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生
子夜时分。
夜凉如水。
一条黑影从昏暗的街灯下匆匆走过。
高高竖起的大衣衣领遮去了他的面目,唯有他那警觉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冰一般冷的光。
他走过了一幢刚刚竣工连脚手架还未来得及拆去的多层建筑,警觉地回头观察了下身后,随即走进了那幢多层建筑黑洞洞的大门。
须臾,三楼的一个房间中亮起了微弱的灯光。此刻,他面对着的是一高一矮把帽檐压得很低的两个人。
高个子冷冷地道:“货带来了吗?”
他一言不发地将手从大衣袋里抽了出来,递过去一包粉状模样的东西。
矮个子伸手接过,很职业地划开一个小口子,用指甲挑起一星点儿送入口中,品味了一会,向高个子点点头:“大哥,是真家伙!”
高个子默默地向他凝视了一眼,慢慢地朝他递过来一厚叠百元大钞。
他接了过来,数也不数地往口袋中一塞:“好,咱们银货两讫,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房门猛地被人一脚踢开!
随着几道眩目的电筒光柱,顿时响起了一片威严的喝令:“我们是警察,谁都不许动!”
背对着房门的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脚下一动,竟是不要命地朝着那尚未安上玻璃的窗外扑去!
当一声枪响划破了静夜的时候,他已顺着脚手架滑到了地面。
可惜,就在这时一个硬邦邦的家伙顶在了他的腰间:“老实一点,把手举起来!”
他缓缓地举起了两支手臂。就在对方以为大功告成的瞬间,他冷不丁神速地一沉右肘撞飞了那顶在腰间的手枪,正待转身与对方打交手仗时,不料对方也身手不凡,双手疾速地搭上了自己的双肩,一个铁硬的膝头已恶狠狠地撞上了自己的尾椎骨!
他如一摊烂泥般地软绵绵倒了下去。
这时,也只有这时,他才与自己的对手打了个照面。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你好厉害,刑警队长……”
刑警队长朗声一笑:“告诉你一句老实话,你玩不过刑警!”
一句话落地,明亮的灯光霎时将现场照耀得如同白昼,远远地,话筒里传来了导演的声音:“0K!过了!今夜的戏就拍到这儿,收工!”
拍摄现场顿时热闹起来了,剧务灯光道具服装开始打扫战场。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吃宵夜啦!”于是剧务点名唱卯地给每一个在场的演职员分发两听罐头三只苹果。
副导演走了过来,在“刑警队长”的肩上擂了一拳:“常子岷,你刚才那两下子打击可真有点职业杀手的味道,是从哪儿学的?直把咱们的导演和在场的武打设计看得一愣一愣的……”
常子岷呵呵一笑,没接他的话茬儿,可心里却像雪样明亮,自己在这个《子夜惊魂》电视剧剧组中的地位绝对举足轻重。
这倒不仅仅因为自己是炙手可热的红遍大江南北的名演员,也不仅仅是在这部剧中担纲男主角,关键在于那位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导过一回电视剧的小导演,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筹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拍摄资金决心过一把导演的瘾,但偏偏揽到怀里的是一个破绽百出惨不忍睹的烂剧本!按理说,他完全可以不加盟这个剧组,屁股后面等着自己签约的影视合同简直多如牛毛,并且价码全都不菲。
可是,谁让自己和那个在剧中出演男二号“贩毒客”的李海波是戏剧学院的同窗好友呢,他一个电话便让自己绝了退路。他说,这么多年来自个儿一直在三流角色中打滚,缺的不是演技和才气,而是要命的机遇。现在有一位哥们筹到了钱既是制片人老板又是导演,而且点名要常子岷这位浑身上下充满了阳刚之气的猛男出任主演,于公于私他李海波都应该义不容辞地挑起“力邀”的这副担子,说白了,为的就是想沾沾常子岷的一点灵光宝气。
常子岷不能不佩服这位昔年同窗,虽然暂时在荧屏银幕上还没能放光显灵,但那嘴巴上的真功夫足以跻身一流高手的行列了。在谈妥了每一集的价位之后,常子岷从H市登机飞到了S市的外景地。
可萬万没料到的是,那个不怎么样的剧本居然破烂到了不忍卒读的境地!
