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宴为囚

2019-01-15 04:20翎均
飞魔幻A 2019年10期
关键词:寡人君王

翎均

希宴初获暴君之名时只有十九岁,这位年轻的崇国君王闻言大发雷霆,嚷嚷着骂他的谏官不识时务,怎么也得等到明年他及冠典礼之上再说,方能锦上添花。

世人不敢置喙,因为他的文韬武略从不亚于荒唐暴戾,才为先天不足的崇国劈出了一条生路。至于这条路上的枯骨冤魂何其多,为尊者讳,那就不容细思了。

谏官被捆在了宗庙门前,来年希宴会在那里举行及冠礼,在此之前谏官绝不能死了。谏官起初还能骂骂咧咧,希宴也乐得赏他美酒佳肴,后来他胖得直被绳索勒成几截,意志随之瓦解,便哼哼唧唧地开始求饶。旁人庆幸他总算想通,希宴却兴味索然:“那杀了吧。”

群臣百官兔死狐悲,他们摸不准君王心意,索性处处遂他的意,关乎国事却退让不得,九位上卿的态度向来很强硬。

从前希宴曾说过君王不计私怨,虽然自己的胞弟尚在昭国为质,可从长远的邦国大计来看,须和昭国结下百年之好,毕竟是邻国友邦,互为犄角。可这日早朝他忽然又说:“犄角顶个屁用!寡人想打,便打。”

昭国士族掌权、内斗不止,眼见气数将尽,列国都摩拳擦掌地想分一杯羹,而崇国占尽邻国优势,不分白不分。九卿说破嘴皮都拦不住。希宴率领二十万铁骑出征的那天,从前与昭国签下的和盟被他赏给将士当了草纸。

不出三月,昭国已然走投无路,他们抛却道义将崇国战俘推到阵前当肉盾,可不多时就被敌军的火矢射成了筛子。之后昭王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手中还握着崇国质子。希宴看到押上城楼的胞弟之后果然犹豫,他缓缓放下涂满膏油的角弓,平淡地吩咐将士为他的箭擦上更烈的猛火油。

昭王怵了,始知敌人不能以常理揣度。对方不信国盟,不讲道义,蛰伏在华美皮囊下的野性虎视眈眈地时刻审视着猎物。而普天之下处处是他的猎物。

于是声讨崇国君王暴虐寡恩的檄文一夜之间贴满昭国的大街小巷,原本处于观望态度的昭国子民纷纷砸锅卖铁捐了国难。战况因此僵持不下,崇国将士万分头疼,唯有希宴处之泰然。

因为日前有位昭国人夜访崇营,不为游说,不为救国,却献上了一摞昭国至密文书,卖国卖得理直气壮:“说什么同仇敌忾、共赴国难,士族们袖手旁观,昭王是强征庶民私财充作军饷,百姓未战而饿死无数。国无国德,不降何为?”

希宴不耐烦听这些叛国的理由,因为在他看来干坏事是最不需要理由的。但他偏偏又最擅长敷衍人,因而频频点头,何况眼前还是位眉眼口鼻般般入画的小娘子,教人忍不住想要温和对待:“你叫什么名字?”

先前一番披星戴月,现下帐内火炉又燃得太旺,她再出声时喉管喑哑得嗞嗞冒火,竟不想烧得他龙颜大怒:“哈?无宴?怕是你昏了头不晓得崇国君王尊姓大名,你这名字和寡人可真是八字相冲啊。”

她俯身再拜:“小民无厌,贪得无厌。”

“好名!”他云销雨霁,拊掌而笑。

昭国没有撑过这年冬天,投降的白旗沾满了大寒的霜雪。

昭王表示愿意对崇国俯首称臣,从此定期纳贡。崇国九卿权衡利弊之后都表示这是最好的结果,大争之世不患寡而患不均,独吞昭国不义,恐怕会引来列国讨伐。希宴并未表态。

当夜是无厌侍奉在侧,她素手挑破跃动灯花如拨弄君王隐晦心事,直截了当地同希宴说:“天下礼崩乐坏近百年,此时搬出仁义一套未免可笑。我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我王”二字听得希宴不禁一哂,但他是暴君而非昏君,不至于因旁人三两句的奉承便昏了头,何况她打从一开始就没同他说实话。

“昭王同你是什么关系,什么仇怨?”希宴拨着腕间檀珠,好整以暇地问。

都是聪明人,无厌心知没必要扯谎,道:“我娘因昭王而死。”她垂首露出颈背楚楚可怜的一截,偏偏经脉是最韧的蒲苇。斟酌片刻,她又添道,“他是我爹。”

“好!就依你所言。”他一拍桌案,眉开眼笑,非常孩子气,可墨丸似的漆瞳一转又瞬间覆上冷色,“不过听说你们昭国刑罚酷烈無比,寡人就曾亲眼见过一人被剜眼削足。昭国的刺客世家那么厉害,国贼如你,怕是不怕?”

