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视角下的城市公厕空间构造与身体
——以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城市公厕改造史为例

2019-01-18 10:11
天府新论 2019年5期
关键词:公共厕所公厕厕所

黄 圣

一、引 言

不同文化的人们可能拥有不尽相同的如厕方式以及各具特色地对排泄物的管控和处置方式。中国幅员辽阔,厕所构造以及与之相关的如厕行为方式和文化形态自然也是多种多样。将其放置在历史脉络中来观察,我国的厕所空间构造和对粪便的认知也随着时代在改变。

在改革开放之前的社区公厕空间中,物质条件以及卫生观念落后,当时的厕所条件简陋;改革开放之后,物质水平提高,厕所内部构造中隔板、独立式蹲便器与下水道排污系统开始被引入;家庭独立卫浴的诞生使得社区公厕开始衰落,固定的社区公厕服务半径无法全面覆盖高人流量地区的人口,移动公厕的落地缓解了高人流量地区的如厕拥堵压力。部分人群似乎又被新技术的优势、距离的便捷性吸引,主动从社区厕所向社区外移动。移动公厕也改变了公厕使用者的选择边界。同时,它将社区的身体融入到了社区外的身体之中;20世纪90年代末,为与国际文明接轨,国内掀起了“厕所革命”运动,“第三卫生间”作为一种对非正常身体的人文关怀被开辟出来;在数字信息时代下,现代移动公厕在以往纯物质性构造的空间中融入了信息技术。公厕物理空间的边界通过技术实现了扩展和延伸,公厕空间成为虚拟与现实空间重叠的“多维空间”体系,身体实现了在物质与信息多维空间中的同时在场。

人们对于公厕中粪便的认知与态度也在这一空间构造的历史变迁中折射出来。因此,本文提出以下两个问题: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城市公共厕所空间内部构造的变迁与身体的关系是怎样的,人们对于身体的看法经历了什么转变?在这种转变背后,主流话语如何在空间构造中改变人们对排泄物社会角色的认知?

二、公厕空间构造变迁对身体及隐私的关注

每个时期的公共厕所内部构造是基于当时的技术条件、物质水平、特定社会文化观念的影响修建的。对于每个时代的公厕内部构造的分析,折射出对身体本身以及相互间的认识的时代特点与社会印记。

(一)集体主义下的生活共存——不被关注的均质化身体

在改革开放之前,由于物质条件以及卫生观念的落后,当时的厕所条件简陋,露天设置,环境卫生状况极差。城市社区公厕基本是无隔挡的集体公共厕所模式,几堵围墙,一排蹲坑,臭气熏天。胡同巷子的人家共用一个厕所是常事,冬天灌风,夏天臭味弥漫,附近居民戏称通往厕所之路为“尿尿路”。从一些拍摄于20世纪60年代的公厕老照片可以看到,公厕门是用一排石板围成的,公厕的屋顶则用瓦片和木头做成,有些瓦片已经脱落,裸露出木头来。

在这时的公厕中,空间构造没有隔板的使用。人们之间的如厕行为完全暴露在身处同一空间的人面前,而且墙壁上往往在建造时也会刻意预留出砖头的空隙作为通风透气的窗口。这种“暴露”的展示背后是集体主义时代主流话语对于身体的处理方式。在改革开放前的时代背景下,社会倡导的集体主义使得个人的独特性被淹没在人群之中。身体间的差异化被忽视,此时社会中的身体就如麻袋中的土豆,一个个彼此并列、毫无差别。特别即代表异类,因此,社会主流话语中的集体主义是一种均质化的身体控制。身体的无差异化,带来的是无须关注的目光。遮挡在公厕中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二)20世纪80年代水冲化粪公厕对身体的关注——隐私需求使隔板引入

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随着城市开放,人口增加,“如厕难”的呼声较高。此外,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之后,海外观光客蜂拥而至,生活在现代都市或工业化社会的游客来到仍旧是农业国家的中国,对于我们的公共厕所构造原始、卫生状况差、服务设施落后表示了不满。西方来华人士以及相关媒体对于中国的“厕所问题”提出了尖锐的批评。20世纪80~90年代,中国城市厕所屡屡成为外国记者的题材。据统计,截至20世纪90年代初,批评过中国城市厕所问题的国内外新闻机构有几百家,相关报道文章数以万计。这些国外媒体、游客的批评直接或间接地推动了中国厕所的改良。