人物性格如雾里看花,故事情节如白开水一杯平平淡淡,这叫什么惊险连续剧!他浪费了足足一天的时间给那位制片人兼小导演上了一场“什么叫惊险剧”的课。就在那小导演听得眼珠子朝天直扑腾的时候,他以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说出了一番深思熟虑的话语:要么按原剧本投拍,自己撤退,当然那预支的稿酬按合同规定也不再退还;要么另找一位“快枪手”编剧,按自己的这么个思路重新操练一遍剧本……
话没说完,小导演已叫了起来:这这这……上哪去找“快枪手”?
常子岷笑了:“只要价码到位,我给你找人,绝对是武林高手!”
一切都很快谈拢了。
三个小时以后,剧组里又多了一位“随军”编剧,跟着摄制组一个景点一个景点地奔波,同时剧本也一页一页地顺着常子岷的思路飞速地码了出来。最重要的是,剧组上上下下全都认为这重新操练的剧本比原剧本挺刮多了。比如刚才拍摄的那一场夜戏,原本是大白天破案,但现在改在了“子夜时分”,与案发时间重叠在了一起,不仅可以令人玩味,而且增强了可看性,月黑风高夜,原本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观众的心一定也会随之悬了起来……
常子岷就是带着这样良好的自我感觉登上了摄制组前往住宿宾馆的包车。
一踏进宾馆的门,便有一个穿着便衣的年青人迎着常子岷走了过来:“请问,你是常子岷同志吗?我是H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吴俊……”
常子岷一愣。
刑警队的?可别是要介绍自己去刑警队下生活吧?
正这么胡思乱想一气时,只听吴俊又道:“我们有些事,想和你个别交谈一下……”
顺着吴俊的手臂指向处,方才发觉宾馆大堂一隅的沙发上还坐着另外一个同样身着便服的中年人。
走到近前,吴俊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刑警队长何思慕同志。”
刑警队长?
常子岷不敢相信地直勾勾望着面前的这一位。
他简直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包括一切影视中所塑造的“刑警队长”的形象压根是两码事,若是在大街上遇见,一准以为迎面而来的是个“大农民”,甚至,连他的那一副神态都酷肖农民兄弟。
“大农民”开口了,平平常常的语调活像是拉家常话,几乎无从感觉说话人的身份:“很高兴认识你,你在电视剧中扮演了一位和我一样的同行……刚才我翻了一下剧本,似乎是一件发生在子夜时分的谋杀案,女主人被杀了,和她正在闹离婚的丈夫有不在现场的足够证据,可是你这位神通广大的刑警队长最后却找出了丈夫谋杀妻子的确凿证据,动机是妻子偶然间发现了丈夫竟是个贩毒客……这故事很精彩,也很好看……”
“大农民”注意地看了他一眼:“再好看的故事也仅仅是在电视剧中发生,如果果真发生在生活中,那就一定不会那么好看了……”
“大农民”的目光有点让常子岷心惊肉跳,似乎锐利得像一把手术刀。
这时候,他才隐隐感到了对方身上散发着那么一絲刑警的职业味。
“我们专程赶来S市,想告诉你的是……希望你能冷静一些,平静一些……你在H市的家里出了一点事,这事……也是发生在子夜时分……”
什么?常子岷吃惊地张大了嘴,老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子夜时分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快告诉我!
好久好久,才听到“大农民”的声音传了过来,不知为什么仿佛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你也别太难过,要节哀……这事就是,和你们正在拍摄的电视剧一开场就发生的案件一样……”
什么!我的妻子……被谋杀了?
