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人
1945年2月13日至15日,距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国投降已不到三个月,美国陆军航空兵和英国皇家空军对德国东部名城德累斯顿进行了被史家争论至今的策略式轰炸。在炸成一片废墟的城市中,不可能知道是哪几架飞机的哪几颗炮弹命中了德累斯顿博物馆,该馆的美术收藏被毁于一旦,其中包括法国写实主义大师库尔贝的不朽杰作《碎石工》。
就这幅作品,我们还能在今天看到的,除了收藏在瑞士的一幅习作之外,完成作仅仅只剩下毁灭前所拍的照片。
要描述这幅画,不如先听听库尔贝自己对作品的缘起讲解:“当我驱车到圣德尼城堡去做风景写生时,在路上看到两个碎石的工人,我停下来,脑中突然出现了绘画的灵感……七十岁的老人正佝偻着身体在工作,他的头上戴着草帽,粗劣质料的裤子是由补丁所补成,在他破了的农夫鞋中,一双蓝色的破袜子露出了他的脚跟。老人跪在地上,年轻人站在他的身后,那是因为一个刚刚做完了工,一个才刚开始。”
库尔贝这段话出自1845年11月26日给友人的信,信中所说的灵感,还得经过五年才落实为画布上的画面。因此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年轻人站在他身后”,而是年轻的碎石工正搬起装满石头的筐子,艰难地走向碎石场地;他前面单膝跪地、以铁锤敲石的也不是“七十岁的老人”,倒像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不管作品与画家的目睹有何差别,没有人会否认,观众看到的不是一幅极具现实的画面。
库尔贝的作品《碎石工》
画界众所周知,库尔贝取得绘画史上的不朽地位,是因为他以写实风格挑战了当时流行一时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画风,并与后两种主义的代表人物安格尔和德拉克洛瓦鼎足而三,在艺术史上写下属己的一页。
如果将安格尔的代表作《泉》和德拉克洛瓦的代表作《自由引导人民》与库尔贝的这幅作品进行比较的话,会容易不过地看出三人间不同的艺术追求。安格尔对美的追求和德拉克洛瓦对激情的描绘,是呈现出令人灵魂激荡的画面。这些画面趋向崇高、趋向积极、趋向某种形而上的意义。在库尔贝笔下,看不到什么崇高和积极,也没有什么形而上的意义需要去表达。对人来说,崇高和积极自然有其值得肯定的一面,但退一步思索,人仅仅只面对崇高和积极,未尝不会对更多现实的视而不见。现实不会只有崇高,也不会只有积极,更不会只有形而上。
现实之所以为现实,就因为现实无处不是,也无所不包。
只不过,无数现实是人不愿意面对或者不肯去相信的。
从绘画史来看,库尔贝虽有写实主义大师之称,写实却并非他的独创,更谈不上是首创。早在十六世纪,意大利画家卡拉瓦乔就将画笔介入到现实,与库尔贝同时代的版画家杜米埃同样在描绘现实。但大众不一定接受现实,在库尔贝之前,也包括库尔贝本人,一旦将完全写实的画面交到公众面前,得到的评价往往是責难其作品“丑陋”,似乎那些评论家和公众从来没有在现实中遇见过丑陋一样。
现实丑陋吗?
应该说,这根本不成为一个问题。丑与美当然是种对比。没有丑,也就不可能有美。对更多人而言,正是在现实中发现了太多的丑,才愿意从艺术中去感受美。尤其对艺术家来说,目光敏锐,要说他们没看见现实的丑,那一定是虚言。从艺术家本身的行为出发,献身艺术,可以说是献身美,因此描绘美和颂扬美,几乎是多数艺术家自觉履行的职责。在古往今来的艺术大师那里,也无不在极尽对美的赞颂和弘扬,英国十八世纪的重要批评家塞缪尔·约翰逊博士甚至指出:“一个艺术家永远有责任使世界变得更好。”
但不仅约翰逊,恐怕至今也没人能告诉我们,究竟怎样才能使世界变得更好。
没有谁不想生活在一个好的世界,更没有谁不想生活在一个美的世界。只是好与美的标准似乎从来没有被确定过。对一代一代艺术家如画家来说,即使在画面渲染出看似已达极致的美,也总会被后人不知不觉地超越。就美而言,永远不会在某个人的观看和表达中得到全部的展现。
作为一种存在,美当然愿意令人渴望走近。深入去看,人渴望走近美,也就意味着人在现实中遭到了非美的侵袭。非美等于丑陋。只是没有人愿意接受丑,但不愿意接受的,不等于就是不存在的。人越是想要美,就越意味人更多地在面对丑和陷身于丑。
将美和丑放在生活角度来说的话,美当然不是简单的春花秋月,丑也不是单纯的衰木残草。在人生活中的美,更多的是人的向往,是人的灵魂所期盼的某种归依。当艺术呈现出某种美时,唤起的是人内心盼望过的某种实现,哪怕这种实现被艺术化、被梦境化、甚至被夸张和虚假化,它还是被人愿意走近和接纳,愿意被其召唤。
丑却截然不同。没有哪种丑会被梦境化。看见丑,是看见生活的丑;厌恶丑,也是厌恶摆不脱的某种现实。在美与丑之间,美具有更强的归依感,丑具有更强的现实感。不是说美就不现实,而是和丑相比,丑的现实性会比美的现实性更为普遍化和具体化。
不愿接近丑,不过是人的本能抗拒。
但问题是,究竟什么是丑?回到库尔贝的画,库尔贝的画面真的丑吗?
