·理论网”“中国日报网”“人民论坛网”“凤凰· 财经网”“凤凰·资讯网”“中国民族宗教网”等转载了此文。我试图通过不间断的散文写作,加强自己对世界新鲜、敏锐的感受,避免文字表达的苍白、枯索、单调。我的散文多写风景,以此培养自己对山水自然的深厚感情,保持与功利的适当疏离,为理性的学术研究融入一些灵性的、感悟的东西。
爱因斯坦在《我的世界观》中说:“我每天上百次地提醒自己:我的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都依赖着别人的(包括生者和死者)劳动,我必须尽力以同样的分量报偿我所领受了的和至今还在领受的东西。我强烈地向往着简朴的生活。并且时常为发觉自己占用了同胞们的过多劳动而难以忍受……照亮我的道路,并且不断地给我新的勇气去愉快地正视生活的理想,是善、美和真。”[14]近40年的问学之路走到今天,我愈感到了此话的分量,我要求自己是怀抱着这样的态度问学、治学的,多一份执着和责任,多一份庄重和神圣,我也愿意以此与青年学人们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