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
初秋,借由发改委勘探项目,让我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昆仑山深处行走。从界山达坂到克里雅山口,再到火山口地带,这条路长约400公里,连接和田和阿里。行走在高处,最高脚踩海拔5700米,心也放飞到一个高度。
过了龙木错后,藏羚羊、黄尾羊不断出现。从松西下来,我们穿行于藏北无人区,在离克里雅山口九十公里处的邦达错歇息。荒原上,黄草,盐碱地,四围高山静立。天湛蓝,云,远近高低,白白的,似乎静止。一束光穿过近处的云,落入高原的湖里,激起光气一体。我走到湖边,捧喝湖水。远处,一群藏羚羊在饮水嬉游,还有野驴和牦牛游走。不时群鸟飞起,灰颈鹤肆意逍遥,一派祥和景象,与高原的寂寥和天空的宁静形成对比。我写到:
仿佛,隔绝的样子。
天怎么样,世界如何。
从藏北向克里雅山口行进,
昆仑深处,大地不言。
循着现有的车辙,在河谷之间,呈之字形走了一层又一层。昆仑深处层层叠叠的山,不断绕行过一个个山口,才能行深一步。只有过了山口才能向昆仑深处,向既定目标移动。藏北高原没有多少起伏,在河床里行走,河床坚硬,多是石块。终于在河谷拐弯处,看到前来迎接的于田皮卡和越野车,顿时,在这转角的平地,一派热闹。他们带来了帐篷和羊肉,沿路做了标识,有胜利会师的感觉。心想回程不远,穿越克里雅山口,寻路老新藏线在即。前面300米处的山被雪覆盖,下面露出了冰川。我缓步趋前,目视良久,用手接触,心中一阵感动。向导艾尔肯说不走了,在此搭篷扎营,明天一早走。可组织者主张快速回程。显然,大家对这个区域还不是很熟悉,低估了回程的艰难。
过了克里雅山口,已是晚上8点多。艾尔肯在前面带路,到了一处插红旗的地方,河对岸的人示意绕道行走,河道很深。这时,我看司机有点忙乱,在前方绕行的三辆车都顺利到了对岸。他没有寻找到石头路,车被淤泥陷住,只好用绞带,从后面拉拽。一阵阵嘎嘎声响,司机倒档打得很吃力,拉出来后并发力冲过了河。不出10公里,车子又不动了。河底满是大石块,车没档,我们把前导车叫回。艾尔肯修了一番,勉强走了几公里,爬坡根本不可能。我焦急地说,只有弃车。我们把三辆车重新组合一下,艾尔肯带着大家走。他嘴里一直说,这样要出事的,并痛苦呻吟、叹息,说从来没有这样过……
路,特别艰难。无论怎么颠簸,我抓紧扶手,不敢有半点睡意。想想,这是自己的选择,从浮华的内地来到这荒漠高原,这是冥冥中的力量。这一带海拔5000米以上,上了红土达坂后,高度在5700米,艾尔肯不肯再前行。他呻吟加重,不时喊阿迪力,那是他儿子,声嘶力竭。我坐在艾尔肯身旁,紧紧抓住把手,作最坏打算。艾尔肯说:不行了,不行了……他爬上达坂后,看到儿子未跟上,复又返回,指导和帮助他儿子从卡住的地方爬了上来。在顶部,艾尔肯疲乏至极,恐惧至极。勉强下行了 200米左右,艾尔肯父子不肯再走。下坡时,我看到他迷糊,车变得随意,心中的恐惧加剧,想怕要出大事,发改委专家、地区领导、县里同志一股脑没了;又想,这么高海拔休息会有后遗症,可能一睡不醒,恐惧和难受弥漫心头。我不断跟他说话,喊他,免得他睡去。我的喘息也加剧起来,头开始疼痛。艾尔肯痛苦的呻吟,加剧了我的担忧,他声嘶力竭喊着“阿迪力、阿迪力”,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艾尔肯不断找路,白天视野很好,晚上只有星月为我们指引。来开矿的把路探出来,也毁了路。艾尔肯突然嘿嘿笑起来说,阿克苏卡子。即克里雅河上游的支流阿克苏河。这是到于田和民丰两个方向选择所在,导入了艾尔肯熟悉的情形。余下,就是在颠簸和时间流逝中至天明。
