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音
“卖粥那个姑娘今天也没在啊!”
听到妈这句隐含抱怨的话时,我刚起来,在院子里洗漱。老式的旋转式自来水龙头俯瞰着水泥贴瓷砖的洗脸池,流出的水那叫一个凉,我边洗脸边哆嗦。妈在旁边大惊小怪地提高嗓门说:“早上起来怎么不穿袜子呀,三十多岁的人了,一点不会照顾自己。”接着重新回到粥摊的话题。
“这里的早饭要么是辣的要么是糊糊,我都吃不来。就那个粥摊还能吃两口。小姑娘简直不会做生意,整天趴在那里睡觉。昨天今天都没出摊。她这样能维生吗?”
我尚未清醒的思绪在“糊糊”两个字上打转,终于明白过来,说的是稀豆粉,当地常见的小吃。油条掰碎了拌进黄色的豌豆糊,撒上辣油,趁油条将软未软吸饱了滚热豌豆浆汁的当口吃,很是落胃。我想说,不要以外貌判断食物。同时想说,你也太操心了,你又不是摆摊姑娘的妈。
擦干脸,我选择避免争端:“那你早上吃的什么?”
“买了馅饼。他们叫喜洲粑粑的。太油腻,吃了半只。还有半只在厅里,你吃吗?”
我摆手。我照例是不吃早饭的。醒来后喝杯咖啡,是多年来的习惯。我在木门大敞四开的客厅烧水的时候,一猫一狗在院心卧倒,和坐在旁边圈椅里的我妈一道晒着尚未攒足劲头的太阳。云南昼夜温差大,这几天下午恨不得只穿短袖,晚上则需要轻羽绒外套。去年十一月,我在此住了半个月,曾在中午的人民路上目睹老外光着膀子晒日光浴。
隔了近一年,大理古城和记忆中的形象有些偏移。首先是游客多,毕竟正值国庆假期;还多了若干“潮”店,咖啡馆、文身店、杂货铺子和西点坊。在网上看到一种论调,大理越来越商业化,正在变成下一个丽江。我个人的感觉则是,如今的这里像城市常见的园区,开店的和买东西的人全是北京上海的翻版。事实上,走在街上不时能听见几句上海话。要不是仍有些老字号食品店和餐馆留存,也有本地人继续生活其间——后者正在减少,古城居民经不住高额房租的诱惑,纷纷把房子租给外来客——原生态的气息正在不断被稀释,俨然统一包装的贴有“大理制造”标签的淡香水。
水烧好了,正要做手冲咖啡,金女士咚咚几步从木楼梯下到客厅。我们向她租的单间在二楼的尽头,有单独的人口。通往我们那间的说是楼梯,更近于梯子。妈每次上下都让我心颤,不由暗自怪老雷事先没说清。更该怪我自己,过于托大,没有早早订房,买了到昆明的机票,才发现大理古城的大小宾馆民宿早已客满。老雷在此待了四五年,人头熟,我经他的介绍住进金女士的家。根据金女士本人的说法,她偶尔把空房間借给朋友。不过,从院子里搭建的两间厕所一间浴室来看,说不定她租下院子改造之初,是计划作为客栈来着。
我问金女士要不要喝咖啡,她欣然说好,跳下客厅外门廊的台阶,到院子里喂猫狗。我往滤杯里多加了一勺咖啡粉。传来她洗漱的动静,然后是和妈说话的声音,问我们今天有什么安排。
“不知道啊,看心怡吧。我们昨天去了喜洲,今天估计就在古城里逛逛。”
妈在外人面前一向端庄地称呼我的名字,在家则喊我“泡泡”。据说这个名字的起源是我小时候热衷于吐口水泡。无从想象那样一个自己,正如我不能想象自己如果有孩子,会给他或她取什么昵称。
我朝洗完脸回到客厅门廊梳头的金女士说:“咖啡好了,你自己来拿哦。”
她道了谢,手上不停。她留着少见的齐腰长发,以年纪来说白得过早,黑色掺杂了几缕灰白。她的长相和做派,常让我想起少女时代迷恋的作家三毛。金女士的收入来源是个谜。我们在这里住了三天,每天有不同的人来找她聊天。但也不能因此将其定义为“沙龙女主人”,倒是更像居委会大姐。
我捧着马克杯迈过半尺高的木门槛,站在阳光仍有半米远的门廊观望院子。身后的白族老民居经过重新粉刷,雕花木门呈现刺眼的绿松石色,梁柱则是明黄色,衬得白墙愈发白。院子四周的植物大概是房东种的,一丛湘妃竹、几株蜀葵、一棵石榴树。中间的空地摆着木桌和藤椅。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妈烫着蓬松发卷的脑袋,悬在藤椅靠背的上方。
金女士很快编完了辫子,却不急着进屋:“咖啡好香。早上起来就有现成咖啡喝,你们住在这里,我真是太开心了。阿姨昨天还帮我扫了院子。”
那是因为我妈不想踩到狗屎。我说:“这么大房子,你一个人打理,也挺累吧。”
“我不太打扫的呀,还好啦。”她轻笑一声,回身进屋。
她说的是实话。除了厕所,院落到处显出居住者的疏于照料。藤椅上的靠垫套显然需要洗了。妈在家洁癖严重,出来玩就换了个人,对平时无法忍的细节视而不见。她以让我惊叹的社交能力,在人住的第二天就打探到金女士的租价,悄悄对我说,这么大一栋房子,简直是白菜价。
的确便宜。尤其在大理的租价从去年开始猛涨了几番后。金女士是个好房东。坐地起价赶走长租客的房东不在少数。哪怕签过二十年的租约,在此地没有任何保障。
金女士捧着咖啡杯站到我旁边。妈进了厕所。我随口说:“前面进了洱海门有个粥摊……你认识吗?我妈昨天今天都在念叨,说摆摊的姑娘没出摊。”
“哦,你说的是西门。”
“洱海门是东门……”
“那姑娘姓西门。”
我怔了怔,这个姓只在话本或武侠小说遇见过。又听她说:“出摊才奇怪吧。她好像嫁了个有钱人。就最近的事。”
“你们这里果然是个小社会啊。谁都知道谁的事。”
“也不是谁都知道。我消息比较多。”她眯眼一笑,喝了口咖啡,接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过,现在古城里有好多我不认识的人。以前啊,人人都相互熟悉。各种人从全国各地来,什么人都能找到活路。变化就在前年,2012年。我亲眼看到有人拎着纸袋在古城里转悠,看中了哪个院子就进去和房主谈。纸袋里装的是现金,吓人吧?几十万哗地拍出来。从那时候起,风气就变喽。西门那样的,没法待下去。至少没法按以前那样不考虑生计的活法。”
出于谨慎,我没把金女士关于西门的八卦讲给妈听。最近我们的谈话每每绕开诸如“结婚”“离婚”的字眼,不光因为我和丈夫处于分居状态,也因为爸妈正在谈离婚。根据妈的说法,她在去年这个时候就想和爸提出“分开过”,不巧的是,正好撞上从念大学就离家在外的女儿丢下工作和家庭如丧家犬跑回娘家的尴尬时期。为了解决当务之急,也就是把我劝回“正常的生活轨道”,她才忍了。十一个月过去,眼见对我的各种软磨硬泡均告无效,和爸之间的事终于被提上议程。
爸当然有他的问题。他固执、专制、刻板,甚至不近人情。当了几十年教育局职员的爸,生活和视野囿于被职业框死的小世界。他相信教师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职业,从我念小学起就不断向我灌输,你将来要当老师,教书育人是崇高的工作,何况有寒暑假,其他任何单位都没这个优势。按理说,妈从事的出版社编辑一职也是文化产业,也有教育意义,但爸内心是看不上的,不止一次表示,不就是挑错别字吗。要是每个人在学校里学到了足够的,编辑这行的存在意义不大。
父母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也来自职业分歧。爸在前年被迫提前退休,官方理由是把岗位让给年轻人,我猜他因为过于板正,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妈按理早在三年前,也就是爸早退的前一年就该退了,单位缺有资格和经验的编审,让她返聘,所以妈至今仍在上班。
可能是考虑到将来,觉得每一分钱都不能浪费,妈声称要把年假留着换钱,我和她的这次旅行不得不挑了人挤价昂的国庆假期——肯定是用年假避开节假日出游更划算,但我说了她也不会听。妈有时颇为固执。作为人不敷出的自由职业者,我有些怜惜钱包,但想到为人子女毕竟得尽绵薄孝心,何况妈只要休假在家,和爸虽无口角,空气隐隐险恶,就算为了避难,我也该追随妈出门。
我们中午去“再回首”吃了凉米线作为午餐。这是妈唯一喜爱的当地口味的店,可能因为他家的米线放了果醋,偏甜。为了将就妈不能吃辣的体质,我陪她连日光顾奇怪的餐馆,有一天居然是日本菜。何苦跑大理吃什么改良风格的加州卷呢?为人子女真不易。
饭后,我提议去街角的咖啡馆坐坐。这次出门前我们有过约定,来回机票由妈出,我负责住宿和吃。妈试图全包,被我拒绝了。之后她一路表现出要帮我省钱的热心劲,让人头疼。
不出所料,妈提出异议:“你早上才喝过,咖啡喝多了要缺钙的。”
那就回去吧。金女士的客厅有免费的八宝茶可喝。
推开设在院子西南角的铁门,来福立即扑上来。我挡在妈的身前,狗爪抠住仔裤,湿润的黑鼻子往上拱,正好抵在我的两腿间。男客人多半招架不住这番好意,我不止一次听到院门口的惊叫声。黄白色的土狗两岁多了,老忘了自己不是小狗。
等狗的情绪安定下来,妈跟着我进了院,我往当地人叫“堂屋”的客厅走,她去院子一侧的厕所。一如往常,堆着脏兮兮彩色靠垫的木沙发上有客人,是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倒是没看见金女士。大门从来不锁,有时主人不在,客人自便。妈因此到哪里都斜挎着她的小包。其实我不认为会有贼上到二楼,来福再怎么说也是条看家狗。我朝客人问好,她被动地应声。我给妈和自己倒了茶,在凹字形沙发的一头坐下。客人在凹字的另一端,和我隔着茶几。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波西米亚风。深浅不一的蓝布拼接的长袍,纯色、条纹和格子。我莫名地想起在水乡小镇见过的镶嵌青花瓷碎片的水泥装饰墙。女人也正像一堵墙般厚实宽广。她怀着孕,月份不浅。
妈进了屋,从我的膝盖和茶几的空隙挤过去,嘴里说:“几个月了?”如此唐突,我来不及制止。
客人答:“七个月。”
“你住这里还是来旅游啊?”