常子岷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向后一仰,软软地栽倒了下去。
李海波扮演的“贩毒客”在听到刑警向他通报妻子被杀害的消息时,也是这般软软地栽倒了下去……
这也是常子岷设计的一场戏,因为他认为一个狡诈的罪犯势必是一个十分善于伪装自己的人,哪怕他刚刚亲手杀死了妻子,也一定会在别人面前出演一场痛不欲生的活剧,这是符合犯罪学原理的。
现在,常子岷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贩毒客”设计的这场戏了。因为剧中的“刑警队长”正是从这儿萌发了对“贩毒客”的怀疑。
试想,一个一米八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怎么会在一个可怕的噩耗面前被打击得软瘫在地?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死者一定是他最亲近最恩爱的人。问题出来了,天晓得,他在出发来S市的前一天晚上恰恰与妻子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起码,惊动了左邻右舍。
事情的起因其实根本不足与外人道。
前一阵子股市行情触底反弹,一向不玩股票的他一时心血来潮,瞒着妻子从银行里取了十万元下海试试水,买的是行家看好的X股票。岂料他上午买,下午就跌停板,接连几天有如拉肚子般地一个劲儿狂泻!正在他大叫“晦气”之时,一直痛恨投机冒险且敛财如命的妻子发觉了他私自挪用“家产”的行为,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按当日股票行情一算,那十万元本钱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般成了区区五千元,这还了得,当即向他大吵大闹最后还来了个大嚎大哭。
平心而论,他还是爱妻子的,他忘不了当年成名是妻子找了她那当导演的舅舅才使自己一步步走上了影视之路的,也是舅舅的几位导演朋友扶持自己一步步走红的。所以尽管他也有过几次刻骨铭心的“艳遇”,但终究没有别妻而去。
可是那一晚,心情原本不好的他又如何能忍受得了她喋喋不休的数落和声泪俱下的指责?火气一大嗓门儿也就大了,结果上演了一场两败俱伤的窝里斗。后来,幸亏偶尔来串门的开裆裤朋友阿海劝了架……
坐在从S市往H市的飞机座位上,当“大农民”刑警队长有意无意地问起了案发那天他的活动时间和地点时,他的心里忽然“别”地一跳。
他明白对方不仅将自己初闻噩耗时一头栽下地去的那一幕牢牢记在了心间,而且一定还调查到了来拍戏前的那一个晚上他与妻子极不和谐的大吵大闹。换句话说,在“大农民”的眼里,自己可能已经成为了“贩毒客”一样的角色。更何况,他刚刚读过《子夜惊魂》的剧本,生活和电视剧真是何其相似的一对孪生兄弟呵!
这时候,只有这时候,他才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当初让编剧将剧本改成了目前这个模样是何等的荒唐可笑!
“大农民”见他半晌不语,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这一回,他可有些按捺不住了:“你是不是把我也当成了嫌疑犯?有话就明说吧!”
看得出“大农民”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对这充满火药味的话语只是淡淡一笑:“对不起,我知道你的心情很难过……不过,有些程序还是得照章办事,我们也没有办法,总之,是为了尽快破案……我想,你这个当过刑警队长的也会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
常子岷扭过头去望着舷窗外,一言不发。
这时,飞机开始抖动起来,呼啸着降落到浦东国际机场的跑道上了……
常子岷回到了H市的家里。
他知道,电视剧组的摄制工作将因他的暂时离去而陷于停顿了。他更知道,生活中真实的一幕开场了。
但是他却无法知道,这生活的剧将向何处去,这可不是可以任凭他胡编乱造的呵。
他进了门,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下了,点起了一支烟。
他的视线缓缓地飘过了客厅和居室,凶杀案就发生在他们的卧室里。
无法想象,在那令人惊栗的子夜时分,这不大的空间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大农民”和他的刑警队员们也只能向自己含糊不清地说了个大概,不逮住凶手是永远无法说得清案发时的具体细节的。但在他的心底却另外有结,那就是他也挂在了刑警们警觉的视网线上,一如电视剧中的情节一样。
一想到这一些,他便恍如芒刺在背。
刚才“大农民”让他清点失窃财物时,大家都明显地意识到了凶犯是冲着那些“家产”来的,而他,偏偏阴差阳错地在去外景地前又与妻子为了“家产”大闹了一场。
这真有点像老鼠跌进了米缸里,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有人叩门。
来者又是“大农民”刑警队长何思慕。
何思慕先是将他视作被害人家属进行了亲切的抚慰,继之又将他当成并非嫌疑人的嫌疑人再次请他谈谈案发当日的活动时刻表。并且再三声明,这是请求他配合协助公安部门破案。
何思慕用的全是暖如三春的语调。
柔柔的,软软的。
常子岷有些感动。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那天在S市拍摄景地的活动说了一遍,从上午七点钟出现场到夜晚二十三点四十分收工回宾馆,一五一十赛如竹筒倒豆子,而且全都有目击证人。
是的,这中间自己确实有三个多小时不在拍摄现场,颇有些“去向不明”的嫌疑——这也就是前一回在飞机上不肯说不想说的原因,越说就越说不清楚,反而会越描越黑。
今天又为什么想说了呢?