无厌微垂长睫,倒是很老实地承认:“怕。”

他又笑起来,还屈尊将她扶起,更是将介于国事和情话之间的暧昧拿捏到了极致:“所以无厌,你要一直、一直留在寡人身边啊。”

雪后初霁,华月冷星的流银白金交缠着漫过碧纱窗洋洋洒洒淌了一地,她恍惚抬首,并非没见过四时瑰丽,却还是怀疑天地山河都来自他深不可测的眼睛。

吞并昭国之举果然引起列国震怒。他们成立讨贼联军,共同围剿崇国。

风声传来,崇国鸡飞狗跳,九卿甚至闯入深宫,怒斥君王被狐狸精迷了眼。希宴才用完药,无厌为他端来樱桃压苦味,红珍珠似的盛满了琥珀碗。他悠悠然将最后一粒果核吐出,皮笑肉不笑的,竟是抚上了无厌的手:“小狐狸,这帮废物已经无能到将天下大乱怪到你头上了。”九卿更怒,而他止不住地冷笑,“慌什么,不出一个月列国自会撤兵。”

讨贼联军果然迅速溃散,先锋部队甚至连崇国边境都没挨着,列国就因战后利益分配不均撕破了脸皮。与其说希宴神机妙算,不如说贪婪乃人之本性,他深谙此道。

“诸位卿家这样抗拒吞并昭国,并非是害怕列国来讨伐,寡人知道你们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希宴淡扫眼风,笑意如寒刀出鞘,冷气腾腾,“昭国多世家大族,并入崇国便意味着两国士族兼并,而他们比你们更有威望,更能吸引庶民前去投奔效力。你们就怕利益被瓜分,更怕子孙不能坐享其成。”

“王上此话,恕臣不敢苟同。”率先出声的是九卿之首李奉常,他的反问字字诛心,“昭国既灭,公子希鉴已被迎回故里,我王却对流离多年的同母弟弟不闻不问、搁置荒宫。莫非也是因为害怕利益折损,不能荫庇后代?”

半个月后,李奉常的遗骸从宫中水道漂入护城河。百姓们口口相传,民意怒不可遏,终于在朝野酿成轩然大波。

李奉常是两朝元老,且是靠着实打实的战功攒起来的声望。圣朝不宜诛名士,等待希宴的是关乎一个暴君是否应当退位的论争。他不再是崇国王室的独苗,许多人死咬着这点。

希宴洗耳恭听百官对他的口诛笔伐,含笑不语。李奉常的死其实与他无关,但他懒得说破。在场无人是真的在为李奉常痛心,他们只是物伤其类,只是愚蠢地将刻薄冷漠当作自卫的武器,不像他能完美地藏在血液里,像毒一样,那是王族才有的天赋。

他哈欠频生,只盼着快快退朝,眼前却骤然刮过清甜气息如深秋摘下的最后一颗白梨——无厌竟然护犊子般地挡在他面前,当众宣布:“杀了李奉常的人,是我。”

希宴猛地掀开冕旒摇曳的珠串看向眼前人,修眉深蹙只因惊诧太过。百官却嘲笑她不过是君王形影不离的走狗,一把刀就不必越俎代庖地替刀客承认罪过了。

“我杀李奉常是私怨。”她走下丹墀,在色泽明显深过其余玉砖的一处站定,“多年前就是在此处,他一剑刺穿了我娘的心脏。”

无厌的母亲出身昭国刺客世家,曾受昭王胁迫乔装成舞姬混入崇国宫廷,在崇国先君为色所迷之际成功将水袖中的匕首送入了他的胸腔。可她没有运气全身而退,护驾在侧的李奉常将她当场击毙。