“住这里。”
“那你是打算在这里生?”
一连串问题过于自来熟和莫名其妙。那边毫不生涩地答:“是啊。这边有个医生还不错,朋友介绍的。”
为了缓解尴尬,我插话:“怎么称呼?”
“我叫luming。”那边想了想又说,“大角鹿的鹿,呜叫的鸣。”
心头泛起轻澜。不好说“哎呀我关注了你的公号”,我应了一声:“好名字。”怕显得敷衍,赶紧自我介绍:“我姓鲁,这是我妈。我们暂时住在金老师这里。”
她点头:“我听说了。你是插画家。”
“谈不上什么家。混口饭吃。”
没想到她又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动物哦。”
看来金女士的八卦性质远超我的预料,连我的笔名也跟人讲了。也许还讲了别的,前提是老鲁两口子把我的事对金女士泄过底。
在插画爱好者们扎堆的网站,我的ID是“狮子唐”。这个名字与动物其实没有半毛钱关系,是日语“狮子唐辛子”的缩略,中文的“杭椒”。多年下来,我早就学会了对他人的误会不予纠正。只有在担任教师这一角色时,我才会不厌其烦,一次次矫正学生们的发音和语法错误。如今,我不再是职校的日语老师。再不用体会深夜做课件的内耗感,彻底远离没完没了的杂务和会议。抛掉伴随十年的职业,就像剥去一层皮肤,底下新生的表皮柔嫩,容易刺痛。有時看到十五六岁的孩子,我忍不住猜测他或她念的是高中还是职校,对未来怀着怎样的期许和焦虑。我教过的一届届学生们都处于这样微妙的年纪,是孩子,也是半个大人。他们对我们这些成年人心怀蔑视,假装恭敬。他们有彼此才懂的流行语,有新一代的偶像。他们中的七成在恋爱,以为我看不出。他们成长于完熟的物质时代,对事物的评判有时幼稚让人发笑,有时又显出我无法企及的成熟。他们用商业价值衡量一切。面对他们,我不止一次感到自己的不自由。我被造就我的岁月禁锢,无法像他们那样敢想敢做。
回到上海,最常听到爸对我说的话是,你可以找个培训班当老师嘛,日语培训班遍地都是。
我忍不住揣测,鹿鸣有没有遭遇过来自父母的阻力,为她在职业和居住地的选择。她曾是某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辞职后移居大理,做了个小众品牌服装“大角鹿”。她的公众号除了上新,不时展示在古城的生活,最主要是恋爱的日常。和其他不无窥视意味的订阅者一样,我的目光不时投向她的镜头那端的年轻男子。是个好看的人,墨黑的眉眼,干净的嘴角线条。他睡在沙发上毫无防备,狸花猫拿他的肩当枕头,酣睡在侧。他坐在咖啡馆门口台阶上,墨镜底下一口白牙,笑容本身有光。那些照片渲染出浓情蜜意,且多少带有性暗示,观众们谁也想不到鹿鸣即将进产房。见到她本人前,我也曾是无知的观众之一。
狗叫声响起,接着是老旧大门的嘎吱声。鹿鸣以和体态不相称的敏捷起身出了堂屋。金女士与她的寒喧传来。妈悄声说,胆子大啊,在这里生。听起来,她对本地的医疗状况颇不信任。我想反驳,又忍住了。
妇产科留给我的印象堪称屈辱。主要是我不得不当着丈夫,说出自己年轻时有过一次人工流产的事实。让我意外怀孕的第二任男友是大学期间在漫展认识的,我喜欢他独立租住的房间胜过他本人。对我来说他太粗暴,亲热时痛楚多过快感。他当时是小有名气的插画师,擅长画兔子。兔子版本的哈姆雷特与奥菲利亚。兔子花木兰。兔子哈利·波特。我们分手后,还没等到我毕业,他和他的兔子从论坛消失了。常有的事。换了ID和画风。或是转做其他稳妥无风险的职业。要不是去看妇产科,我几乎已把这号人物彻底抛在脑后。丈夫当然知道我大学时有过男友,但他在旁边显出的震惊,仿佛是第一次意识到我曾和其他男人做爱。那个瞬间,我不是没有近乎残忍的快意。看,不能怀孕并非我的责任。
到这边第五天,不可避免地,还是得去老雷家拜个山头。我曾在微信对他说,我带着我妈呢,要不咱们下次见?结果他无比热情地回复,带阿姨一起来吧。梅子妈也想念你。
乌娜自从生下女儿梅子,在老雷的口中就变成了“梅子妈”。我不知道前杂志主编乌娜对这番变化是否打心眼里赞成。
为了做客,我和妈在人民路北端据说由德国人开的西点店买了苹果派。还记得去年这个位置是客栈,片石垒成的墙内,芭蕉树摇曳着仕女长袖般的叶片。如今围墙没了,代之以崭新的临街两层楼。整排雕花木门一看就是新作,为的是营造出白族民居的氛围。商业社会将民俗风物化作符号,吸纳进自身的体系。
依照手机地图往西走出古城的时候,我想起昨晚和设计师艾达的微信语音对话。除了给杂志配画,我不时从他那里接些零敲碎打的活儿。这次的要求是夏日裙装的母女背影,母亲牵着四五岁小女孩的手。艾达说,会用在日本小说的中文版封面。我问,书的内容是?艾达说,不知道哎,反正编辑给了明确的插画要求。我说,我可以看看内文吗?他不耐烦道,你真有闲心啊,有这个时间,你不如多接点活。你打算继续跟爸妈这么住下去?换了我可是一天也受不了。
和父母住,并非让人愉悦的体验。我三十六岁,经营过属于自己的家,从买房到装修,再到每日维护。重返维持着高中时代模样的单间,就像被塞进了尺码偏小的旧连裤袜。我每月两份杂志插画的工作,有一份来自妈就职的出版社。她从不像爸那样指手画脚让我“找个班上”,只有一次仿佛不经意地说,你其实也可以顺带做些设计,这些软件都是相通的吧?作为有几十年经验的编辑,在她眼里,插画和封面设计居然是同类型的工作。我无比愕然,唯有苦笑。
老雷购置的新家不是预想中的当地人盖的土味洋楼。小区门口有保安,一栋栋两层或三层的江南水乡风格小别墅,家家院落。妈发出感慨,你朋友住的是豪宅啊。我心想,我们上海的家如果卖了,在这里能买四五套。一时间也懒得纠正她。
按门铃,对讲那头的老雷开了锁。穿院子进客厅,随着灯光映人眼帘的,首先是趴在茶几上画画的梅子。L形沙发上坐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极为眼熟。我内心微微震动。没看见乌娜,大概在厨房。老雷起身过来,呵呵笑道:“你认路厉害啊。还以为你们找不到要喊我去接呢。”
“有手机嘛。”我为宾主做了介绍。这是我妈,这是我以前深圳的朋友雷广。前广告人老雷和我妈握手,说:“阿姨,喜欢大理吗?”