全国各地开始了对于城镇旱厕的改造,如我国福州市开始学习外地建厕技术和经验。之后,在五一路主干道边台江区安平里居民密集的地段,建了福州首座水冲化粪两层公共厕所。

新的公厕外墙被水泥涂抹并粉刷,地板也用平整的水泥地取代了坑洼的泥土地,这样做也是出于方便清洁的考虑。以往的墙面凹凸不平,泥土和细菌混合极难清理。此外,独立式便器和厕位隔挡开始广泛应用。

随着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商业化导致的自利思维在社会蔓延,个人主义逐渐显露。我们开始脱离原来的集体化观念,将目光逐渐转移至自身,个人从集体中凸现出来。因此,我们开始关注身体并发现彼此的不同。尴尬和羞耻感在公共厕所这一空间蔓延。即使是在同一社区中面对的人群多是街坊邻居,我们也开始要求对个人隐私权的尊重。身体不被“暴露”成为我们的一种安全感,隔板在公共厕所空间开始出现。而蹲坑也由原来的沟槽式蹲坑向独立式蹲坑发展,配合隔板一起成了20世纪80~90年代的公厕空间的基本构造。因此,当我们走进20世纪80年代的社区公共厕所时,看到的是一间间彼此隔绝开来的独立空间,还有带冲水功能的独立式便器取代了曾经的连接着蓄粪池的沟槽式蹲坑。

身体连接的消失,人际交往的阻断,随之而来的是陌生身体之间的沉默:沉默是用来保障个人隐私的一种方式。在公共厕所中,人们开始认为不让陌生人对自己说话是一种权利,认为陌生人对自己说话是一种冒犯。对个人隐私的关注开始产生。熟人间的“坦诚相见”在陌生人间变得“羞于启齿”。对于这种人为的隔绝,我们不禁要提出疑问:这一内部空间构造的变化,对于使用人群的身体关系以及自我认知有何改变?

独立式的便器带来自我的孤立空间。外人无法侵扰,摄像头无法进入的地带,个人可以做任何行为。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也不再起任何作用,身体恢复到了本我的、被孤立的状态。类似于火车车厢中坐在第一等级包厢中的乘客,在这一封闭空间中意味着交谈的终结,他们的身体从其他车厢的身体中被孤立出来。自由、安静、孤立,这些身体对空间的感受既适用于火车车厢也适用于公共厕所。

(三)20世纪90年代移动公厕——个人主义下身体的移动与完全隔绝

20世纪90年代,家庭卫浴发展起来,这种家庭式的厕所构造往往与20世纪80年代的公共厕所呈现出很大不同。西式的冲水马桶对于内地的居民来说,在如厕习惯上的冲突,使得马桶迟迟无法大规模在内地普及。内地城镇居民还是习惯冲水蹲厕。但是,在家中的厕所空间中,与淋浴间合并在一起,成为卫浴间。这种方式,使得家庭厕所既能洗漱、洗澡也能如厕。以前必须到家外的社区公厕解决需求,现在变成了在自家也能完成。

到1995年,社区公厕的身份就开始显得略为尴尬。虽然大小社区中公厕的使用人数日益下降,而在都市人流量大的繁华闹市、商业中心、人流密度高的地段,公共厕所数量还是显得不足,移动厕所的诞生缓解了这一尴尬。

社区的公厕渐渐失去了往日拥挤的景象,到了后来,社区公厕已经没有多少本社区的居民在使用,它们仅仅成为行人借以解决生理需要的场所。因此,传统的社区公厕其物资特性从以前的水泥材质向塑胶材质转化。同时,以往的社区公厕与地下的蓄粪池或者排污处理管道,就像树的枝干与树根形成一种完整的连接系统,社区公厕被牢牢束缚在固定地点。移动公厕则拥有自己的独特粪便处理系统,在箱体内进行粪便搜集并被抽吸出来集中送至处理厂或进行能源利用。重量的减轻、与地下排污系统的合二为一赋予了移动公厕“可移动”的能力。位置的移动让公厕从社区来到了人流量大的公共地区。

