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开平侨乡“仓东模式”因获联合国大奖而名声在外,有人前来参访,有人要取经,有人寻求合作,同时也有人质疑。
正在中国大地兴起的“乡村建设”并没有阻止乡村人口逐年减少。在日益“空心化”的古村里做文化保育和古建筑修复等公益项目,究竟是为谁而做?
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一场名为“乡村振兴与文化遗产保育活动周”的活动2019年1月5日在广东开平仓东村举办,参与者之众,引起多方关注。2015年,这个侨乡小村的“仓东教育基地”项目获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区文化遗产保护优秀奖,其主要推动者是五邑大学广东华侨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谭金花。
2010年,谭金花带着一群学生、学者来到仓东村,想在这里搞一场“乡村营造”的实验,本已凋零破败的乡村,以两座祠堂的修复为起点,逐渐有了新的生机。
然而,包括“仓东模式”在内的乡村建设项目并没有阻止乡村人口逐年减少,在日益“空心化”的古村里推进文化保育和古建筑修复等公益项目,究竟为谁而做?
村里来了大学教授
最初,谭金花是被请来的。
开平是著名侨乡,当地村民早在十九世纪就开始外出谋生,其后不断返乡建设,在村里建了大量融合中西建筑风格的民居、碉楼、祠堂等。2007年,“开平碉楼与古村落”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旅游开发形势向好。
距离“开平碉楼与古村落”不过三公里的仓东村,自然也有微澜,想到了改变。2008年,村里两位退休老人筹划开放祠堂作为旅游景点,与此同时,他们开始编纂村庄历史,搜罗了留声机、煤油灯等儿时的物件,置于祠堂阁楼展示。
村里祠堂在20世纪历经种种时代动荡,早已面目全非,几位老人又联系乡贤、海外华人捐款重修。长居香港的村民后裔谢天佑在此号召下,表示愿意大额出资修复,但提出了条件,“必须找专业的人”。
谭金花本是开平人,是“开平碉楼与古村落”申遗时申报文本和遗产管理规划文本的主要撰稿人之一。作为华侨文化的研究者,她曾数次到仓东村考察,也因此进入谢天佑与村民的视野中。
彼时,谭金花早有找个村子进行乡村文化遗产保育发展和社区营造的想法。2010年暑假,当谢天佑和几个村里长者找到她的工作室,邀请她做祠堂修复的技术指导时,他们一拍即合。谭金花后来回忆,应是当时工作室摆着大卷大卷的勘测图纸,使对方确信这是要找的团队。
谢天佑出资修复两座祠堂。与祠堂修复同步进行的是几位老人在村口收门票,每张门票10元。2011年,旅游收费项目因入不敷出被迫中止。
修复两座祠堂后,谭金花与村民商量,能否在这里开展文化遗产教育?村民们同意了。“仓东计划”由此开始。谭金花说,仓东计划的核心理念是“建筑保护、社区营造、文化传承”。2016年年初,谭金花在《仓东计划:一个理想中的民间遗产保护实践》一文中,详细描述了她对“仓东计划”的规划,“帮助村民发掘手艺潜能、建立文化自豪感,自觉参与保育工作”,“随着项目逐渐深入,村民可以逐步获得就业机会并愿意留在村里,安居乐业,从而达到可持续发展的目标”。
2015年,仓东教育基地项目获得联合国亚太区文化遗产保护优秀奖时,谭金花把村民也都列入了获奖名单内,获奖者多达75人,其中有村干部、灰塑工匠、壁画工匠、厨师、志愿者等等,谭金花认为这是他们共同的荣耀。
获得联合国的奖项后,关注蜂拥而至,来自政府的荣誉陆续而来,现在祠堂前挂了很多牌匾,“开平市示范祠堂”“开平市传统文化传承基地”“江门市传统村落”“开平碉楼与村落保育活化示范基地”“开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习所”等。
落实仓东计划
对村民来说,把老宅交给谭金花的团队进行民间文化遗产保护是好事一件。
从19世纪开始,五邑地区(广东江门新会、台山、开平、恩平、鹤山五个县级行政区)的乡村一直有海外打工“淘金”的传统,改革开放后,随着城镇化进程,乡村人员向城市转移,导致当地不少村子都变成了“空心村”,人口稀少,老宅日益破败,仓东村的现状也是大量侨乡村落的一个缩影。