“喜欢啊。气候好。就是吃不惯。”
“那你今天来得正好。梅子妈也是你们江南人,她老家在苏州。梅子,喊阿婆。心怡阿姨你忘了?去年还送你颜料呢。”
梅子扬起童花头,向我们问好,态度敷衍。她显然不记得我。小孩的时间感和大人不同,五岁和四岁隔着天堑。
我们又被介绍给另外两位客人。小吴和阿超。我对着小吴点头,心下嘀咕,这不就是鹿鸣的公号频频出现的男子吗?他真人比照片逊色些,显得心不在焉。
很难不想起昨天鹿鸣离开后,从金女士那里听到的新闻。金女士说,鹿鸣的男友不告而别,她来求问下落。我吓了一跳,说,男友?她怀孕了却投结婚?她意味深长地笑道,鹿鸣有老公的呀。她老公是法国人,平时住在法国。我感到事情过于复杂,不想深究,却还是忍不住问,她男朋友不见了,为什么要来问你?你和那人很熟?金女士说,我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呀。帮人答疑解惑。我算是头一次得知金女士的职业,原来是个神婆。
看到小吴出现在老雷家的客厅,我隐隐感到金女士和老雷等人像是什么秘密的同谋。所以这些人都知道鹿鸣男友的所在却瞒着她吗?
乌娜从厨房出来,及时打断了我的思虑。她把炖锅放在和客厅相连的餐厅桌上,拧开桌上型煤气。这套房子估计是装修现房,室内不太有乌娜的风格。去年那会儿,他们租在古城北側的小楼,房东的装修惨淡,乌娜有过几句自嘲的解释。他们夫妻抛下深圳的职业和家,来到这边,其中有某种我可能永远无法理解的动机。我问过老雷,为什么是大理?他说,气候好,景色好,人好。我说,梅子的教育呢?他答,教育说到底靠父母和孩子自身,学校师资什么的,我觉得关系不大。当过那么久的老师,我对他的话无法苟同,碍于交情不好反驳。
我上前和乌娜拥抱。她的怀抱柔软温暖。她笑着说:“你简直像纸片人,回父母家也没吃胖点。”
我妈在旁边像是认真忧心地说:“是啊,她就是吃不胖。”
乌娜立即说:“像您呀,阿姨。我呢,生完孩子就胖起来,和我妈一个样。”
我妈这些年日渐发福,一脚踏进了微胖界。恭维话谁都爱听,她微笑起来。不是第一次,我在目睹她的神采飞扬的同时,想起家中的爸。
我去年回家后,首先注意到的家里的变化是,爸戒烟了。不仅如此,他原先有晚酌的习惯,喝一小杯白酒。连这也停了。以前因为喝酒,晚饭的时间被他拉得很长,经常是妈看连续剧看到一半听他在外面大声漱口,如同某种暗示,她随即起身洗碗。我爸痛恨吃剩的碗筷摊在桌上。我曾对他的这个习惯感到不耐烦,然而习惯是会遗传的,在深圳的家里,一吃完饭,我就窸窸窣窣地开始收拾。
重新成为住家女儿,我本来做好了接过洗碗工作的心理准备,就让妈安心地看她的电视吧。没想到爸不喝酒了,吃饭的战线骤然缩短。他吃完了就回到客厅,打开收音机听广播,从旁看着像个孤僻老头。我有一次忍不住问妈,爸不喝酒,是不是因为他心里不痛快,怕一喝就演变成借酒浇愁?我妈淡淡地回,他去年体检查出胃溃疡,肺也不大好,所以烟酒都戒了。说到底,是惜命呀。
两名男客人被分到长桌的两头。我和我妈在桌子的一侧,老雷两口子在另一侧,乌娜除了照顾桌边各人,更多兼顾宝宝椅上用塑料碗勺吃饭的梅子。
此前我不是没有过担心,怕我妈对梅子投以过多的关注。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多当了外婆或奶奶,其中的大部分开始了帮小辈带娃的第二轮职业生涯,而且无论甘苦,均视为成就。家族群里,姨妈舅舅轮流晒我的表侄表外甥们,我妈很少接话。
實际的情形让我意外。一开始我帮乌娜去厨房端菜的时候,我妈上前观望了小朋友的画作,接着像是对别人家的孩子失去了兴趣,只和男人们聊天。不,应该说,是男人们抓着她聊天。谈话一直延续到饭桌上。我且听且吃了几分钟,这才恍然,原来,我妈是今天饭局的主角。叫阿超的问起合作出版的事,说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新大理”的书,想找出版社,最好不是自费,而是能有稿酬或版税。所谓的新大理是老雷他们这伙人挂在嘴边的概念,意即融合了本地居民生息其间的老日子和外来者输入的新风貌。老雷接过阿超的话头侃侃而谈。大理要没有我们这些人,那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他们当地人没有审美的呀。当然了,要只有我们,也同样没意思,那就和北上广深没区别了不是?
我几乎没注意我妈怎么回答的,一边捞浮在火锅表面的夹心鱼丸,一边琢磨刚才在厨房从乌娜那里听到的八卦。姓吴的就是设计师鹿鸣的男朋友对吧?听到我的疑问,她答,你消息灵通嘛。我讲了昨天在金女士家见到鹿鸣的情形。乌娜皱眉道,这么说,鹿鸣大概是知道了。我问,知道什么?她说,小吴和金在交往。我一惊,反问,哪种交往?她抿嘴一笑,你说呢?
绯闻的男主角坐在我的左手边。他离主战场太远,我不时帮着捞火锅内容和递菜盘。他小声道谢。老雷和阿超的话题看起来与他无关,这间客厅里的其他人似乎也离他遥远。不只是桌子造成的距离。
我们之间并无可以称得上交谈的交谈,当小吴突如其来地搭话,我小小地吃了一惊。
“听说你在找西门。”
“西门?”我怔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谁。不用说,他的消息来源是金女士。我只和她聊过粥摊的事。
“哦对,我妈想吃粥,她这几天都没出摊。”
“有可能被她家里人带回去了吧。她好像是离家出走还是什么的。”
“家里人?她爸妈?”
他垂眼说:“我也只是听说,具体不清楚。”
事实上我一次也没有见过那个据说在粥摊趴着打盹的女孩。她的年龄和外貌在我的想象中模糊成一团,却有个印象清晰地浮现:她的脸朝下埋在肘弯,马尾辫从衣领一侧垂落。
那是每当有学生睡觉时我从讲台收入眼底的俯瞰图。
乌娜斜斜地望过来。我解释般说,我们在聊西门,粥摊的姑娘。
阿超立即说:“西门?”
听语气,他不止认识对方,还很熟。我以为我妈会接过话头,她却一声不响。
乌娜说:“她还在摆摊吗?我们搬到这边就很少回古城了。现在城里好多新人,老人走了一批又一批,认识的人越来越少。”
她口中的新人和老人,都是古城的外来人口。我有时不免好奇,在真正的古城居民眼中,这些外来者,将新店铺、消费力带来此地,拉动租金上涨也让古城变成另一番模样的城市人口,究竟受欢迎还是被厌憎?我一个本地人也不认识,无从探究真相。
小吴回答:“唐唐说西门没出摊。”他随着老雷夫妻的叫法喊我,第二个字音上扬,听起来像TVB女配角。
阿超突兀地说:“你们知道吗?西门是拉拉。”
乌娜堵他:“你喝多了吧,少讲别人闲话。”
在座的只有我和阿超在喝啤酒,到现在也没喝多少。乌娜可能是顾忌我妈作为长辈在旁边。其实我也不确定我妈听懂了没有,她在文化界打混了这么多年,有时显得世故,有时则是惊人的天真无知。
梅子很快吃饱了,闹着要下地。乌娜陪她离开。不久,讲故事的语声从我身后的沙发方向传来。老雷高声说:“你还在念那本白族民间故事吗?换一本,那本不适合孩子。”关于书的话题总是立即引起我妈的兴趣,她问民间故事怎么了,老雷最爱显摆,当即开始讲故事。
“那种上古传说,都是原始民族的套路,阿姨,你懂的。什么大黑天神造人,几兄弟几姐妹,然后兄弟姐妹结婚生子,成为人类的先祖。我原先也没注意到梅子妈在给梅子念白族传说,那天听着听着不对劲,说的是有个王,其实就是部落的头头,按照套路,他老婆当然就是他妹妹嘛,他打仗输了,把老婆给了另一个王。后来那边把他妹妹虐待死了。”
我妈抿嘴睁眼,表情如听课的学生。小吴也听得专注。老雷继续说——
有一天,王出去打猎,有只老鹰一直在他头顶飞,像在引路。他跟着鹰,找到了藏在山里的麂子,猎杀了带回去。这样连续几次。当时他那个地方在闹旱灾,颗粒无收,光是打猎不足以让大家吃饱。有一天,他身边的人没忍住,把鹰也给射了下来。鹰的背上有张人脸,是他妹妹的脸。
讲到这里,老雷夹菜吃,故意造成停顿。小吴插话道:“然后呢?”
“后来那个王大哭,说,都是我没有守住你,才让你变成了这样。他哭完就下了雨,旱灾结束了。”
我心想,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故事。阿超在另一头自顾喝酒,像是早就听过,或是刚才被乌娜堵了话头让他不快。桌边一静,乌娜念书的声音变得清晰。原来她在读《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我几乎想制止她,这么悲伤的故事读给孩子听,真的好吗?
我妈幽幽地说:“是个悲伤的故事啊。”一时间搞不清她指的是老雷刚才讲的,还是乌娜正在读的。
帮乌娜收拾碗筷回到厨房的时候,她低声问我:“你和刘源真的不打算继续?”