移动厕所对当时的城市市民来说是件新鲜事,单体式蹲位,隐私空间更好,没有那么大异味。这种用牢固耐用的塑胶型材料建成的立体包厢式独立公厕,能够随拆随建,建造的成本与效率比建一座钢筋水泥式的公厕建筑划算,既节约了经济成本也节约了时间成本。移动公厕的产生对于城市公共厕所空间分布网络进行了重构。

(四)被隐匿的痛苦——“厕所革命”中第三卫生间被引入

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就已有有识之士大力主张在中国推进一场“厕所革命”。到了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公共媒体上首次出现了“厕所革命的讨论”。伴随1998年北京市举办第四届妇女大会、2008年北京奥运会、2010年上海举办世博会等,为了营造良好氛围、保证活动顺利开展,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多次各类讨论活动。其中,城市公共厕所问题事实上成了对市政当局最具压力的考验(1)周星,周超:《 “厕所革命”在中国的缘起、现状与言说》,《中原文化研究》2018年第6期。。

我国的城市公厕面临设施陈旧简陋、男女厕位比例不合理、缺少“第三卫生间”和无障碍设施等问题的困扰。在住建部公厕配置标准中,对于公共厕所无障碍设施设计独辟专章进行了规定。随后在全国范围的公厕改建中,第三卫生间作为专门的功能分区被开辟了出来,这些新的设施是社会发展中公厕已不能满足文明发展进步的需要做出的必要调整,直到近几年为止,我国新建的公厕基本都设置了“第三卫生间”(2)“第三卫生间”可以简单理解为“家庭卫生间”,不同性别的家庭成员共同外出,其中一人的行动无法自理,就会遭遇如厕尴尬。“第三卫生间”就是为了解决一部分特殊对象如厕不便的问题,主要是指女儿协助老父亲、儿子协助老母亲、母亲协助小男孩、父亲协助小女孩等情况。引入马桶,在马桶旁安装不锈钢扶手、安全警报器,墙边配置婴儿护理台,供老人、残障人士、携带婴幼儿者使用。。

如今,我们在城市中的公共厕所基本可以看到这样的内部构造:在城市公厕设计中,分为四个主要的功能区。男厕设置了三个蹲厕,四个挂壁式小便器,还有专门的洗手台;女厕有四个蹲位,三个洗手台,方便女性如厕者洗漱和整理妆容。另外,设置了第三卫生间,里面配备了马桶、安全警报器、婴儿隔板、洗手台等设施。第四个功能区是保洁员的管理室,放置各种清洁工具以及供保洁员休息和用餐。这一空间构造成了现今城市公共厕所的基本模式。彼此间的差别不大。

在现今的公厕空间构造中,有两点变化最为引人注目。第一是“第三卫生间”的设立;第二是在男女公厕中,马桶和挂壁式小便器的引入。这些新的空间设施对于城市居民的态度与认知的影响,主要有以下两点变化:

1.对于舒适的追求导致身体刺激度的降低

现代公厕的改造中,除了隔板和立式小便器的引入,如何舒适的排便也成为追求的目标之一。就像汽车的坐垫从马车的僵硬材质向柔软的弹簧坐垫进化,以减轻路程的颠簸,旅客也比较能够忍受较快的速度。(3)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22-126页。舒适的状态,让身体处于放松状态。

公厕中马桶的引入也是现代对舒适感追求的表现之一。顺利排便成了私人活动——迥异于以往的习惯。当时的人们在没有隔板的蹲坑间谈天说笑。现在的公共厕所里洗手台、马桶与隔板一应俱全,人们安静地处在自己的私密空间中,想想事情,也许还玩手机或发呆,完全放松不受干扰。身体经由一系列精细化的发明降低了对外界的刺激度和感受度。孤立放松的状态使身体知觉陷入迟钝。我们对于周围事物的关注转而向内,这种内心的知觉钝化导致了身体间的冷漠。