此言一出,众卿沸议,谁杀了李奉常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希宴自此又添上一道更重的罪名——宠信拥有弑君血脉的昭国王女。

希宴慢慢笑起来,似乎旁人每为他列一条罪证,都像是喂他一颗饴糖,他从来热衷飨宴仇恨和愤怒。他起身,在一片惊呼声中将无厌往怀里一掼,抱着她朗声笑道:“那寡人真得多谢你娘,多谢你。先君无子,否则这王位哪轮得到寡人来坐?”百官觉得国君是彻底没救了。

不久后的及冠典礼之上,德高望重的老臣无一愿为希宴加冠。他也笑眯眯的全不在意。玉冠稍沉,他为自己戴完之后闷闷抬头,恰好在观礼人群中瞧见了希鉴。

希鉴小他三岁,与他足有八分像。他俩的父亲早年被送往昭国为质,希鉴是在那之后才降生的,因此生来便受尽折辱,委实可怜。

所以三年之后到了希鉴的加冠礼,他作为兄长自会亲手替弟弟加冠,并且他还会在玉冠里夹上一把尖刀,作为他愧疚的贺礼。

原本他是不打算这样做的,毕竟这是他唯一的手足。但他知道李奉常的死是希鉴所为,那么无厌的替罪就十分令人玩味了。

“先前你主动揽下杀害李奉常的罪名,寡人真的好感动,还以为你也对寡人动了心。”希宴轻叹,竟在宗庙之前旁若无人地揽无厌入怀。

百官的心早已凉了个透,对此见怪不怪地摇头垂首,偶然偷窥只见希宴已然吻上了那妖女的耳垂,更是痛心疾首地掩袖遮眼。

无厌一颗揣不住的心怦怦乱跳,他虚与委蛇,笑里藏刀,她明明都知道,却还是逃不掉。而希宴继续他的蛊惑:“可谁晓得你是为了阿鉴。他自小长在昭国王宫,想来你们挺熟悉。”

“你喜欢他?”他的眼睛眯起来。

自那时起,希宴经常冷不丁蹦出来各种质问:“你喜欢他哪里?”“他有权势吗?”“不觉得寡人比他更好看吗?”无厌一如既往地沉默应对。可这天他话锋陡转:“他许了你什么好处?”天气渐凉,她为他披鹤氅的手蓦然一僵。

“是不是待寡人为了你将百官得罪个遍被推下王位,阿鉴成了崇国新君就会还你一个从前的昭国?甚至娶你为后?”他的神态天真如稚子,近乎执拗地扯着她的袖,“他许你多少好处,寡人百倍、千倍地许你好不好?”

无厌做贼心虚,掉头就走,也是大风大浪里淘出来的人,此时此刻却只觉得毛骨悚然。希宴被她拂了面子,气得要命,故意哇哇大叫引她回头:“好啊,你不喜欢寡人,寡人又怎能让你喜欢的人好过!”

希宴以问罪的缘由逼迫希鉴下跪,对于杀死李奉常一事,希鉴并不否认:“李奉常居心叵测,他曾经频繁前来荒宫劝臣弟篡位,说他会誓死扶持。”他将响头磕得震耳欲聋,“臣弟绝无此意,这才杀了逆臣以表忠心。”

见希宴不语,希鉴彻底慌了神:“王兄,我们是至亲手足啊。”

“你觉得寡人会缺你这样的手足吗?”

他自负狂妄,希鉴是知道的,因此讪讪点头:“王兄得天独厚,自是什么都不缺的。”

“阿鉴,这你可就错了。”希宴歪头指向无厌,故意拖长语调大笑,“寡人龙床寂寞多年,就缺一位王后啊!”

话毕,他攥紧无厌,殷红瞬间就从她的手腕传染至希鉴的双目。被拖走之前,她频频无措地回望,而希鉴始终保持着跪姿不动分毫,十指却抠进土砖漫出血色潋滟。忍辱负重是他从生下来那一刻起的本能,他只能这样,必须这样。

那夜的安眠成了奢望,睡得深沉的唯有希宴。无厌和衣躺在他身侧蓦然睁开眼,无声扯下床头那松松挽着芙蓉蕙帐的六寸长的描金绣带,勒上他的脖颈却又吓得缩回手来——他的肌肤实在烫得骇人。