一句话,想通了——越是怕招惹别人怀疑自己,往往就会招惹更大的疑点。那三个多小时全花费在了与一个女孩的幽会上。
可是千万别扩充你的想象力,既没热吻更没上床,没一个刺激镜头,有的只是冰清玉洁的感觉。
三个多小时,全泡在了一家幽静的咖啡馆里,喝着有着淡淡苦涩味儿的咖啡。
因为这女孩是自己的一个忠实的追星族,凡常子岷演绎过的影视故事,她一部不拉地全看到位了,难能可贵的是她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并且还写了长长的信函寄来。这回自己到S市拍戏,也不知她从哪儿得到的讯息,反正自己前脚住进宾馆,她后脚就追来了电话,一个劲儿恳求能见上一面。
对这樣热情虔诚的观众,只怕任何大明星也无法拒绝,起码自己就做不到。
当然也有些害怕,一旦被新闻媒介闻到了味儿,一曝光就全走样了,不给你炒成一条桃色新闻才真是活见大头鬼呢!
是呵,在不少人世俗的眼里,哪有不吃腥的猫儿?男明星嘛,更似乎人人都是拈花惹草的大公猫!
何思慕淡淡地笑了,依旧静静地进行着笔录。
良久,他才停下了笔,说你能不能谈谈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呢?当然,如果你不愿意谈,那么也不勉强,因为毕竟你的妻子刚刚走……
常子岷沉吟了一会,开始缓缓谈起了他和妻子相识相知相思相守的爱情季节,当然,他也毫不掩饰地谈到了那一场罕有的争吵风暴……
何思慕默默地听完了,半晌才伸过手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谢谢你的坦诚相告!”
常子岷的鼻子一阵发酸,妻子的倩影一下子又浮现在自己的眼前,并且久久地拂之不去,他禁不住抽泣起来,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儿悄悄划过了脸颊。
何思慕一言不发,只是脸色渐渐显得有些发青,许久才嘶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不逮住凶手就是我们公安人员的失职!”
常子岷愣了一下,他隐隐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何思慕告辞了。
临走前,他让常子岷回忆一下,将平常与他们夫妇俩有来往的亲戚朋友的姓名住址都写给他,无论是本市的还是外地的,他都要。
常子岷微微有些发呆。
何思慕,你这样做是不是牵涉面也太大了?你几乎是要我开列黑名单哪!
何思慕慢慢地朝他回过头来。
让常子岷大吃一惊的是那张一向和蔼可亲的脸上这一回居然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了,充满颜面的只是一种可怕的严肃:“同志,为了人民生命财产的安全,我只能这样做!惨案发生在你这样的知名人士的家中,我是向市局领导立了限期破案的军令状的呵,请你务必配合我们工作!”
常子岷浑身微微一颤。
他分明感到了一种震慑力扑面而至。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惊讶地发觉何思慕的神情忽然和他佩戴的警徽融为了一色……????
客厅里的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全是亲朋好友打来的电话。
全是一样的语气一样的格调。
刑警找上了他们。不但要他们详细提供案发当日的活动和证人,而且连他们将近成年或已成年的子女也必须提供同样的情况,最让人想不通的是还要伸出双手涂上黑黑的油在一种说不出味儿的纸上按下十个指头的指纹——这岂不是人人都成了犯罪嫌疑犯了吗!常子岷呵常子岷,难道和你交往也成了一种罪过?
常子岷只能啼笑皆非地回答,并且竭力模仿着学习着何思慕那绝对亲切的口吻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求你配合公安部门破案,谢谢了!
当常子岷精疲力竭地往沙发上倒下去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叩门声。
常子岷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天哪,可千万别是哪一位亲朋好友雄赳赳地打上门来了!