2.疼痛的身体展示及意义的反转

随着经济发展、传统道德文明面临挑战,个人主义在社会蔓延,社会人群间变得越来越冷漠。在公厕构造中对于舒适感的追求,一方面可以让身体得到休息,另一方面则造成了感官的迟钝,让身体与环境的关系变得更加被动。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t)指出,如果说有一个空间是可以动员文明的力量来对抗支配的话,那么,这个空间必然存在于任何人都想要避免的东西上面:疼痛。理查德·桑内特借哲学家斯卡里(Elaine Scarry)《疼痛的身体》(4)Elaine Scarry,The Body in Pain:The Making and Unmaking of the Worl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p.161.一书中表达的观点指出,在多元文化城市中潜在的市民问题里面,有一个问题具有道德难度,那就是要对他者产生同情。想要如此,就必须要有一个地方,人们可以在那里感受到疼痛以及疼痛的来源。疼痛是人类经验的一部分。疼痛使自我失去方向感,也让自我不完整,并打断了欲望的连贯性。能够感受他人疼痛的身体才能算是市民的身体(5)理查德·桑内特:《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黄煜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503页。。

第三卫生间的空间开辟,是作为一种人文关怀的举措。主流话语将疼痛作为身体的展示,借以唤起同情。社会人群借由这些方式来运作权力,这是一种借由排除来进行压抑的语言。公厕中不健康的身体被作为不同的身体,遵循不同的如厕习惯,因此,我们认为这是为不同身体提供的特殊空间。身体在这一空间中被划分为两类,即“健康身体”与“非健康身体”。这对非健康身体既是一种尊重,也是对残疾、病痛的隐却,避免引起正常身体的恐惧。

那些疼痛的非健康身体通过这一新空间的开辟被迫进行裁决,被我们排除在“正常”的市民身体之外。这种身体政治的话语源头来自现代身体间的麻木与疏离导致的冷漠。同时,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一直延续到对于社会其他身体的区分。身体的连接尝试与身体政治的区分形成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现代身体的断裂在公共厕所这一空间中被侧面折射出来。一种人文关怀的意义在实际落地的过程中发生了反转。

(五)身体对空间感受的被重视——现代公厕是环境与技术融合的艺术

现在的城市公厕,在建筑规划时便力求做到与周边环境的协调一致,外形的建筑风格与该地理位置的整体风格完美融合。以福州花海公园为例,我们可以在南江滨西大道的主干道人行路旁,看见这样一座移动式公厕。它是用玻璃拼接而成,顶部是三角形的房顶,正面是用旅游宣传海报玻璃作为宣传栏。从远处望去就好似一座都市阳光花房一般。这与公厕后面的花海公园的生态景观形成呼应,同时,在公路主干道上也不至于显得突兀。

走进花海公园内部,在森林花海之中还点缀了9座公园公厕。它们分别以数字编号,外观风格又与公路边的公厕有所不同。用大理石砖铺砌的墙体,在色调上和周围的森林形成视觉的协调。掩映在树林中的“石头屋”,走进一看是一座现代化的公厕。顶部用新型的金属材料制成,坚固耐用;预留出的通风口,保证了公厕的空气畅通。

空间构造的艺术使人们对于公共厕所的印象产生转变,20世纪90年代以前的公厕,那种味道和视觉的刺激已经不复存在。人们如厕的卫生环境在不断改善,身体对公厕空间的感受逐渐得到重视。城市街道的公厕不再是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地方。

三、公厕空间对社会关系的改造

公共厕所作为一种空间实体,对于穿梭其中的身体间的社会互动关系产生了形塑的作用,因此,公共厕所也是一种媒介。它既连接了身体也对身体间的互动产生影响。随着公厕在空间构造、城市地理分布方面的历史变迁,导致作为城市设施的公共厕所自身媒介功能发生改变。

(一)社区公厕——另类的社交场所

在传统的社区公厕中,一个社区中少至几十人多至上百人都依赖于一座公共厕所。公共厕所作为基础设施,服务人口密度极大,因此,早晨、睡前上厕所经常需要排队。在无聊的等待过程中,邻里之间借此相互寒暄打发时间。人际交往也在这个空间中产生。有建筑师形容,当时的公厕空间成了集体生活的一个象征,以简约和功能主义作为设计主调。集体主义时代,个人淹没在社会集体之中,这在一种基于熟人社会的公厕使用中被体现出来。彼此之间的身体距离较近,连接紧密。这时候的公共厕所充当起了社交场所的功能。大家在如厕时会彼此交谈,无论是天下大事还是邻里趣闻。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虽然在我国目前还没有存在过,但是这种类似“社交沙龙”的厕所空间,却也是那个年代的一种独特的“公共领域”。