如何让村子有更多发展,仓东村的村民也在想办法。
旅游业没有成功搞起来,10元的门票不抵服务费是一个教训,更直接的经验则来自同在塘口镇的“荣桂坊”古村落。据仓东村干部谢雪暖观察,这一村落曾因镇政府的大力推动开始发展旅游业,又因资金不足而停滞。他的结论是,村里做旅游肯定是亏本生意。
就算旅游业做起来了,因为是侨乡,村中文化遗产所带来的收入如何分割,也令人头疼。仅分给户籍人口吗?那么海外的华侨会说,这是他们的辛苦钱建起的。利益纷争将带来无休止的问题,最后谢雪暖觉得教育基地挺好,“做公益嘛”。
2014年,尝试运营数年的仓东教育基地正式挂牌,谭金花与来自香港的投资人邓华合作,邓华投资修复了村中数座建筑,包括原址重建的夫人庙,并负责教育基地的运营,谭金花负责组织教育活动。在当年的诸多媒体报道中,谭金花选择与其合作不仅是他懂商业运营,更重要的是他也是文化遗产保护爱好者。
他们陆续修复了两座祠堂、一座碉楼、一座庙宇、四座民居等主体建筑工程,而仓东教育基地也开展遗产教育、深度文化的参访活动,并举办相关内容的学术会议,中外文化交流活动。
2015年起,仓东团队修复数座民居,改建为民宿,以供游学的学生及来访者暂住。谢雪暖的老宅也在修复之列,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的祖屋已经塌掉一大片,只剩基础结构,房屋修复及改建完全交由仓东团队进行,包括筹集资金。改建完成后,每年仓东团队支付给他千余元的租金,他不参与后续运营管理。
村子里不断有世界各地的学生来访,夏天还会搞夏令营,村子里的孩子都可以免费报名参加,谭金花认为这些活动不仅让传统文化得以传承,建立当地人对遗产的归属感及认同感,更让参访者受教育,同时建立城市居民和农村居民之间的联系和尊重。对侨乡来说,华裔更可以通过参与仓东计划的项目而对家乡文化有更深的认识。
通过教育基地的运营,村民们也参与进来,谭金花认为,村民不单是厨房的好手,还是很好的老师,可以教参访者很多当地文化,如耕作知识、当地糕点制作、手工艺制作、民歌弹唱等。
2017年,谭金花全面接手仓东计划运营,注册成立非营利组织“开平市仓东文化遗产保育与发展中心”。这一年,他们从村民手中租下30亩的田地,用以开展稻作文化主题的游学项目。“村民租给承包商将近两三千一亩,租给我们只要了几百元,象征性地收一点”。
隐匿遁形的村民
这八年,村民与仓东团队的关系很和谐,谭金花认为其中的诀窍是尊重。最初相处从修复两座祠堂开始,大殿的木刻神楼已被完全毁坏,他们找到年长的村民,细细询问他们的记忆,布满木雕、神主牌的样式才得以还原;祠堂日后的功用,教育基地的建设都征询村民的意见;再到目前村民在后厨帮忙,招待访客,点滴的日常也是相互尊重的。
2019年1月5日举行“乡村振兴与文化遗产保育活动周”正是希望完整呈现这些成果,三天的活动除了来自中国台湾、香港、云南等地的专家介绍文化保育的经验,还举办了为期三天的工作坊以及非遗体验、历史展览、乡村音乐会等活动。
在活动周开始的前一天,南方周末记者在村里看到不少村民正奔着这个目标加班加点地准备,无暇停下来接受采访。学生志愿者活动前一天才能到,活动策划更多依靠谭金花和丈夫沈益民——也是新上任两个月的驻村负责人。
一向支持“仓东计划”的开平市文物局赶来支援,“你们志愿者肯定不足,经验也不够”。谭金花应声说是,仓东的工作多年来一直是学生志愿者团队帮忙组织活动、教育课程。
2019年1月5日,活动周正式开始。两百多位来自不同领域的参会者加上临时被吸引来的游人和村民聚在晒谷场。五六台摄像机架在其中——仓东计划的直播平台、政府邀请的本地电视台、省级媒体的录像团队。头上的无人机嗡嗡直叫,偶尔卡在场边的大榕树上,一群人围着,想办法把它捅下来。
热闹的活动中,村民却像是隐匿遁形了。来访者端坐在祠堂听讲座时,一扇铁门之隔,几个村民忙着准备饭菜,切菜、搬动碗碟的声音,他们自己的笑声,甚至盖过了外面的讲座。
谢雪暖未在活动中正式露面。他总是悄悄地站在讲堂后面,听上几分钟。只是这种停留有些漫不经心,讲者一个观点还没阐述完,他就走开了。在榕树下、厨房里,他也会这样待一会儿。
村民的参与在哪里?