我说:“他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反正不想。”
刘源是我分居中的丈夫,如今一个人住在我们深圳的家。说起来,最初认识乌娜,也是陪丈夫参加一个什么局。他在报社,她在杂志社,算是半个同行。后来乌娜找我给她编辑的杂志配插画,丈夫笑道,就你那些画也能上杂志,乌娜还真是好心。
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嘲笑而萌发了离婚的念头。但要说毫无关系,也有悖事实。
临出门,阿超提出开老雷的车送我们,说他今天骑摩托车上来的。他以前据说当过记者,有种媒体人的自来熟气质。我想提醒他,你喝了酒,奈何老雷爽快地交出钥匙,我妈也没提出异议。
夜深了,古城外围的环道空空荡荡。阿超开得不快,我的心定了些,看着他的后脑勺问:“所以小吴现在住在老雷他们家嗎?”
“应该是吧。”他顿了顿说,“乌娜跟你讲了吗?小吴那档子事。”
“嗯。”
“要我说,鹿鸣也是傻。”
他吐出这句后便陷入了沉默。留下“傻”的回响在车内。我妈看着车窗外,小声说:“月亮。”
我也跟着望去,大半个月亮像块摔变形的饼干挂在夜空,又像我妈昨天剩在客厅里的喜洲粑粑。后来我把没沾到红糖馅的部分撕给来福吃了。
十点多回到金女士的院子,客厅仍有灯光和人声。不知是不是又有向金女士寻求建议的顾客。妈先去洗澡,我爬上陡峭的扶梯,在大床一侧的窄写字桌边坐下,用压感笔在平板电脑上画草图。晚上借着给乌娜母女拍照,我找到了画母女背影的心得。几笔勾完孩子的短腿,我忽然想起,自己也有过这样年幼的时候,牵着母亲的手,对前路毫无畏惧。
妈回来了,照例抱怨扶梯,说:“既然要对外招租,为什么不弄个好走的楼梯。”
我清了清嗓子:“妈,你真的拿定主意了?”
她开始抹面霜,片刻后答:“嗯。”
“那你要搬出去?留我和爸在家?”
“你这是帮谁说话啊?”她的语气隐含嗔怪。不是第一次,我感到妈远比我像个女人,心生怪异。
“哪有,我只想知道你后面什么计划。”
她轻笑:“我都想好了。哪能像你啊,脑袋一热就跑回家。反正你还有上海的家。我是没有娘家可回喽。我算过了,后面在你姨妈家附近租个房子,跟他们彼此也有个照应。我的钱应该够一直租,以后老了自己弄不动了,就找个养老院。你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心虚地说。
“你想跟你爸住还是跟我住都可以的。你看他现在家务也能做一些了,不会都让你照顾。将来等我们都走了,你还有那套房子。”
我从未想过,人生中会有这么一天,听见亲妈以平静的语气谈论我自己的晚景。似乎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将来。妈以有节奏的拍击动作结束面部保养,上床休息。我继续画草稿。忽而觉得自己是画中的孩子,忽而觉得自己是那个牵着孩子的母亲。但我不可能为人母。过去十年没有机会,如今更是断绝了可能。我短暂地想起鹿鸣,她怀着的孩子究竟是谁的?
工作起来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正在做最后的润色,手机传来震动。我怕吵醒妈,赶紧接起,没来得及看语音通话的邀请方。意外的是,那头是乌娜。
“睡了吗?”她问。
我说还没,插上耳塞,把手机揣在兜里,尽可能轻地下楼。没开灯,鞋底在木楼梯的最后几级滑了一下,整个人成为自由落体。我直到脚蹬地面才感到迟来的惊怕,背靠梯子,倒吸冷气。乌娜急声问:“怎么了?”我说没事,揉着腰跨过门槛。厕所门口亮着夜灯,趴在门廊上的来福看见我,支起脑袋。我比了个“别过来”的动作,不知它是看懂了还是懒得动,又趴了回去。猫不知去了哪里。金女士没给猫取名。猫妈是野猫,夏天来院子下了三个崽,带走了俩,扔下一只。狸花猫在金女士这里茁壮成长,丝毫不显留守儿童的惆怅。它没有名字,因为主人打算把它送走,说是取了名就会生出牵绊。
我走下台阶,坐在院子里的圈椅上。竹扶手染了夜气,触手冰凉。我后悔没把轻羽绒外套披下来。带件轻羽绒是老雷叮嘱的,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上,他常显出与粗犷外表不相符的细致。我们刚开始装修那会儿,也是他提醒我找家防白蚁的公司。
按理说不用坐班的丈夫比我更适合盯装修。忘了是为什么,当时是我一次次开车跑建材城,每天去新居观望工作进展,和扯皮的装修工吵架。他直到买家具的阶段才开始呈现存在感,一次次在逛家具城的时候对我说:“你就喜欢那些中看不中用的。”
丈夫此刻大概正在位于南山区的两室一厅里熟睡吧?我几乎记不清上次和他通话的时候说了些什么,反正都是些事务性的事。说起来,像这样想到他的存在,似乎都过了很久。
以为乌娜又要谈我和丈夫的事,没想到她是来找我抱怨,说她不赞成让梅子在这边长大,但拗不过老雷的意见。她去看过本地的小学,师资只能说是凑合,硬件也差。要是真在这里读书,将来梅子根本无法和北上广深的孩子竞争。
我回想起老雷在晚饭时的宏论,说周围朋友来自世界各国,梅子虽然身在小城,却能拥有全球视野。
“在北上广深也未必就能怎样啊,还是得看各人的资质。”我违心地说道。主要是我深知他们夫妻俩谁说了算,何必给乌娜添堵呢。
“别人说这种话也就算了,你一个当老师的这样讲……”
“我已经不是老师了。”我生硬地说。
耳塞静了片刻,她轻声道:“刘源说,你之前得了抑郁症。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笑。所以这就是丈夫对外宣称的离婚理由吗?如此便可以撇清,错不在他。我确实吃了一段时间的药,没法指责他污蔑。同时涌起的是对爸的同情。他大概和刘源一样搞不清为什么伴侣突然提出一拍两散。在某些方面,他们如同父子。习惯了做决定,习惯了不分轻重地打击人,仿佛配偶不过是他们的完美自身的不完整投射。我爸在他习以为常的整个体系分崩离析的时候,甚至不能像刘源那样抓住一个值得倚仗的理由。我妈既正常又正面。要真有谁得抑郁症,也轮不到她。
心念电转间,我说:“我好多了。我和他的事,和抑郁症没关系。只是我花了太长的时间才发现我们不合适。”
“唐唐,我也算是这么多年看着你一路走过来的。你老实说,你不是有别人了吧?”
“啊?”我想说,你太高看我了。我有那个折腾的劲儿吗?接着不得不被脑海中闪过的片段堵了嘴。那倒也不算是“有人”。当然不算。
不过,乌娜是出于八卦心,还是帮我丈夫来试探?会有这种提防,简直不像我。看来为时近一年的半独立生活——毕竟和父母同住算不上独立——有其教育意义。为了绕开话题,我说:“你是看多了鹿鸣他们的八卦吧,怎么什么都往那边想?”
“鹿鸣脑子坏掉了。”乌娜说,“你别误会,我对女方出轨这件事没有道义上的愤慨。女人结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就会渐渐丧失作为女性的自我。有时候,人需要被关注,不是作為妻子或者孩子妈,而是作为自己这个个体。不过鹿鸣的问题是,她的个体意识太强了。也可以说她眼睛里只有自己。当初是她说想要生个混血宝宝,老公做什么的无所谓,长得帅就行。我们和她开玩笑说,那你不如找个精子库。你猜她怎么回的?她说,那不行,宝宝还是需要有个外国的国籍。所以说到底是想要国籍吧?然后还真让她找到一个。说起来也是在我们家认识的,是个旅行专栏作者,全世界到处跑。”
“法国人?”
她叹息一声:“金老师连这也跟你八卦了?鹿鸣的老公最近在日本,工作性质决定的嘛,不可能一直留在这边。人其实不错的,每次回来给她带一堆礼物,两个人一副热恋中的样子。她发现怀孕的时候那个人已经走了,每次产检在下关,阿超和老雷轮流开车送她。最近倒是不用劳动他们了,有小吴嘛。”
“所以小吴是最近……?他和金老师又是怎么回事?”我提高了嗓门,想到八卦的女主角就在旁边的二楼,赶紧说,我还住在人家家里呢,要么还是下次见面聊吧。
乌娜嗤笑:“你啊。就是有这种精神洁癖。刘源还怀疑你有别人了,真傻。”
所以果然是丈夫在背后撺掇她来排查?我沉默。通话结束后,一时间也没有心绪回去干活。我抬头望天。院子切出的四角形天空看不到之前那枚月亮。
院门发出粗涩的声响。我一惊。按主人的习惯,院门在夜里也只是掩上。手机显示一点十七分,怎么在这个时候会有人来?难道是贼?来福那边毫无动静,看来指望它当看门狗纯属妄想。我像冻僵了似的盯着门口。进来一个人。他在暗处我在明处。对方当然立即瞧见了我,似乎也吃了一惊,远远地说:“还没睡啊?”