(二)作为区隔的隔板——公厕的社交功能消失

20世纪80年代隔板引入之后,彼此连接的身体被区隔了,让他们无法连接。以往的社交关系被打破,公厕作为另类社交场所的功能消失了(类似于火车的等级车厢)。对于权力话语来说,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也就荡然无存。

除了被孤立身体之外,一些边缘群体对于隐秘空间的再利用却开拓了公厕媒介功能的另一种可能。随着西方思潮的引入,被禁锢思想的解放,使得中国社会的同性恋群体也在社会角落开始活动,作为社会特殊群体在这一空间中的社交关系也被重新形塑。一是因为隔板引入带来的安全保密性,二是因为性别的单一性提供了极大的吸引力,所谓“钓直男”的戏码也在这个空间中发生。矛盾之处在于,隔板的引入也在某种程度上将连接的身体打断,权力再一次通过监视的技术对这个亚群体的生存空间进行监管和挤压。但是,边缘人群对于城市公厕的空间改造与再利用突破了原先空间设计者的构想,他们也在这一空间中运用自己的方式破坏重组着空间的构造与互动关系。他们在隔板上以开洞的方式打通彼此隔绝的空间,寻求一种身体和视线的连接。

对于公共厕所的历史变迁,它背后所涉及的社会历史、文化观念、技术发展等层面丰富而多维。无论是集体主义向个人主义的转变,还是不同身体之间的冲突被激化、知觉的冷漠产生,平常不被察觉的社会问题亦无所遁形。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作为城市设施的公共厕所也是一种媒介,无论是内部空间构造、设施引入、公厕移动性产生、数字信息技术介入、自身角色功能转换等,公共厕所自身也成了媒介的手段,影响了城市身体的连结与交往互动的再形塑。早期的旱厕一般是在农村、社区里面,人们之间彼此熟识。现在的公厕,一般都是陌生人的集聚。同时,随着物质条件进步,家庭内部拥有了独立的卫生设备,个人在社区公厕的退场,体现了从熟人社会到陌生人社会的转变。以前的公厕是以熟人为关系网络的社交中心,现在的公厕则成了陌生人的集散地。

四、公厕空间改造中粪便的“被隐匿”

公厕在每个时代的不同阶段都扮演着不同的历史角色,对作为人身体的一种延续——粪便的态度,人们经历了由利用到恐惧的转变。对粪便的历史角色转变过程作考察,我们会发现这与时代背景、文化观念存在密切联系。主流话语利用公厕空间的构造改变着人们对于排泄物的认知与态度。

(一)农耕文化下的一种生产原料

对于粪便的历史角色的谈论需要我们回到传统社区公厕的内部空间构造上去。20世纪80年代前的公厕几乎是旱厕,当走进那个年代社区公共厕所的内部,我们会看到这样的景象:用砖头砌起来的墙面,有些会在表面涂上水泥。在厕所地面下方是用人工挖凿而出的一个巨大蓄粪池。蓄粪池与男女公厕共通。在蓄粪池之上是一排连续的没有任何阻隔的蹲厕坑位,蓄粪池利用斜坡的物理重力原理使粪便直接通过坑道落入蓄粪池内。我们会提出疑问,为什么当时的公厕会在地下修建巨大的蓄粪池,把排泄物搜集起来而不将粪便直接排入下水道清理掉?