自1976年起,谢雪暖做村干部已43年。
刚开始时,村里每个房子还是满人的。改革开放后,村里人开始陆续出去,1980年代海外寻亲为主,1990年代后进城工作较多,人口外迁是持续的。而在更早以前,整个五邑地区已有下南洋、横跨太平洋去经商的传统。
现在,村中的户籍人口仅剩168人,实际住在村子里的有七八十人,大多数搬至村口的新村,留在老宅的不过一两户人家。近年来,仓东的田地都已外包,没有村民耕种。村里的小学因为上学人少,数年前撤掉了。早年在外工作的本地青年谢勇,细心比对了两个女儿的教育,得出的结论是:江门市区的教育更灵活,视野开阔些,为了孩子教育,“也许过两年,我也移民了”。
仓东成为“空心村”似乎因传统与现代等多方面的原因,显得不可逆转,但在很多乡建实践者眼中,改变由此需要更多耐心、更长时间的建设,比如更主动地培育村民的内生动力。
活动周的工作坊举办后,一番体验下来,有些学员对仓东教育基地的理念落地有了疑虑,“村民的参与在哪里?”工作坊推荐语中的“社区营造”,强调自下而上、村民自主建设社区,对村民的主体性有着很高的期待,但在仓东村体现得并不明显。
当天晚上,专家与学员们共聚,现场答疑交流。南方周末记者向谭金花提出了这个问题。谭金花回复了很长的一段话:
“我们修夫人庙,想用旧砖,村民说‘不行,一定要新砖,所有外面的砖都是脏的,所谓脏的就不是神仙住过的;我说明朝的庙应该是木梁,村民说‘不行,我们这里很多白蚁,应该要用混凝土;我们修草堂,两三百年的房子,两边的灶台已经没有了,我说正好可以用来修厕所,村民说‘不行,那里有灶神,这是在神仙头上撒尿。所以建筑修复的设计,我们也是共同完成的。”
广东文化遗产研究院执行院长陈劲佟补充说,在他走访过的诸多文化遗产保护案例中,仓东已是民众参与最为充分的一个,“倒是这几天可能没办法体现太多”。
谭金花曾经尝试推动村民到其他村子回访,他们拖着没走成,理由很多:晕车、晕船、要带孙子等等。2018年8月,“仓东教育基地”到深圳展览,谭金花提出载他们到深圳看展,他们没有兴趣。“他们不喜欢旅游”。
另一种社区文化
“乡村人口流向城市有多重原因,包括教育、医疗、产业发展等,多年的城乡二元制留下历史欠账,乡村建设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长时间的建设和积淀。”在交流会上,建筑师黄印武梳理了“乡村振兴”的背景。
2003年,黄印武加入云南省沙溪古镇保护项目组,主持古建筑修复工作。2005年,该项目获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的遗产保护奖。但他遇到的“尴尬”是:当“破”房子修好,游客越来越多的时候,当地人发现把房子租出去比自己经营更合算,于是都迁出去了。黄印武主动选择了一个叫马坪关的小村落,确定了新方向,“我们离开的时候,村子还能像我们在的时候一样运转。”这与主流的乡村建设基调一致,强调乡村的内生力量,村民主导建设自己的村子。
那么,“仓东教育基地”考虑过撤出吗?
对这个项目,谭金花担心,“我一撤出它立刻死掉”。这是主体面向高等教育的项目,初衷是我们国家缺少遗产教育。基于她高校老师身份及香港求学经历,邀请国内外专家到这里讲学,通过各种活动向他人传播文化遗产保育理念,这是仓东计划的特点。
与此同时,她认为,在仓东村,“社区概念,远远超出这个村落的范围”,谭金花指出,仓东村在美国的后代就有数百人,美国、加拿大及香港等地都有谢氏宗亲会。比如访客现在住着的登龄居,屋主近半个世纪没有音讯,几年前突然回来,将房子交与他们修复,“因为这些房子也是他们的精神家园”,为此,谭金花希望在仓东打造另一种概念的社区文化,如宣传册上所写的,“留得住青山绿水,记得住乡愁”。
的确仓东村出现了很多变化,2015年以来,村民连年自发举办春庆活动,2018年共有六百余人回乡,江门古琴协会来仓东举行雅集活动,“我们多年在仓东村进行的经营,不就是希望村民建立对自己本土文化的自豪感么?不就是培养他们对自己所生长的土地的感情么?不就是希望外迁的他们多回村里看看么?”
(文中谢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