她怔忡片刻,下定了决心,将手中的六寸杀意再度握紧,然后狠狠摁进银盆汲满凉水,拧干后纹丝不乱地展平贴在希宴的额心。她抬指替他拨开湿漉漉的几丛额前发,才发觉他睡颜如稚童,竟是无邪得不可思議。

可他睡得不安,惊醒后大口喘气,直到看见跪坐床沿为他更换湿巾的无厌,才知道自己这是又犯病了。他幼年坎坷,落了一身病,待到长大了,旁人又怕他不及避他不及。他从没料到第一个照顾自己的人会是无厌,而前一刻她分明还怀揣杀意。

“寡人做噩梦了。”

他说起从前崇国的孱弱和贫瘠,他跟随父母前往昭国为质时才三岁,他的母亲还怀着身孕。可昭王薄待质子,缺衣断食,母亲因此难产而死,留下嗷嗷待哺的希鉴。

“因为饥饿,阿鉴总是哭,真的很烦人,寡人无数次想过让他永远闭嘴。但后来寡人尝试将指头塞进他口中,他好傻,吮得开心就不哭了,寡人才放弃将他扼杀的念头。”

“后来先君遇刺身亡,崇国无嗣君,九卿才迎回了寡人。你一定困惑为何继位的不是我爹,因为他死啦。”他目光空洞,平静到近乎残酷,“记不记得寡人告诉过你,寡人曾见过一人被昭国刑罚剜眼削足?那个人就是我爹。”

“所以你才不顾九卿反对接纳我的意见,执意灭亡昭国?”无厌心有戚戚。

希宴笑着摇头:“再猜。”

她猜不出。他的笑眼里有光有雾,扑朔迷离:“你为什么不猜寡人与你倾盖如故,宁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

完了,又来了。无厌总觉得自己已经足够狡猾,足够警惕,她东躲西藏,却总被他一眼看穿,根本就是无处遁形。她起身离开,身后隐约传来他的咳嗽,和他很认真的警告:“昨夜寡人只是身体偶感不适,绝非人事不能。再有下次,你就没有全身而退的好运了。”

她一个激灵,忙用手背揩下满颊的火烧云抛掷脚底,踩上风火轮般逃命似的跑了。

九卿借李奉常的死为由头,密谋数月,一场政变终于在寒露之夜发动。希宴早就料到这天,不算没有防范,但他还病着,无力指挥亲兵抵御,到底是穷途末路了。

希宴被人从龙床上艰难扶起,头颅病歪歪地靠在小太监的肩头。面对闯入宫室的九卿,他不露惊慌,笑起来依旧唇红齿白的:“当年徐国君王驾崩,寡人打算乘虚而入,你们拿‘仁义二字劝阻,说什么礼不伐丧。现下寡人久病,你们却趁机逼宫,也配得上仁义之名吗?”

领头政变的是王太仆,达官显贵之间多的是姻亲关系,他是李奉常的连襟,因此对君王的指控显得更加有力:“对待暴君,何须讲求仁义?”

希宴眯眼瞧他半晌,突然大惊失色:“李奉常……你来索命了吗?”

王太仆一脸莫名其妙,以为狡猾如他又想耍什么花招。希宴却自顾摇了头:“寡人真是病糊涂了。李奉常和王太仆并不相像,相像的是二位的夫人,听说是孪生姊妹?也不知王太仆如今夜夜红绡帐暖、灯火蒙昧,分不分得清卧榻之上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

李奉常才死,王太仆便急不可耐地将妻妹李夫人偷迎入府,坐享齐人之福。希宴当着九卿之面道破,王太仆颜面扫地不说,“索命”一语更是越想越胆寒,羞恼恐惧之余竟当场昏厥。其余人等心怀鬼胎,不仅产生分歧,大家打着“仁义”之名逼迫暴君退位,可私下里谁都不干净。

“所以啊,寒露之夜最是幽微朦胧。”病恹恹的君王眼看众人举棋不定,压低嗓音问道,“你们又如何能确定,现在躺在龙床上的是哥哥,还是弟弟?”