男人走到了厕所灯的光照范围。是小吴。我不由得庆幸刚切断了闲聊,不然聊着八卦撞见正主,难免尴尬。此刻也有另一种尴尬。他这么晚来找金女士。
“我习惯晚睡。”
“你们画画的好像都这样。”他以自然的口吻说。“你们”大概也包括鹿鸣。虽然我不觉得自己和时装设计师是同行。这时我发现他喝了酒,还不少。我们在老雷家做客的时候,他和老雷都没碰酒。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阿超送完你们又回来了,拉人接着喝。老雷怕痛风发作,抵死不肯,我只好陪着。那小子最后喝多了,占了我的床。”说着自顾笑了一下,“其实也不是我的床,是老雷家的。我嘛,在哪里都有床。可是没有哪里真正属于我。”
因醉意放松的他,身上有某种氛围,让我想起几乎每一届学生当中都有一两个的男生。那些自我感觉特别良好的年轻男孩。他们显得旁若无人,同时在用隐藏的频率悄声低语,你看我啊。看着我。注视我。总有些女生会接收到那个隐藏的波段。不,曾几何时,我也是那些女生中的一员。随着成长或者说衰老,接收器便失灵了。只是仍能隔岸观火地识别出隐秘的沟通。所以金女士也好鹿鸣也好,都能收到他不自知的信号吗?不,他早就不是年轻男孩了。金女士则比老雷年长。他们,她与他,他与她之间的吸引或者说错综,想必与年轻人之间那种神秘又单纯的互动不同。是我无法理解的领域。
见我不说话,他忽然说:“其实我在豆瓣关注了你。”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早就过了想要在网上认识谁的年纪,把插画放在豆瓣,说到底是一种商业推广模式。我愣愣地冒出一句:“对了,鹿鸣昨天来过。”说完恨不得捏自己一下,这都什么和什么呀。
“我知道。”他悠然道,“金老师帮我劝过她。我和她……你大概听说了?大理这地方简直一点隐私也没有。谁都知道谁的事。但她不可能离婚的,我夹在中间算什么。哎,她不会听劝的。她犟得很。她也不能理解,金老师帮了我很多……男人总要有自己的事业,你说是吧?”
完全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我含糊地点头说:“那我回去了。”随即起身绕过他。爬梯子的时候,不远处传来水池里的水声,听着都冷。他大概在洗脸。
做了诡异的梦,大概是晚上听老雷讲的白族民间故事引发的。
我沿着长长的土路往前走,尽头是洱海。这条路我走过不止一回。前天陪着我妈的那回,身前身后满是游人和当地人载客的助动车,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不远的洱海边。不用说,到处在大兴土木,洱海被自拍和互拍的人群遮蔽,十足败兴。
梦里的洱海没有游人,没有施工现场,没有通向它的拥堵。水面如镜,映着高原的蓝天白云。湖的彼岸显得遥远又渺茫。空气中响起锐利的啸声,我抬头张望,是鹰。三五只鹰在高空盘旋。其中一只脱离气流,朝我俯冲过来。不知为何我全无畏惧,继续仰着头。等它近些再近些,我开始感到异样。鹰的脑袋四周黑发缭绕,禽类头部的位置是一张人脸。尚未看清面孔的细节,我惊醒过来,从肺部深处吐出积存了好久的一口气,如险些溺毙的人。
室内昏暗,妈在我的右侧沉静地睡着,发出有节奏的鼻息。空气被染上我们一整夜的呼吸沉淀的浅淡酸味。恍惚听见铁门响。这个点有人来?或是金女士出门?奇怪的是没有狗叫声。
我张着眼,视野逐渐蜕变成微明。横亘天花板的梁柱似近还远。不觉间,我又睡了过去。这一次没再梦见人面鹰。
起来时临近中午,感觉仍没睡饱。下到一楼,小吴陪着我妈坐在院子里。看他自若的样子,我怀疑他甚至不记得昨晚和我的交谈。
我妈一见我就说:“哎呀你总算是起来了。小吴买了水煎包,很好吃。现在都凉了。”
小吴说:“冷包子就别吃了。待会带你们去市集,很多好吃的。”
在老雷家听说了市集的事。和当地人隔三天一次的农产品集市不同,新移民的不定期市集,更多的是手工制品的摊位,夹杂吃的喝的。又一种城市风物的在地化。
我含着牙刷张望,小吴乖觉地说:“金老师出去了。有个下关的客人要货比较急,她去送一下。”
吐掉牙膏沫,我说:“送货?她在做什么生意?”
“什么都做。中药、茶叶、银器、绣片。反正就是这边能收到的。她有个微店,没给你看过?”
我居然相信了金女士的暗示,以为她靠扮演心灵导师的角色吃饭。该说我幼稚还是她招摇撞骗?我正想说“没有”,妈率先开口道:“怪不得上次跟我讲了半天什么膏方,说很好的,她有内部价,问我要不要。我呢一向不相信这些,吃什么药都不如吃好三顿饭。”
小吴说:“对,我也不信。”
早就发现了,我妈善于和年轻人打交道,也许因为她的气质比我更像个老师。我经过十年教职的打磨,除了确认自己越来越不懂学生们,还弄清了一点,世人大多时候分作两边,我和他们。学生们同样在他们那边。比我游刃有余的他们。适应各种规则的他们。摔倒后有能力自我复原的他们。
市集不出所料的满是人。裹着花头巾穿背心和工装裤玩非洲鼓的女郎让人误以为此时仍是夏天。小吴没说错,食物还不坏。我吃了热狗,又买了一根烤玉米,不顾形象地捧着啃。我妈声称不饿,忙于东张西望。自家烘焙的咖啡、热红酒、手工皮包、镶嵌苗银苗绣的布包,后者的价格让人瞠目。确实像城市的创意市集,货品的变化多一些。摊主们或嬉皮或朋克或波西米亚风,流连其间的除了游客,也有像小吴这样和守摊的频频打招呼的新大理人。阳光底下,到处是明艳的色彩,明晃晃的笑脸。
我心生一念,这样的市集,难道鹿鸣不来吗?就算孕妇没有体力摆摊,也可能会来逛。
仿佛是为了验证我的猜测,紧接着就撞见了鹿鸣。她站在一个摊子后方,错落悬挂的衣服和她身上的砖红袍子路数相近。她今天化了淡妆,胸前垂着细长的银链,底下是老玻璃挂件。
小吴神色自若地走过去和她讲话。我怕发展成不堪的情景,拉着我妈走开。她没注意到我的表情,说:“那个大肚皮和小吴也认识哦。”
“嗯。”
“肚子这么大还出来摆摊,不容易啊。”
我收藏了鹿鸣的网店,一次也没买过。她的成衣单价不菲。当下也懒得纠正,说:“可能她只是出来散心。这里热闹。”
“我前几年想过学打毛衣。”我妈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不等我回应,她又说:“那时候还不知道你们不打算要小孩,想着学会了可以打给小毛头。我手笨,你小时候的毛衫毛裤毛袜子,都是你姨妈打的。”
“现在哪有人自己打,到处都可以买啊……”
“我试了几天就放弃了。总是错,一下多一针一下漏针。我不适合打毛衣这种事。就像你不适合当老师。勉强不来的。”
这是第一次,她直接提出对我失败的职业生涯的评价。算是试图安慰吗?我的嗓子眼像是黏了玉米粒,酥痒难忍。
不远处传来骚动。我和妈不约而同地回头张望。打人了打人了。哎,小夫妻吵架。人们七嘴八舌声势汹涌。我怕妈被突然开始朝我们身后涌的人潮挤到,护着她突围。在外围等了几分钟没等到小吴,我们便回去了。反正他是成年人,不会走丢。再说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当晚,把插画交出去后,我感到无所事事。一个选择是待在妈入睡后的房间里,戴着耳机看下载的影片。总觉得那样仿佛回到了十几岁。初中时我沉迷日本动漫,白天有爸在旁,不敢动影碟机,每每等到他们睡下了,我才溜到客厅,以静音播放VCD。有一次妈半夜上厕所,注意到客厅门缝有光,推开门,只见我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背抵沙发,双手抱膝。尚未清醒的她木然望向电视屏幕,映在眼里的是骸骨般的形象。我在看《饿沙罗鬼》。恐怖的一瞥让她判断自己是在做梦,随手关门。我从头到尾都没注意到她。
第二天吃早饭,妈把昨晚的“梦”讲给我和爸听,边说边笑。爸昕到一半,起身去了客厅。我探头张望,他正在伸手摸影碟机。我感到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干。碟机的塑料表面是否仍有余温?我看向妈。视线恐怕不仅绝望,还有责怪。
妈懂了。她大声喊:“老鲁!”接着说:“我在讲梦,你怎么还当真了?”