他硬着头皮起身打开了门,却是何思慕走了进来。
天晓得,刹那间他忽然和何思慕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亲近感。只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何思慕的双眼布满了血丝。
何思慕却笑呵呵地在沙发上坐下了:“有一个问题,我想考考你这位电视剧中的刑警队长,你知道为什么常常有些罪犯就在我们的身边,却偏偏破不了案呢?”
常子岷专注地思索了一会,才像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一般地答道:“我想,大概是他引不起刑侦人员的注意,平常普通得没有进入刑警的视线……”
“合格!”何思慕兴奋得一拍巴掌:“发生在子夜时分的这个案件,据我们现场勘察和分析,表明这是一件十分熟悉被害人家庭情况的恶性案件,作案者基本上是一个熟人,但是我们像篦头发似地对你所提供的亲朋好友滤了一遍,偏偏没有发现罪犯,这就说明很可能是一个被你疏漏了的没有提供姓名的十分亲近的人……”
常子岷的头脑中“轰”地一声像要被炸开了:“什么?你还要我继续提供那可诅咒的名单?你知不知道今天我一共接到了亲朋好友怨声载道的多少电话?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成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了!”
何思慕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苦笑了一声,用双眼冷冷逼视着他:“你到底得罪了多少朋友,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到。但有些情况你却可能永远想象不到,你不会知道我们刑警队员跑了多少里路,走访了几千户居民,排隊摸查了多少嫌疑人……甚至现在,在我和你谈话的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奔赴外省市调查的刑警队员正在返回H市的途中……”
常子岷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他不知道,他也没能想象到。
在一般的侦破惊险影视剧中,早已淘汰了这种平淡无奇的排队摸底侦破法,没观众,而追车枪战格斗厮杀才是票房的砝码!有什么办法,生活常常是原生态的。
何思慕在重重地叹息:“原以为我们都是刑警队长,虽然我在生活里,你在电视剧里,但起码会有一些共同的语言吧?谁知道你竟这样令人失望……”
常子岷也叹了一口气,抓起笔默默地又写下了两个人的姓名。其中一个很无奈地是阿海。
他知道,如果他们俩也不是杀人凶手的话,那么他和他们之间的友谊也算是“穷途末路”了。连光屁股时代的好朋友也列上了黑名单,哪里还有半点“友谊”的情份!
何思慕看了一眼那两个姓名,仿佛像怕触疼了常子岷伤口似地轻轻问,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常子岷默哀似地点了一下头。
何思慕沉默了好一会,说好像有一位作家写过这样一句话:最信赖的朋友往往是最可怕的敌人。但愿他这一次没有说对。
常子岷的嘴唇微微蠕动了一下:他们,不可能的……
何思慕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忽然回了一下头,说,我的“刑警队长”,有时候最不可能的恰恰是最可能的,这就是“盲点”!
常子岷摇着头,一直到何思慕的背影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仍犹自在轻轻摇头,眼中噙满了泪。
他已经听不见了,客厅里的电话铃一直在嘶叫着……
剧组已经来了无数电话催常子岷速归。制片人快承受不了庞大的剧组演职员工每天的日常开支了,他的预算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可是常子岷暂时顾不上归队了。因为逮捕令己经签发。???????????
凶手是不是他最后提供的那两个姓名中的一个?
何思慕神秘地笑笑不作回答,只是一个劲儿地催他快上警车。
在他再三的请求下,何思慕获得了批准,带领电视剧中的刑警队长去体验一回生活。
车近城乡结合部。
常子岷的热血止不住地沸腾,斗志止不住地高昂,他要目睹一场激烈的格斗凶猛的厮杀,一如电视剧《子夜惊魂》的尾声一样精彩!
可是,他失望了。
没有格斗没有厮杀更没有枪声。
刑警们冲进了一幢别墅式的花园小洋房。
仅三分二十四秒,便将一个耷拉着脑袋并且怕羞似地以戴着手铐的双手遮挡着脸的家伙押了出来。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破案了?常子岷满腹疑窦地问。
绝对没有你的那部电视剧中所展示的高潮戏那样惊心动魄。何思慕以平平淡淡的语调作了回答。
不过,常子岷终于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
当那罪犯被押上警车的时候,遮挡着脸部的双手垂落下来扶了一下车门——就在这时,常子岷认出了他!