希鉴从来心慈,极力想保全哥哥的性命也不奇怪。九卿都知道希宴最是狡猾无赖,顿时惊觉上当受骗,一阵跺脚叹气之后纷纷出宫追击。宫室随即空荡荡,他费力一指龙床下的暗道,虚弱地吩咐小太监将自己背起:“快走。”

小太监细胳膊细腿儿的,背着一个大活人逃命竟然毫不吃力。希宴很快意会到这不是素日里伺候他的人,拼尽气力打掉小太监的三山帽,女子的秀发在墨海夜色中倾泻如瀑。他剧烈咳嗽,断断续续地呵斥,骂她狡猾。

“许你骗人,不许人骗你。”无厌颇感无奈。

此夜希宴孤注一擲,全凭揣摩人心骗过了九卿,然而希鉴还好端端地待在荒宫,这一招很快就会被揭穿。

三个月后,希鉴顺利登基,颁布了偿还昭国的诏令,再签合盟。再十五日,他又颁布了立后诏书,和缉拿希宴的告示一并广发到五湖四海。

希宴从崇国边城的墙垣撕了一份缉拿告示,细细读完了自己的五十条罪证,读到最后却笑了:“旁的便罢了,他们竟然还说寡人……说我绑走了新王后。真是冤枉。”

逃亡的这三个半月,分明是无厌绑走了他。她让他吃他便要吃,逼他睡他就得睡,也不在乎有没有压苦味的樱桃,捧来汤药就往他嘴里灌。都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他是完全没有自由和尊严可讲。

起先他还有心情调侃她,让她不必把自己养胖了再押回王宫换赏钱,她并不搭理。这些日子她始终保持着警惕,从前是对他,如今是对意欲伤害他的所有人。希宴看在眼里只觉不值,遂问她:“当崇国的王后,不好吗?”

“很好。”她轻声说,“但如果王上不是你,就不好。”

他愣怔,心底软得一塌糊涂,到头来也不过嘴硬说她是只傻狐狸,活该跟着他餐风饮露。

但其实她已将细软收拾好,告诉他:“我们回昭国。”

“不行!”他换了声气,陡然冷肃。

无厌知道希宴还是放不下他父亲的惨死,对昭国心怀芥蒂,又始终揣着高高在上的心气,哪里肯向昔日的手下败将寻求庇护?

她笑着调侃他死要面子,换作从前他必然跳脚大叫,可现今他只是漠然提醒:“别忘了,你可是国贼。”

“我只是为了昭国忍辱负重地充当细作,就像我娘一样。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因为我娘想告诉我爹,她与他结为夫妇,相看无厌。”她的笑靥难得腼腆,“那年我娘才生下我,就前去行刺崇国先君,并非是我爹逼她,而是她自愿领命。后来听说我爹追封她为王后,时常悼念。”

“无厌。”他开口唤她,“今年多大了?”

“十六了。”她将沿路采摘的野果挑了个最红最脆的递给他,“怎么?”

“你小我五岁。而我五岁那年正好被迎回崇国继位,所以才错过了襁褓中的你。若我一早就遇见你的话……”

他们这夜歇在去往昭国的半路,背倚一汪澄澄碧水,夜云高遮千里月,江潭寒映一天星,无厌只觉得漫天漫地的流光都倒灌进了他的眼底。他总能将这些暧昧的情话说得恰到好处,点到为止,平白揣着她一颗心颠来倒去。

好在这一次他终于把话说了下去:“若是我一早遇见你的话,便也不想掐死阿鉴了,只想掐死你。免得你白活十六年,还是这么傻。”

无厌恼羞成怒,掏出匕首:“你怕不是忘了我和我娘一样,最擅长见血封喉!”

两人搏斗几招,他到底还病着,才会被她摁倒在地。他最是欺软怕硬,目光随之柔和下来,连同他的语气:“无厌,不要回家。”

“不要考验人心,你会失望。”他抬指描摹她的眉眼,最荒唐的人最认真,“我不想让你失望。”

她的眼前渐渐水意模糊,而他只是执着地抬眸看她,无声承受这场不期而至的春雨。

希宴翌日起了个绝早,可无厌还是不在了。她终究是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因此只打算祭拜完母亲就回来。然而她没能回来,因为她没有找到那座存在于传言中的,母亲的灵位。

三天两夜的不眠不食令她落入王宫侍卫之手,昭王醉卧美人臂弯听歌舞,见到她竟是瞠目结舌,须臾之后面色才由晴转阴,以称王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气势威压冷静地看向他的女儿。