沿着深夜冷清的街往白石酒馆走的路上,我想起了这段往事。心怀疏离与戒备的少年人最终成了大人,摆脱桎梏,又落人新的名为上班的桎梏。现在我不用上班了,却也没多少自由。我以为那是经济基础决定的。我暂时还没法真正独立,自由也就有限。
试图想象妈离开后,我和爸的共同生活。催动念头的同时便感到沮丧。事实上,我有种被妈坑了的感觉。她知道,我也知道,她一旦撤离,我永远不可能从家里搬走。爸的血压和血糖都高,吃东西全凭自己高兴从不忌嘴,得有人在他旁边看着。
这个人不该是我。
但我也不能为了避免这种局面,回深圳。
白石酒馆的店主是个说话轻柔的花臂男,周围人喊他“齐哥”。和老雷他们不同,他可以说是半个本地人,讲一口似是而非的“云普”。他十八岁参军的驻地是保山,退役前一直待在云南。回四川老家工作没几年又来了,辗转几地,落脚大理。
上回我来齐哥店里喝酒的时候,有过不太愉快的经历。不想费心找陌生的酒吧,就还是来了这里。齐哥记性很好,见我在吧台落座,立即说:“好久不见!”
我笑笑:“对哦,快一年了。生意还好?”打量吧台的客人们,我左边转角过去是个年轻女孩,右边和我隔一只吧凳的是对情侣。接着我意外地发现,阿超坐在最靠里的位置,面前是精酿啤酒的矮胖玻璃瓶。他瞧見了我,摆摆手算是打招呼。我立即开始后悔。好在他没有过来。
要了杯威士忌加冰,一口口喝着,神经随之舒缓。我这才意识到凝结在全身的紧张。可能是连续几天陪着妈的缘故。
背对进门处的女孩不时和齐哥说着什么,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我嚼了两粒附送的花生米,尽量不往右看。怕什么来什么,阿超还是过来了,没有落座,站在我旁边说:“去年也是在这里遇见你。”
其实在老雷家我就认出他了。我们应该像成熟的男女那样,装作从未见过,不是吗?一夜情的基本法则是醒后即忘,不带走一片云彩。
我被花生皮呛到,咳起来。他站那儿等我咳完,假模假式地问:“我可以坐你旁边吗?”
不擅拒绝是我天生的弱项,只好有气无力地点头。他绕到我的左手边坐下,点了新的啤酒。齐哥递过来,顺手给开了,没有哪怕是客套地问一句“你们认识?”我暗自感激。
“下午你有没有去市集?”阿超问。像是为了找个话题。
我说小吴带我们去了,后来走散了。他有些讶异地说:“小吴被鹿鸣打了,你们一起去的你居然没看到?”我比他更诧异,说:“那就是我们刚分开的时候吧。我见他俩说话,怕打扰,带我妈走了。”
“不管闲事,不像你嘛。”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想反驳。说出来就会连上去年的种种,硬是忍住了,却听他说:“要是西门也在这里,就凑齐了。”
“西门?卖粥的西门?”
“咦?你在老雷家不是还讲起她吗?怎么好像你不认识她一样……”
“我确实不认识她呀。”
他盯着我看。他去年没有蓄须,脸型和印象中有少许不同。不过确实是那个人没错。和我还有泡泡在白石酒馆一起喝酒聊天的男人。我们聊到半夜,顺理成章地喝多了,两个混混模样的男人来找泡泡,说她欠的钱由他们收。她跟着他们出门,我急忙跟过去。试图把泡泡从那两个男人身边拽走时,我挨了一耳光。比起痛,更多的是惊愕。打我的人是泡泡。她一字字地说:“你又不是我什么人,你管我啊!当老师当惯了吧!”
再后来的记忆模糊不清。冷毛巾贴住脸颊的凉意。男人的低语和轻笑。“你傻啊。”他在昏暗中说。旅馆的床的嘎吱声。陌生的皮肤的气味。我知道自己喝多了,也知道自己在做的事,作为妻子或老师都极不恰当。那一刻我想,管它的呢!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断了。不是因为泡泡的一巴掌。早在那之前就断了。我只是装作一切仍维系着。
醒来后我收拾了自己,仓促离开。原本计划在大理多待几天的,临时改变,也许是害怕在古城重新遇见这个男人。回到上海父母家,学校那边的病假延了半个月,最终变成辞职。当我在电话里对丈夫说:“我们离婚吧。”他的第一反应是:“你有别人了?”我说没有。从我的角度当然是那样。大理的一晚不过是我支离破碎的内在的映射。
确认了我的茫然,阿超说:“打你的就是西门呀。泡泡!”
一时间我以为他在喊我的小名,接着惊觉,他是在指出,那个叫“泡泡”的女孩就是西门。当时和她迅速相熟,也是因为碰巧同名,尽管只有爸妈这样叫我。记忆如同封存在可乐瓶里的气泡,一经揭盖便不断涌出。橙色短发的女孩。说要做乐队。侧脸比正面显得稚气,不断说“我比你猜的老”,看起来几乎未成年。她给我讲了非洲马里一个部族的神话传说,关于人类起源,那里面充斥着暴力和近亲相奸。因为酒精的缘故,大部分情节已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叫作由古鲁的银狐,由上古大神诞下的两只双黄蛋之一孵化,代表混沌的恶,被永远放逐。泡泡说故事的侧脸有种和年龄不相称的肃穆,甚至是惆怅的。她说:“我们心里也许都有一个由古鲁,在寻找曾经和自己紧密相依的另一只蛋黄。”
“你说她是拉拉……”震惊之下,我毫无来由地冒出这句话。
“准确地说是BI吧。那时候她一开始在泡你,你没发现?”
我摇头。不论是那个混乱的夜晚,还是将大理抛在身后回到城市的日子,我都有隐隐的挂心,泡泡就那么跟着那两个男人走了,她会不会有事?不过,既然我妈前几天光顾过她的粥摊,看来她至少活得好好的。无从知道,卖粥的她,泡泡或西门,是否仍怀有音乐的理想。
对了,她还聊到过她的家庭,说:“我爸是医生,让我也学医,结果我高考考砸了,念了个二流学校……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你可以找个医生。好像我如果当不成医生,嫁个医生也是一样的人生成就!”
谈论这些的时候,泡泡的嘴角弯起来,不像是愤慨,也不仅仅是嘲讽。
想到一件完全无关的事,我说:“她现在的头发颜色是?”
我妈第一次吃粥回来就对我说,卖粥的小姑娘长得像你小时候。
酒吧里的泡泡有着动漫人物般的橙发。那么惊世骇俗的发色,应该不会让她有这样的类比才对。果然,阿超说:“没太在意,好像是黑的。”
“她真的跟她父母回家了?”我想起西门当律师的父亲,觉得小吴的说法比金女士的嫁人云云更可信。
他苦笑:“我和她不熟,别问我。你还是这么操心。你不是已经不当老师了吗?”
我绕开说:“昨天没注意听,你的书,我妈那边说可以出吗?”