1.带有原罪的粪便成为生产原料

对于古罗马时期的文化观念来说,人类粪便作为人类身体的一部分延续,带着人的身体的邪恶和原罪。对于身体的理解延伸到了对于人体排泄物本身。就像法国学者拉波特在《屎的历史》中提到的一句话“金钱没有铜臭味”。罗马皇帝韦斯巴乡对尿征税,他的儿子提图斯有异议,皇帝将税金拿去让他闻,问可有臭味,提图斯答曰没有,但却说其来处无可否认。金钱进了国家的金库,便洗去铜臭。

纯洁的权力可以洗净金钱的恶臭。罗马时代,商人、妓女等职业的人双手沾满污秽,从哪里犯错就从哪里付出代价。对于他们的粪便,人们将对其收税。只有上缴税金才能洗清自己以及排泄出的粪便的罪恶。发出臭味的金子将在纯洁权力的场所(此处指罗马帝国)得到净化。这是意义与感官的结合。

将这一观点放在我国传统社会同样成立。那时认为连续不断地耕种会导致土壤的营养流失,无机化肥还没有产生,得施以有机肥料。因此,我们往往能看到在清晨时分,拉粪车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把各个社区公厕的粪便运送至郊外农村的情景。粪便的暴露和搜集利用是基于经济因素的考量,那时的粪便获得了自身的经济价值,因此,粪便不再是肮脏恶臭的污物。粪便的角色在此处由人体带有原罪的排泄物转变为一种经济生产原料。

2.作为城乡二元对立关系的区分语言

传统公共厕所的功能是生产型的,它将城市里市民的粪便“生产”出来并转移服务于农业。这对城市来说是清洁排泄物的绝好去处。对于城市来说是污物的粪便被作为生产性原料流通至农村地区。然后,农民运用这些粪便生产出食物并用土地税收的方式回流至城市。粪便在此转化为金钱,金钱与粪便具有同一性。但是,城乡二元对立的关系也在这一过程中体现出来。在城乡的关系上,粪便的经济角色也是一种区分的语言。富人与穷人、城市人与农村人,这种关系的区分是基于对粪便的态度与行为的体现。

3.处于造物等级阶梯的最顶端——人类粪便

对于粪便的处理来自传统农业文明耕作观念的影响。将人的粪便作为农村地区的肥料,这一传统做法在历史长河中不断被重新利用,但是我们往往忽略并遗忘了曾经相同的做法,认为现时代的做法是新创的。文明的暧昧属性决定了文明可以在不同时代复现。人类对于粪便的经验也是复现的。拉波特甚至指出将粪便放在社会意义上来看待,历史中的人类中心论便凸显了出来,把粪便作为属于自己的东西来喜爱。粪便也是高居在造物等级阶梯的最顶端(6)多米尼克·拉波特:《屎的历史》,周莽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4页。。人们提出问题的同时重视在其中重复这一种激进的人类中心论,甚至达到了双重矛盾,“俗世的剩余物”轮番或同时被看作斥责和羞辱的对象,或者被看作“值得张扬的东西”。

(二)现代主流话语中应被隐匿并清除的一种城市污染物

随着农药和无机化肥的研发与大规模使用,以往对于粪便作为农业肥料的需求被取代了。因此,对于粪便的处理不再是由城市向郊外农村的转移。蓄粪池失去了它的作用。如何处理一座城市每天产生的大量粪便,成为城市管理中令人头疼的问题。

1.由“暴露”到被“隐匿”

20世纪70年代,中国爱卫会组织开展“两管五改”活动,清理整治环境,建厕所、管粪便、除四害,突出对人畜粪便的管理。如今,我们对排泄物的政策反映的是关于一种压抑进程的缓慢确立。该政策体现了对粪便的一种驯化,将其客体化,使其处在正确的位置上。同时,一个纯洁语言的运动也开始了。国家作为公权力,成为纯洁的化身。“文明进步”、“环境卫生”之类的主流话语将粪便的角色由生产原料变为一文不值的城市空间污染物,粪便成了一种谈论的禁忌。

这一进程的启动,使国家公权力逐渐将粪便打入私领域,城市与郊区农业生产的联系被剪断。拉波特在词源上对于“厕所”一词进行追溯,指出16世纪的法国权力话语欲通过一种话语的建构,将厕所空间的私与公对立起来,将粪便私人化、自己的粪便自己处理。现代家庭厕所的建立,使被打入私领域的粪便进一步被个体化,归属其主人。这一进程对应的正是现代社会的个体意识。“对于污物的政策继而在主体与自己身体的关系中印上某种东西 ”。对于粪便的私人化处理,导致了主体与自己身体关系的变化,它或者正预示着笛卡尔式的关于自我的意识形态。这也符合现今趋势——个人主义思想的兴盛。