没有追封为后,遑论什么悼念,蒙在鼓里的唯有无厌。昭王只将她母亲当作最不值钱的死士,而死士的归宿只能是死在任务途中,若是不幸活了下来,她所背负的苟且只会令君王蒙羞。

无厌六岁时被昭王送去易水门,修习细作刺客之道。父亲的承诺和抚在她头顶的手心一样冷冰冰,但她自幼丧母,偏偏就缺那点虚无缥缈的温度。

“你娘是昭国的骄傲,你也可以。”

骄傲不值钱,她一直没有活到唯利是图的年纪,也不知算不算一种幸运。

昭王不关心享乐之外的世事太久,他不知道崇国新君意欲迎娶他的女儿,只当她早已随着任务达成而死去。就像他不知道如今被发跣足走到他跟前的小姑娘也曾在十年前同样狼狈地趴在宫门缝,胆怯又羡慕地看他抱着新得的子女逗乐。

“傻孩子,你不该活着。”昭王笑得无限慈爱。

上位者兔死狗烹的借口千千万,但这都不能构成虎毒食子的理由。无厌抽出匕首割断泪水如珠串,咬牙道:“不该活着的人是你!”

可刃锋才刚擦破昭王的颈上皮肉,侍卫已执兵戈破门护驾。她不得不放下凶器,当她看见被十数把陌刀架着的,浑身浴血却依旧意态萧闲的希宴。

他能堂而皇之地闯入王宫,就说明他已斩杀宫卫过百,最后他束手就擒,不过是为了灭掉她与昭王同归于尽的心。他确实算无遗策。

昭王自然认得希宴,一时大喜过望,竟不知是将他立斩当下出一口陈年恶气好,还是将他关押起来,再同崇国新君坐地起价?

希宴却给了他第三个选择:“昭王可想有过,有朝一日吞并崇国?”

昭国士族弄权,二十余载由盛转衰。维持苟延残喘的主权已经耗尽了昭王的毕生心血,然而人性果真是贪得无厌,他对希宴的提议相当感兴趣。

希宴告诉昭王,汉末三国之时最强盛的是曹魏,最得民心的是蜀汉,但为何国祚最长的是无甚特色的孙吴?那是因为曹操和刘备唯才是举,压制士族,才会导致国难之时本地士族率先叛变。而孙吴虽然士族与君权相互抗衡,却也相互扶持,这才撑到了最后,被那更推崇士族门阀的西晋所取代。

“祸兮福之所倚,昨日阻我者,今日未必不能助我。”希宴说理,也是在说他与昭王的关系。昭王果然龙心大悦,希宴遂趁热打铁道,“何况我那心慈手软的弟弟根本压不住功高震主的九卿,崇国正值内乱,机不可失。”

从前昭国被崇国攻打之时,昭国士族们藏着掖着不肯出手,導致国权沦丧的那两年受足了崇国九卿给的窝囊气,如今听闻昭王欲倒打崇国一耙,便纷纷表示愿意出钱出人出粮。这一刻昭国君臣空前团结,无厌却只觉阴霾蔽日。她开始看不懂希宴。

昭王看在希宴的面子上自然放过了她,甚至追封了她的母亲,还赔着笑脸问她谥号定为“贞”是否妥当。她一夜长大,象征就是懂得在最激愤的时候沉默,在最恶心痛苦的时候笑着说好。

她想见见希宴,却因为两国战事的即将奏响显得越发奢侈。她拦住了他,在他出征崇国的前夜,在深秋最后结果的一株梨树前,她在他眼底看见崇国的春枝已经开满梨花。

“能不能不要去?”她打足了两百个日夜的腹稿,最后却被遏制不住的恐惧和慌乱割成颤抖破碎的六个字。

“无厌啊,我这人真的挺糟糕的。我就仗着你信我,对你说了谎,很多谎。”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憋回了不属于他眼眶的某种东西,“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爹被剜眼削足,但其实下手的不是昭国,不是你父亲,而是崇国九卿。”

崇国先天不足,是靠着希宴的父亲和草莽出身的九卿从尸山血海里搏出来的一隅之地。那时昭国强盛,逼迫崇国交出人质,希宴的父亲主动顶替希宴的叔叔前去。因他信任血脉相连的手足,更信任与他同生共死过的战友。

可是日后的荣华富贵渐渐磨去了九卿的豪情和理想,和希宴父亲重视庶族举贤任能的志向相比,他们还是对成为新的士族更感兴趣。他们压制庶民、垄断大权、纵容子孙,吃相比传统士族更难看,那时便连崇国先君都是他们的傀儡。可先君遇刺死了,怎么办?难道要迎回希宴父亲继位,让老战友看看崇国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了吗?