“她说她现在不做选题只看稿,回头介绍别的编辑给我。你母亲感觉很年轻啊。大概是一直在上班的缘故。”
“有时我觉得我比她还老。”我苦笑起来,心想,连提个离婚都不像她那么利索。
我们闲聊的工夫,我喝了两杯加冰的威士忌,他没有再要新的啤酒。最后他提出买单,我说还是AA吧。他看起来还要再坐会儿,出来送我到门口。我挥挥手往前走,心里不是没有解脱感。
后面传来一声:“心怡。”听着别扭。他偏偏学了我妈的叫法。
可别是什么新的尴尬吧。我不情愿地停步回身。他在几米开外说:“你好像比去年状态好些了。”说完也不等我回应,进了店里。
一个人往住处走的路上,我想起一件小事。我们出门旅游前,有一天,爸趁妈做饭的间隙问我,你们确实是两个人去云南吧?我对他的臆测感到可笑又可怜,不答反问,不是两个人,那是几个人?爸“哦”了一声,显得心事重重。片刻后又说,要是你妈在那边“偶遇”什么人,你要和我讲啊。我心想,爸压根儿没看清他和妈的问题所在。那时我不会想到,妈遇到了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的西门,而我会与那个混乱夜晚的男人重逢。不過,不是所有人与人的相遇都会催生出新的际遇。也不是所有的遇到都会被记住。
我们有时被他人或自己采用的称呼所限制。名字不仅是附着在人表面的属性,更是从外部框定了人的活动范围。
我虽然是同一个我,在不同的语境和称呼下,则是不同的我。
鲁老师。小鲁。心怡。泡泡。狮子唐。唐唐。狮子大大。以及最近风靡的插画界称谓“太太”。这些都是我,同时仅是我的一部分。选择用什么名字呼唤,也就选择了站在我对面的立场和角度。
发现“西门”就是“泡泡”,是那个我去年在酒吧先是相谈甚欢后来莫名其妙被她打了一巴掌的女孩,那个眼含怒气的年轻姑娘——我不由得有种错觉,仿佛她成了我的一部分。她的热望与挫折,她和她父亲的羁绊与挣脱,她有一搭没一搭的粥摊,她的消失。
我决心去寻找西门。
在酒吧遇见阿超的第二天,我难得早早起床。说早,也过了九点。难以想象过去的十年间,从周一到周五,我六点即起。职校不同于大学,老师必须坐班。工作第三年,我开始兼任班主任,办公室的琐事向来忙不完。
离职的同时,我退出了学校教师的微信群,也退出了我担任班主任的班级入学时成立的班级群。和我走得近的同事发来消息,说,你不要太苛责自己了,又不是你的责任。我默默地将其拉黑。拒绝社交在这个时代异常容易,只需要手指的几个动作。
现在微信上常联系的人,除了插画工作的甲方或合作方,就是两个大学同学。她俩如今一个在广州一个在成都,分别是三岁和五岁孩子的妈,除了带娃还得上班,所谓上有老下有小的三明治夹心,偶尔在三人小群里发发牢骚,大多时候,她们显得干劲十足。对我的辞职、单方面提离婚和新的工作方向,她们并未多加评论。我也从未解释过我逃离的开端。
对妈谎称约了朋友,我从金女士家出来,沿着坡道进了洱海门,往人民路的西端走。路的那头,苍山山脉由于光线的折射呈现奇异的蓝色,顶上戴着云絮做的帽子。风速强劲,耳边呼呼直响。云不多时就散了,雪顶在阳光下如同巨大的反光镜。我后悔没戴薄围巾,竖起衣领。
根据从我妈那里听来的,粥摊在稀豆粉摊子所在路口的斜对角。三轮车加简易桌的摊子这时没有顾客,我过去坐下,吃了一碗加油条的稀豆粉。搪瓷碗套了保鲜袋,省了洗碗的麻烦。五块一碗,和去年相同。付钱时,我问,这附近有个粥摊,你知道摆摊的姑娘去哪里了吗?当地人模样的女摊主表示不清楚。我又问,是在哪家门口呀?她指给我看。食物带来的暖意抚慰着四肢,我慢腾腾地走到街对面,开始敲门。六块长方形赭红色门板封住的一楼散发着荒废的气息。敲了有一分钟,隔壁楼的小门开了,探出个紫红毛线帽的脑袋,是位老妇人,问我找谁。
“阿姨,这里有个粥摊,你见过吧?我想知道摆摊的姑娘去哪里了。”
“上山了。”老妇人用云南话说。
“上山了?”我愣愣地反问。
“跟着师父。”
瞬间,我不禁怀疑对方的神智。她看起来相当苍老。根据乌娜的说法,云南人因为高原阳光的缘故容易显老,有时看着像阿姨的人,可能和我们一样不到四十岁。那么这位七八十岁模样的老人,说不定实际上和我妈年纪相当。就说她头上的帽子吧,我妈近来也很爱这种介于紫色和红色之间的颜色。
我努力继续打探:“什么师父?哪座山啊?”
“莫知。”老人关了门。听起来应该是这两个字没错。
昨天因为我表现得戒备,阿超没有提出加微信。现在我开始后悔,还是应该和他互加。他常跟当地人打交道,也许能问到更多的消息。上山这事听着诡异。不会是如今流行的什么灵修班吧?我在毫无动静的门板前徘徊了一会儿,继续往西走。当然不至于像投头苍蝇一样去山里。我打算去找老雷两口子,请他们向古城的旧交打探西门的下落。
就在我刚走完步行街打算过马路的时候,听见有人喊:“小鲁!”
循声望去,喊我的人在不远处,正打开吉普车的车门冲我大幅度地挥手。是金女士。今天起床后没见到她。加上昨天,等于两天没见了。莫名的亲切驱使我朝她走去,走到一半才发现,方向盘后坐着小吴,副驾驶的位置是鹿鸣。三人的组合显得诡异,但此时停步也晚了。
等我到了车门边,金女士说:“好难得早上看见你。我们要去洱海那边的山上,你要不要一起?”
那架势不像是询问,仿佛她确定我不会拒绝。
“去山上做什么?”
“玩啊。”她一脸的坦然。
我爬进高高的后座,金女士一边往里挤,一边把垫子、布料和其他东西不断挪开,给我腾位置。座椅蒙着少数民族风格的彩条布,车内后视镜底下挂着手串和护身符,累赘的一堆。我吃不准这是鹿鸣还是小吴的品味,总觉得鹿鸣该更简素些。
“这谁的车?”我低声问金女士。
“阿超的。本来想问老雷借车,他们正好今天上昆明。”
我怔了怔:“他在这里靠什么生活啊?我是说阿超。”
“不知道。”金女士欢快地说着,又问前排,“小吴,你知道吗?”
“大概在吃老本吧,除了写他那本书,没见他工作。”
鹿鸣一言不发,看起来倒不像情绪不佳。我也不好和她说我昨天在集市看见你了。怕沉默引发尴尬,我开始讲西门的事,说:“昨天才发现我其实去年就见过她,还和她喝过酒。我没跟我妈去过粥摊,不然早就认出她了。”我还讲了早上我去她摆摊的地方敲门,有个老太出来讲了莫名其妙的话,说她跟着师父上山了。
“那就是上山了吧。她好像在学佛。”鹿鸣说。
原来这个地方真的谁跟谁都认识。但怎么每个人都有一套说法?我不怎么相信最新的这套。金女士前天振振有词地说西门“嫁了个有钱人”,此时闭口不提。小吴也没再重复之前的那套说辞。
我又问:“西门到底几岁?她看起来很小。”
回答的是小吴:“也不算小吧。她属马。”
我也属马。她不可能和我同龄,那么就是二十四岁。比我原以为的要大一些。我自己二十四岁的时候在哪里做什么呢?对,我还没毕业,在广州念书,刚和第二任男友分手不久。那时我没怎么想过职业规划,几乎是走一步算一步地跟着同学去考了教师证。日语系除了去日企工作的,当老师的也不少,大多是读研再读博,走学院路线。像我这样混迹职业学校的,在部分老同学们眼里显得不求上进。说到底,我并不后悔成为老师,虽然我一直更喜欢画画而不是教书。我只是不擅长做决定,仿佛是在各种外力作用下被推到了自己从未向往的所在,就此待下來。工作、结婚,一回身,距离二十四岁的迷茫过了十多年,我仍在迷茫。
车行经喜洲方向的道路,从国道拐上仅能容一辆车通行的土路,穿过村落,开始走盘山路。路旁的不知名野草丰盛得像一把把绿发。
不管是去年十一月,还是最近这几天,在古城,时令感比深圳更加凌乱。别人家的三角梅潋滟地挂在墙头,金女士家院子里的蜀葵缀着碗口大的如同纸做的花朵,加上白昼铺天盖地的暖意,使得我妈在刚到的第二天对我说,应该买个小房子在这里养老。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她本人还是我,就选择不接话。我喜欢大理,但并不希望自家妈妈跑这么远待着,我自己则没有钱执行什么买房养老计划。
深圳的房子是我们结婚前半年由丈夫一个人买的期房。他付的首期,他的公积金。他只比我早一届落脚深圳,有时候,一年的差距,决定了人的适应情况。婚后,房产证没有加上我的名字,丈夫说,你的公积金留着,将来我们买二套房可以用。
后来深圳的房价涨了,二套房变得遥遥无期。
我不知道其他夫妻如何在经济上达成共识。我们家的零碎开销由我负责,他管大件。很多支出细微到看不到,从买菜到厕纸,再到衣服鞋子剪发,乃至宽带手机水电煤的月费。我刚工作时收入低微,后来渐有起色,支出也水涨船高。临到计划离婚,我才惊觉自己的存款不过三个月的工资份额,节约着过,大概够半年的开支。
广州的同学说,你们房贷是他在还没错,可是家里开销一直是你啊,房子怎么说也该有你一份。
成都的同学说,我帮你问了律师,这种情况你打官司也要吃亏的,不如私下谈妥,拿一笔赡养费,清爽。
我早已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当然不至于对钱全无概念。但开口问人要钱,即便对方是一度极为亲密的,也让我感到踌躇。丈夫在最初听到“离婚”二字的谎乱过后说:“你想好条件再来谈吧。”他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公事公办的人了?我想起那些他因为无法升职在家抱怨的夜晚,把浓重的负面情绪泼洒在两个人之间。也许是为了逃离,他开始沉浸于网文,整天看些长而又长的修仙小说。后来他换了条线,也渐渐丧失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那种年轻记者的锐气。他圆熟了,或者说变油了。很少亲自做采访,没有車马费就不到现场,拿通稿糊弄,时间都花在和他认为重要的人的交际。工作十年,他终于升为主任。我多少为他松了口气,尽管无从体会他的得意。