同时,随着现代对于视觉的重视,其他身体感官逐渐让步。孔狄亚克说,在人的感官中,嗅觉是最后一位,因此,视觉比味觉更重要,体现在现今社会便是城市的视觉感官比味觉感官更重要。粪便以脱离感官为标志,代表了健康、洁净。粪便恶臭与疾病联系起来。美好的东西没有气味,对于粪便的态度转向“隐匿”。以往的蓄粪池中排泄物的暴露,是城市空间不洁的表现,得让粪便隐匿起来。对于如何让这些污物在私领域中得到隐藏与消失,成为现代公厕空间构造的一个技术性问题。现代城市公共厕所的地下空间构造开始由开放暴露的蓄粪池往下水排放管道系统发展。

2.循环移动使粪便变得“清洁”

1628年,英国生理学家和胚胎学家威廉·哈维发表了《心血运动论》,开始改变人们对于身体与城市空间的看法。哈维发现血液循环的规律,并指出身体内血液的流动可以将体内的废物和有害物质排出身体。就像人需要呼吸空气一样。哈维的发现同样改变了人们对都市环境方面的看法与规划。身体在城市中快速循环移动的现象被凸显出来。继续哈维的这一影响,在城市道路的设计上,城市规划师希望道路作为城市的“动脉”与“静脉”将人与车辆快速移动至目的地,能否快速移动成了道路设计的主要考虑因素(7)理查德·桑内特:《肉体与石头——西方文明中的身体与城市》,黄煜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第429页。。公路上身体的移动与厕所之中粪便和尿液的流动性质相同。静止则代表腐坏。因此,怎样使粪便被迅速地清除移走,在空间构造上体现为将粪便排入城市的下水排放系统再流动至污物处理系统,在城市的地下进行自我的循环与清理。城市空间由此获得了洁净。

五、结 语

对于公共厕所的历史变迁,它背后所涉及的社会历史、文化观念、技术发展等层面丰富而多维。现在的公厕成了陌生人的集散地。异质化身体在这一空间中相遇,从公厕中独立空间的开辟,避免陌生人的尴尬和交谈,异质化的身体需要自身的私密空间,这符合现代城市的社会互动特征。但空间的隐匿也为潜在的危险(比如犯罪等)提供了生存的缝隙。《铁道之旅》中谈及的1860年发生在火车包厢中的法国普安索谋杀案、1864年英格兰布里格斯谋杀案都引起了公众对于隔绝空间的恐惧情绪。对于邻近未知空间内部的恐惧也存在于公共厕所的隔间之中,对于隔壁那一未知空间、犯罪可能渗透进去的设备产生的恐惧,作为一种安全感的缺失,对恐惧的想象如幽灵一般在如厕者内心挥之不去。身体之间的感知由以往的连接转变为了陌生麻木与互相猜疑。监视便获得了名正言顺的理由,采取或明或暗的方式“保障”使用者的安全。权利的眼睛时刻睁开着。

除了公厕的空间构造造成身体在该空间内的社会互动转变之外,公厕的社会角色也在随着时代而变化。在新中国成立以后至改革开放之前的这段时间,国家的社会物资发展水平极为有限,每家每户独立厕所的条件还无法满足大部分人的需求。因此,城镇公共厕所作为一个社区的基础生活设施分布在各社区楼层的尽头,或是紧靠民房专门修筑独栋公厕;到了20世纪90年代,社会市场经济体制得到确立。物资经济条件进一步发展,使大部分家庭拥有了独立卫浴的条件。社区公厕开始退出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是移动公厕在城市高人流量地区的登场。它们的地理分布逻辑是依据城市人流量来考量的。因此,此时的移动公厕往往作为城市如厕压力的一种缓解性的配套功能空间;将公共厕所放在体现一个城市文明宜居的高度来看待,是现代公厕观念的一次巨大飞跃。因此,为满足人口增加的需求,如今城市公厕越建越多。不仅造型美观,与周边的环境形成整体互动,而且功能实用,这从很多新技术细节中体现出来。公共厕所开始成为一座城市的形象名片。因此,公厕角色也由城市生活基础设施实现了向城市形象展示等全方位角色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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