希宴的父亲死在回崇国的路上,是没有防备地被王太仆缢杀,而李奉常更为老到,建议道:“不如嫁祸成昭国所为。昭国刑罚酷烈无二,极易辨识,再由谏官文过饰非,定能骗过世人。”

那年希宴五岁,死死捂着嘴躲在暗处,泪流满面地看着父亲被最信任的人剜眼削足。

“十七年。无厌,我盼了十七年,亲手为先父雪恨。”他恢复平静,又对她很纵容地弯了眼,“我便替你当了这个实实在在、贪得无厌的国贼,好不好啊?”

不好啊,当然不好。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死拽着他号啕大哭,而他依旧含着笑,然后一根根掰开了她的指头。

这场战役迥然于三年前,因为筹谋多时,又关乎着真正的生死存亡,对垒的就不再只是两国君王,崇国九卿与昭国士族亦奋起而攻。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结果自是两败俱伤。

希宴在一次长途奔袭时为希鉴所俘,那本是他最擅长的战术,从未失过手。无厌听闻后立即嘱咐宫人为她收拾行装,心想他大概是又犯病了,她得快些赶赴崇国。

昭王七窍流血地死在了他的王座上,先前他夜夜与希宴觥筹交错,谈笑国事,得意忘形之余哪里晓得饮下了不易察觉的毒。希宴无声地替无厌雪了恨。美人们哭喊着从宫室跑出,君王崩逝的丧钟惊飞了无厌出宫途中的老树寒鸦,一如昭国的败亡。可她没有回头。

希鉴原本就打算去迎接无厌,如今见她主动回来激动无措得只剩了微笑,伸出去的手却被她险险避过。她后退两步下跪,只说要求见希宴一面。

希鉴是心软不错,但偶尔也有着更甚胞兄的脾气和自尊。他半蹲下身捏着她的肩笑意残忍:“你可别告诉寡人,上过他的龙床,就连心也跟着长歪了。”

“我自幼与王上便是盟友,肝胆相照的,何曾长歪过心?”她莫名其妙地反问。

一个君王如何肯承认自己自作多情,希鉴踹倒桌椅数把如山倒,冷笑道:“好啊,那你去吧,去大牢里好好做你们的亡命鸳鸯!”

希鉴迟迟没有定下对希宴的处置,不是不忍心,而是他对兄长的恨意早已越过生死。当他在昭王宫苟活之时,兄长却被风风光光地迎回崇国继位,那倒罢了,昭王宫暗无天日,唯独垂怜过他的天光也被奪去,他忍不得。

大牢狱卒非常头疼,因为希鉴不许他们苛待无厌,却又不准他们厚待希宴。可那两人偏偏在一处,无厌毫不客气地要山珍海味,要人参雪莲,他们都得拎着脑袋供应,最后却统统送进了希宴口中。希鉴听闻后气得命令狱卒不得再理会他二人,希宴由此病重日笃。

他经年累月的旧疾实则是昔年李奉常为掌控幼主,在他体内种了蛊毒。十余年战战兢兢,他孤身与世上最诡谲深重的恶意对抗,而如今除了旧病,更有一道溃烂的刀伤从右胛骨开始,沿着后背弯弯扭扭地蔓延到腰肌如枯藤肆虐。那是希鉴所为。

希宴的低烧在某个暗夜陡然走高,如同岸上的鱼窘迫呼吸,口中含糊地叫爹娘,叫阿鉴。他醒来已是隔日黄昏,一行泪淌在冉冉幕光中如沉坠河底的金沙,眼睛却是空的:“无厌,我这一生做过很多个梦,却没有哪回像昨夜一样,天下人仗剑指我,连爹娘和阿鉴也在其中。他们逼着我往一个雾气弥漫的死境走,我不知道那里头会有什么,毒蛇或沼泽,荆棘或深渊。”

她静静听完,却说:“我昨晚也做梦了呢。”

“我也梦到了一片茫茫大雾,那里头慢慢走出来一位少年。他众叛亲离,迷了路,咬着牙不肯哭。”空前浩大的潮汐澎湃掀来将彼此淹没,她展臂将他抱紧,“我拨开迷雾,走上前去抱住了他,告诉他,我在这里。”

无人在场,也无须旁人见证,他们对着牢里的一方小窗拜了天地。

寒凉陋席不足以承担洞房花烛之夜,何况她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全身而退的那次经历,似推脱似打趣地问:“我王,身体可安?”