这罪犯不是别人,恰恰是常子岷一向自以为知根知底而且从穿开裆裤时代就在一起玩耍的好伙伴铁哥们的阿海!
据他所知,这阿海是一家国贸公司的堂堂总经理,他怎么会……
常子岷跌坐在座位上,眼睁睁地看着押解罪犯的警车呼啸而去,忽然间他放声大哭了起来……
案情已经水落石出。
阿海原本是个挺不错的改革者,白手起家将一个国贸公司搞得红红火火。可是随着公司利润的步步上升,他的物欲也在日益膨胀,到后来干脆挪用公款三千万在市区边缘购置了一幢小洋房,供他和情妇享用。不料前些时日有关部门来审计账目了,眼看纸就要包不住火了!
万般无奈之际,他想到了儿时的伙伴常子岷。
据说现在影视明星的钱袋天天涨潮,更何况常子岷这位已然走红的大牌明星呢,并且,彼此间你来我往交情也属非浅,向他去借个几百万千把万的应该是小菜一碟。
又有谁知道,阿海赶到常子岷家门口的时候,正遇上常子岷夫妇在闹地震,那惊天动地的大吵大闹让门外的阿海听了个一清二楚,同时也把他来借款的念头驱赶了个一干二净。
为了区区十万元人民币,常子岷的老婆都能将常子岷骂了个狗血喷头,那借几百万元岂不更是用飞机去追蚊子——连影子都没有的事吗!
这么一想,阿海不觉大为心灰意冷,但他还得进门去好言好语地劝架。
不过,他在劝架的同时也听清了另一件事:常子岷明天便要飞S市去拍戏了。
这一情报不觉煽起了阿海心头的邪恶之火,与其坐以待毙被查出贪污挪用公款,不如铤而走险冒死一搏呢?
于是就在那个子夜时分,堂堂的总经理成了鼓上蚤时迁潜入了常子岷的家中行窃。万万没料到惊醒了常子岷的妻子,并且认出了盗贼竟是阿海,阿海见事情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拔出了行凶的刀子,于是惨案便发生了……
常子岷默默地听着这一切,很久很久才喃喃地道出一句:“他怎么会把黑手伸到我的头上来,又怎么拔得出那一把杀人刀……我们,毕竟曾经是赤膊兄弟呵!”
“狗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在商品大潮中变异了的人呢?”
何思慕用一句“大农民”的话语作了一针见血的归纳。
飞机起飞了。
常子岷坐在紧挨着舷窗的座位上,一脸的沉思。
临上飞机前,他拨通了剧组的电话,知道了在他离开的这几天里,已经把其他演员的戏全拍完了,剩下的就尽是他这位“刑警队长”的戏了。而且,“随军”编剧的活儿也干完了,正吵吵嚷嚷要早日离开S市,但制片人兼导演不让他走,说一定得待到常子岷回来验收完剧本再说。
听到这儿,常子岷连忙对着话筒大声地喊道:对,千万别让他走,我还有新的想法要他写到剧本里去……
是的,他确确实实有许许多多新的想法。
在与何思慕和他的刑警队员们接触的这短暂的几天中,自己顿悟到了不少生活的真谛。刑警队员们其实都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寻常人,何思慕,既没有大侦探福尔摩斯的那一柄大烟斗,也没有硬汉斯瓦辛格那一块块隆起的肌肉,他所拥有的仅是一副貌不驚人的“大农民”式的憨厚模样,据说他果真是来自农村,参军后转业到了公安战线的。
但就是千千万万这样其貌不扬的人,组成了共和国警徽上那神奇而优秀的剑与盾!
惊险刺激只不过是外壳,真正的内核依然应该归于平淡。
艺术呵,总是这样常常与生活错位。
常子岷的唇边慢慢浮起了一丝苦笑。但是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对《子夜惊魂》再动一次手术。
他的目光幽幽地飘出了飞机舷窗。
一大团一大团迷茫的白云正蜂拥着飞掠而来……
(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