车转过又一个弯,绿头发般的草不见了,悬崖边的灌木丛间闪过一抹明亮,是反射阳光的洱海。从这里望去,洱海不再广阔,让人意识到它本就是湖。那片水域随着车的爬升越来越小,如同一面手镜。
车内逼仄,金女士挤在中间,膝盖与我的腿相抵。我探头去看她左边到底被什么占了,发现那是厚厚的一摞书,堆到她的肩下。注意到我在看什么,她说:“阿超在收集云南民间故事。这都是他收的各种版本的老书。他还去找老人做采访,可认真了。”
人面鹰的影子短暂地掠过心头,我说:“有些故事瘆得谎。”
她哧哧笑道:“会吗?你胆子太小了。”
鹿鸣在前面说:“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版的格林童话,也觉得吓人。”
我看向窗外。车窗的污渍不掩蓝天的纯净。天上没有鸟,但不可掉以轻心。有些东西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即便你逃到千里之外。
那本书是我在课堂上没收的。格林童话新编故事的日本漫画,血腥,且不无色情。
书的主人叫顾佳慧,班上日语成绩排名三十多名的女孩。全班四十四个人,也就是说,她差不多位于倒数第十。在这所学校,文化课仅仅是走过场,不及格了还有补考,没有哪个老师会让补考的学生不过。三年的学制,上课只有一年半,另外一年半用作实习。学生们在二年级下半年四散到深圳和广东省的五星级酒店。招生简章说得好听,“酒店中层管理人员”,学生们将在实习时认识到,他们必须从客房打扫、门童、餐饮部门的服务生等基础岗位做起。毕业后能站在酒店前台接待人住者的,基本靠长相和运气,还有外语能力。
也因此,我认为我的日语课在十多种毫无必要的课程中,和英语课并列,是真正实用的课程,关乎他们的将来。
上课时睡觉没什么,愿意自我放弃的人就让他放弃好了。看漫画书也没什么,只要不影响其他人。问题是,顾佳慧在看书的过程中不时发出窃笑,还和前后左右低声讲着什么,似乎在分享最新的剧情或心得。细微的涟漪在安静的教室里荡开,逐渐形成不稳的窃窃私语,让我开始焦躁。当焦躁堆积到一定的峰值,我毅然下了讲台,走到她身旁,从课本底下抽出她自以为藏得巧妙的漫画。
她下课后来找我,哀求道:“是租书店的书,可以还给我吗?下次不这样了。”
我说:“看来你没有认识到你的错误在哪里。书是谁的不重要。你想好了,端正了态度,再来找我。”
其实我不是不知道,她是个有少许绘画天分的孩子。她的日语课本的余白布满了奇异的形象,不是少女漫画常见的大眼小嘴比例失调的男女,而是难用美丑概括的异想生物。蜻蜒翅膀蛇尾的人,蜗牛壳上的眼睛,蘑菇状的爬虫。没收的漫画更让我确定了她的风格来源,日本的亚文化漫画家是她隐秘的模仿对象。这一类小众路数在中国的插画界少有人尝试,因为不讨喜,也很难接到商业性质的工作。
在我看来,比起画那些难以被认可的画,她的当务之急是学好日语,为自己在这个世界获得相对安稳的落脚点。学生们八成以上来自没什么钱的家庭。本地城中村拆迁造就的富家子弟,不管将来上不上班,都会进入私立高中,最后自费念个大学了事。虽然职校可以参加三校联考,其中也有极少数佼佼者能迈进大学的门槛,但在选择职校而非高中的节点上,就说明了家庭的考量:就业比继续念书实惠。
我打算等。等她下次再来求我还书,说她会好好学习。那时我就可以请她保证期末考多少分。对她来说八十太过勉强,目标定在七十较为合理。
不是没有意识到,我正在变得越来越像自己曾经痛恨的父亲。用指标驱策人,用条条框框束缚人,用自以为是的眼光评判人。这一切的背后有个前提,是为了对方好。
第二天上班,我发现抽屉里的书不翼而飞。抽屉通常不锁,老师办公室由最后离开的人锁门。顾佳慧趁我不在偷了书。其他老师要么是看到了装作没看到,要么是根本没在意。
一股怒气从尾骨升起,直蹿头顶。我走向她的班级教室,打算当面质问。
教室里,她的位置空着。我回到办公室,从通讯录找到她的手机号,拨过去,关机。
这是做了错事然后装病或彻底躲起来吗?难得的狂乱驱使我下班后去她的住址家访。然而扑了个空。地址是错的。或是故意填错的。
那张桌子空了几天。后来才知道,她死了。她父母在本市著名的装修建材商城有家卖照明灯具的店铺。楼相当老旧,消防安全不过关,多次被限令整改,每每不了了之。就在我没收漫画书的那天夜里,楼内发生了火灾。她跟着父母和人群从消防通道下到了一楼,之后独自折返,成了仅有的两名死者之一。
着火的商城我在装修期间去过多次,层高不到两米,让人有压迫感。店铺密密匝匝,在里面待久了会感到呼吸不畅。卖灯的店有许多家,每一家都开着高低错落的灯,过多的光和热几乎有杀伤力。
将她的死讯告诉我的不是同事,是她前排座位的男生。那是个平时不起眼的沉默的男孩,我从未目睹他和后排总在埋头画画或看闲书的女生之间有过什么互动。他看向我的眼神,如果我的判断无误,含着敌意和谴责。我感到毫无来由的惶然。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就因为我在她死前没收了她的书,把她喊到办公室训话?另一串念头不期然地浮现:顾佳慧是回去拿漫画吗?被我没收又被她偷走打算还给租书店的漫画?或者不是那本漫画,而是其他什么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东西?
我也有过十八岁,但我记不清自己十八岁时最为珍惜的是什么了。也许是被我爸付之一炬的全套CLAMP盗版书。也许是被他撕掉的画稿。他曾经痛心疾首地对我吼:整天画这些能吃饭吗?后来我学会藏起自己的梦想,选择了广州的大学,心想,离开足够远,你就管不到我了。而我最终没有按年少时的期冀成为插画师,却符合爸的事业观,当了一名教师。
曾经我自认为是个好老师,比我的同事们强,直到顾佳慧的男同学——或是男友——以少年人特有的冷淡对我说:“鲁老师,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心理医生说,你的失眠、噩梦和无故痛哭,是抑郁症的体现。需要吃药和积极的心理干预。
丈夫说:“学生去世,你难过,我是理解的。不过事情和你本来就没有关系好不好?那只是建材城电线走火的意外。你这样消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做了什么。你能不能像个真正的成年人?”
盘山路到了尽头,眼前是土石坡。四个人下了车,沿着不成路的路往上走。我以为鹿鸣会走得艰难,结果她的步伐比我还轻快些。金女士笑我缺乏锻炼,又说:“你母亲看起来比你精神好,你应该像她一样,每天多出去走走。”
我拨开叫不出名字的灌木,视线偶尔停驻在四处丛生的粉色白色的格桑花。山坡背阴,花也就细弱。
小吴和鹿鸣很快把我抛开了一截,金女士大概是怕我跟不上,走在最后。我听见她在后面问:“你去过老雷家,觉得房子怎么样?”
我说:“看着不错啊。独门独院。”
“其实那个工程问题很多。老雷帮忙做的推广,开发商给了他折扣价。你没看他朋友圈吗?有一阵一直在贴那个小区的内容。”
“我不太看朋友圈。”我想起乌娜对于梅子的教育的忧心。她可是半个字也没提房子的事。
“来大理的,有的是为了逃离,有的是为了理想。但追根究底,人还是在追逐利益,只是这个利益不一定浮在表面上。”她以总结的口吻说道。听着更像在批评某个具体的人。我走得微喘,没接话。
走了二十几分钟,抵达一片开阔地。一人多高的植物舒展着细长带锯齿的叶子,成排地延伸开去。不像是野生的。我跟着小吴和鹿鸣,在那片不知什么田跟前站定。金女士很快也过来了。
小吴说:“长得不错。”
他的语气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我这几天见惯了的有气无力形成反差。我探询地看向离我最近的金女士,她笑了。
“你不认识这是什么?”
我尚未摇头,鹿鸣大声说:“大麻。”
她走上前,奋力拔起第一株最靠近她的植物。那東西看着纤弱,却不容易被拔出来。小吴惊叫道:“你疯了!”他上前抱她的腰,试图把她拉开。鹿鸣用手肘捣他,往后踩他的脚,手舞足蹈像个疯女人。她身形比小吴宽大,加上怀孕堆积的重量,看起来两个人随时会叠着倒下。我失措地不知该不该上前阻止,金女士在旁边抱手站着,脸色如洱海般阴晴不定。她忽然凑近我,在我耳边说:“西门也抽大麻。她去了哪里,小吴最清楚。你该问他。”
回过神时,我用力握住大麻的茎,像鹿鸣刚才那样往上拔。植物辛辣的气味扑人鼻孔。风拂过耳际。我听见小吴冲我喊了句什么,却分辨不清字词的含义。远处的天上有个黑点,是鹰。鹰朝我们飞来。在它的眼里大约是滑稽的场景,远离洱海的山头上,几个人或站或倒拔植物或厮打,为着利益、爱情和莫名的冲动。我的眼睛因气味的刺激渗出了泪水。鹰变得虚幻,空中那道黑影像在靠近又像在远离。恍惚间我意识到,它棕黑色的背羽间藏着一张面孔,那是我,是西门,是我死去的学生,是传说中被掳到远地的王妻与王妹。那张脸将在它落地的同时呈现。如同过去和将来同时铺陈在人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