路或有或无,伴着卡嗒声响,一路颠簸。下坡时,近乎垂直下行。好在是夜晚,不见路,只是在下到底时,方惊叹和后怕。翻过达坂,艾尔肯明显轻松,甚至哼起了小调。路和夜都很漫长,不知走过多少路程,只听艾尔肯说,这是矿山路,那是转到民丰的路,显然已导入正轨。艾尔肯不看前面路只看车窗左侧,咳嗽着,他的恐惧没了,有的只是艰难的路程。
凌晨四点的火山口,满天的星星,弯弯半弦月。星月出奇的冷峻。我们这些浸润尘世太久的人,好像一下子被摄去了魂魄。车停在路边,我们脱离了危险。其实,入夜以来,一直在没有路的途中颠簸,危险随时可至,只是因为运气比较好,只是艾尔肯向导对这个区域熟悉和忍耐力,才使我们安然停在这里。不少次,我心里滋生出把生命留在昆仑深处,庆幸自己归于尘土,竟归到昆仑山。恐惧之后恢复平静,有点视死如归。
我们一直向北,沿着克里雅河。河床不断移动,随时改道。克里雅意即“漂移不定”。河道边湿地上人行踏出的道路,掩映在摇曳的芦苇里。只要水多的地方,胡杨就从枯黄中生发出绿色。看到了胡杨枯黄、扭曲、枝桠横飞,那从树中流出的碱成了胡杨泪,活多久流多久,甚至死了也在流。克里雅河两岸,胡杨、红柳、芦苇、湿地里的水鸟,沙丘起伏。河两边是盐碱地,看上去坚硬,实似蛋壳,稍不注意,壳破车陷,越陷越深,就有灭顶之灾。
达里雅布依,即大河沿。这里吸引人的,当然是最后的原住民和胡杨,克里雅河及绿洲,沿途的丹丹乌里克、喀拉墩。还有向北的圆沙古城,据说车、驴并用,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到达。古城的盛衰,是自然的力量,时间的力量,人的力量。
克里雅人,被认为是最后固守沙漠的游牧民族。據说,当地政府曾想把他们迁移,但他们故土难离,对异域的不适应,除了基本生活,除了放牧,身无长物,外出难以生存。倒是年轻人,骑着摩托,在河边和沙漠边缘驰骋。既是交通工具,又是精神飞驰的载体。
一早外出,向西,找到河床,河的两边,胡杨密布,红柳遍地。河床没有水,还是潮湿。克里雅河,源自昆仑山,长530公里,断流在此。有人诗意地说道,雪水从昆仑山一路奔来,在克里雅河肆意流淌。从检查站至达里雅布依220公里后,形成了绿色长廊,在河流闾尾又形成绿洲。我们行走在河道里,看着碱化的河床,看着老乡下挖不足一米汲取含卤的泥水。
老乡召唤,让我们看屋顶上晒放着的大芸,他们说是野生的。种植的和野生的,在这克里雅河边、大漠里,差不了多少。我绕过房子,再次进入断流干涸的克里雅河。河床十分阔宽,与沙漠绿洲连成一体,河床很浅,盐碱薄薄地铺在河道上。我见一个中年妇女,提着一桶水走到屋里。我循路走去,井里满是泥渍,水漫漫渗出,水和泥确实难分,喝下去的感觉可想而知。那日去昆仑深处的金泉村,泉水清澈,但喝起来,仍苦涩难当。
我是为数不多的从克里雅山口一直行进到达里雅布依的人,我在河畔行走,思考,感慨。我没有意志和力量徒步这条530公里漂移无定的河。它形成的于田县域绿洲,形成的大河沿绿洲,代表了南疆的现在和过往。当穿过克里雅山口,我感动着自然的伟力。我在尾闾河床里行走,胡杨就在那里,达里雅布依的原住民就在那里,他们安之若素,令人动容,他们守望克里雅河,守望生息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