对库尔贝而言,他画下的不过是他在生活中看见过的某个场景。两个衣衫褴褛、鞋袜破烂的人在敲碎着石头。即使放在今天来看,和碎石类似的工作也是卑微的营生手段。但从古至今,哪个时代又没有靠卑微手段营生的人呢?如果说在十九世纪,艺术代表约定俗成的高雅,绘画也代表某种情趣表达方式的话,那就不能不说,库尔贝不是愿被某种情趣或外界左右的人,进一步说,不被外界左右之人,便是服从自己内心之人。
服从自己内心,能说明的也就是内心具有某种信心。
从库尔贝一生来看,信心的确是其性格构成。其高中时的美术老师是画坛巨匠大卫的信徒,库尔贝却不接受他传授的教条和规律;在三十六岁时,因世界博览会拒绝展览他的作品,致使其愤而在会场对面自租场地,以“写实主义——库尔贝绘画四十幅个展”为名,公开举行对抗。伴随这一惊世骇俗的行为,库尔贝的画名被推至高潮。个人举行和博览会针锋相对的画展,不是库尔贝想标新立异地出风头,而是在经过对同时代画家的研究和对时代作出个人的判断之后,画家充满信心地认为自己画出了“属于现代的作品”,这也正是库尔贝毕生追求的艺术目标。
认为自己的作品属于现代,就表明库尔贝对现代有自己十分清醒和独特的认识。
所谓现代,也就是人所生活的时代。在库尔贝所在时代,浪漫主义大行其道,但浪漫主义首先就是对现实进行粉饰,好像在浪漫主义者眼里,历来只有传说与神话,即便描绘现实,也应从现实感受中抽拔出个人的种种超越性激情。超越当然会凌驾于现实。在库尔贝看来,认识现代,最基本一点就是对现实拒绝粉饰。不仅《碎石工》如此,在画家同时期完成的杰作如《在奥尔南晚餐之后》同样如此,画面是四位普普通通的法国绅士(包括库尔贝本人),他们在晚餐之后,有的在点烟,有的在弹琴,有的在打盹,有的在发表言论。这个无关社会重大事件的主题被库尔贝一丝不苟地描绘,乃至安格尔惊奇而惋惜地认为作者在“令人心痛地浪费才华”。事实上,我们用不着认真比较,在安格尔画面上,尽管有无与伦比的艺术之美,却看不到安格尔对时代的各个阶层,尤其是底层有何描述。库尔贝恰好相反,几乎每一幅画都在告诉读者他所生活的场景和那些场景所代表的现实。
回到《碎石工》,画面上的两个工人几乎无人注意,即使打碎石头是他们每天必须进行的艰苦营生。对所有人来说,营生手段无所谓美丑。生活从来只会提出生活的本身要求。人要生活,就必须服从生活。没必要否认,任何时代的生活,都会构建出层层阶梯。每个阶梯上的人都会服从或创造每个阶梯的法则,非得说一个阶梯代表美,另一个阶梯代表丑,该说法本身就成问题。生活就是生活,每一种生活都会有每一种生活的美与丑。对库尔贝来说,人为赋予的美与丑从来就不是他的关心,值得他所关心的,仅仅是生活本身。关心生活的人一定是尊重生活的人。从库尔贝画面来看,其画笔涉及的核心未尝不是尊重——那些画中人在认真地服从自己的生活,在专心致志地进入自己的生活。
对生活来说,能够专心致志,本就是一种美的表现。
真正的美从来不是表面浮动的东西,而是能够突破和深入下去的精確呈现。
因此看库尔贝的一系列名作,《碎石工》也好,《在奥尔南晚餐之后》也好,《消防队的出发》也好,《筛谷者》也好,《在奥尔南施舍的乞丐》也好,以自己三个妹妹入画的《农村少女》也好,都能让我们看见库尔贝对生活的深入和尊重。当戈蒂埃令人惊异地批评那幅《农村少女》画面上的狗是条“不能入画的杂种狗”之时,我们反而看到,库尔贝对现实与生活尊重到了何种程度。也正是这一尊重和深入,我们才能发现库尔贝对自己的信心已经升华成对现实的一种信仰。
信仰现实,也一定会信仰现实中的人。库尔贝甘冒批评也不肯扭曲现实,就在于他比任何批评家都更深入地理解到人。人就是被生活裹挟的个体。无论表面的高低贵贱,都逃不开命运与生活必然赋予的种种艰辛。对那些碎石工和筛谷者来说,不一定会从形而上的角度去打量和理解命运。从他们面对生活的投入上,令人看到生活的本质之处。对信仰现实的库尔贝来说,除了表现生活的本质,没有什么更值得他去摆动画笔。就像这幅《碎石工》,库尔贝经过漫长五载,才肯让瞬间触发的灵感成长为作品。对艺术家来说,灵感只是种子,种子的发芽生长过程,是表达者不断深入和理解表达对象本质的过程。没有呈现本质,不可能具备打动人的力量。库尔贝令人屏息之处,就在于面对他的画,就像在面对最确凿的生活本身。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库尔贝的话会成为法国写实主义绘画的宣言:“我研究古人和今人的艺术,我不希望模仿任何一方。像我所见到的那样,如实地表现我这个时代的风俗、理想和形貌——创造活的艺术,这就是我的目的。”
确立一个目的容易,要最终实现这一目的却十分艰难。表面上跻身名流绅士阶层的库尔贝和那些碎石工、筛谷者有什么不同吗?碎石工对碎石的工作和画家在画布上的工作,同样具有艰辛的要素,所以,库尔贝在拒绝学院和深入生活之后,或许比同时代任何画家都明白一个艺人应抱有的信仰该来自何处。这种信仰,就构建在他对生活与人的还原之上——那里没有形而上的美,也没有形而下的丑,只有全力以赴的生活,而所有的生活本质在所有人面前,都将一视同仁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