却是引火上身。他已然解开了她襟领的第一粒盘扣,笑和吻同样温热:“尚安。”

没过多久,希鉴差人从牢中将希宴单独接出,以自己即将及冠,需要兄长加冠的由头。但谁都知道,那就是修罗场。

希宴走前问她:“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很狡猾?”她仔细为他将交领翻好,白他一眼,他又笑,“所以我次次都能反败为胜,转危为安,对不对?”

他越说越得意,无厌却越听越心酸。她这回反倒不哭了,总归夫妻同心同死,再没什么好怕。

国君的及冠典礼之上,那个病骨支离的男人恭敬地替弟弟加完了冠,可谁都没有想到最后关头,他从玉冠之中抽出了一把尖刀。

宗庙被围得水泄不通,那都是希宴事先布置打点好的亲卫。希鉴只是困兽之斗,终究是被一刀封喉。

无厌懵懵懂懂地被接出大牢,无法承受喜悦似的,只任由希宴将她抱进怀中絮絮叨叨。

他说自己怎么可能没有留后手对付希鉴,崇国到处都是他的人。希鉴多嫩啊,狐狸尾巴都没钻出几根毛,没有把柄居然都压制不住九卿,还得靠他这个兄长带兵打回来。他说他想通了,手足至亲终究抵不过王权加身。利刃在手,才能护得怀中之人一世安稳。

“一切都好了。”他闭目叹息,尾音近乎哽咽。

他对她说了那么多次谎,这次终于没有再骗她。

无厌在九个月后诞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或许是当初怀上这个孩子的时机不好,即便希宴将她接出大牢之后好生调养了数月,她的气色依旧是每况愈下。太医都说是血虚之症,却始终摸不出症结,因为天底下大概不会有哪位大夫肤浅到去注意病人从未愈合的手指。

希宴为她在宫苑内种了一排梨树,秋收时节命阖宫之人热热闹闹地摘雪梨,有将病痛摘离的好兆头。晚些时候他下朝回来,就见无厌独坐树下,不时将指尖伸进孩子嘴中逗趣,孩子吮得开心,咯咯直笑。

这样静好无虞,他能驻足看上一天一夜,一生一世。

无厌怔忡地望着虚空,指尖更迭传来的刺痛并没有打断她的思绪。该是怎样的深爱,才会让人甘愿剜心割肉、鲜血流尽只为襁褓之中的婴孩饱餐?大约只有至亲骨肉才能体会。

李奉常所下蛊毒沉积体内早已无药可解,那年希宴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顾九卿反对进攻昭国只为将希鉴接回。他很早就为弟弟铺好了一条太平坦途,可希鉴太恨太着急,急着杀了李奉常掀起朝堂大乱,急着抢他的王位,他都听之任之,不惜推波助澜。可后来他流亡昭国,才听说希鉴根本压制不住照旧猖狂的九卿,便又想方设法地扭头打回去。

这是他耗尽心血喂大的弟弟,所以可以永远任性,所以再怎么假惺惺地叫着王兄,得到的回应也永远是时不时流露出纵容宠溺的“阿鉴”。

他那么爱他的弟弟,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最后啊,他还是杀了他。

“今天是寒露吗?”她突然开口。

身后之人有些无措地答:“是、是啊。是不是觉得冷?我去取毯子来好不好?”

又是寒露之夜。即便幽微朦胧,即便极力掩饰,可只要不曾心盲,又怎会分辨不出哥哥和弟弟呢?

“我王,身体可安?”她回首又问,见君王满脸茫然困惑,遂笑着摇头,“王上,愿您身体康健,百岁平安。”

孩子没来由地哭闹起来,而她眉目含笑地一遍遍轻哄。秋月韶光,昔年好景,仿佛都在这一刻将人生的阴晴圆缺照遍了。

犹记梨落霜华满鬓,相看无厌。却终不见,水中月,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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