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果
【一】
南山居近来生意不好,因为厨娘黎曼笙不见了。
庖厨乃贱民,莫说失踪,便是死了,也不配传于市井。可偏偏就有说书先生将此事编成段子,在酒楼讲得绘声绘色。
南山居的芙蓉蟹乃苏城一绝,只有厨娘黎曼笙才做得出那些才子富商喜欢的味道。加之黎姑娘生了一张漂亮脸蛋,这“螃蟹西施”的美誉自也随之传了出去。中秋前后,蟹膏最是肥嫩。黎曼笙束起长发点燃灶火,将成筐的蟹子下了锅,不料有东海龙宫的蟹将混入其中。老龙王气急败坏,连夜驱使黑风将人掳回龙宫。
黎曼笙悔不当初,引颈就戮。好在性情温润的龙太子对其一见倾心,这才说服龙王留黎曼笙一条性命。黎曼笙自是感恩戴德,叩首谢恩不说,还要以身相许。至此,龙太子迎娶人族美娇娘,结局算是皆大欢喜。
“只是可怜南山居,少了黎曼笙,便是丢了招牌。老板急急找了十余个厨子,却无一人 能做出芙蓉蟹原本的风味。慕名而来的宾客全部败兴而归,南山居这生意,怕是做不长了。”说书先生拍响醒木,扬声道,“中秋当食蟹,没了南山居,西山亭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众人这才明白,此人胡编乱造,竟是为给西山亭招揽生意。
有够奸诈。
宾客散去后,有一少女凑上前来。她穿了鹅黄色的齐胸襦裙,生了一张奶白的脸。虽然谈不上惊艳,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似乎就该如此才会让人心旷神怡。先生喝口茶,端着架子道:“姑娘有话要问?”
她点头,急道:“现在黎曼笙成了东海龙宫的太子妃娘娘,若再想吃芙蓉蟹,我该去哪里寻?”
说书先生咳了咳,忽悠道:“世上至此再无芙蓉蟹,咱们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族百姓,哪里敢同东海龙族抢人?”
少女悻悻而归,系在脚踝的铃铛丁零作响,却已无来时的欢快了。
酒肆老板放下手中的账簿,皱眉道:“刚刚那姑娘……是阿柿吧。”
“阿柿?”
“郊外书斋那秀才在柿子林捡回来的……”老板压低声音,幽幽道,“这姑娘身上邪气得很,秀才把她带回家后,林里的柿子树一夜枯萎,至今仍寸草不生。”
说书先生双眸透亮,惊叹道:“奇也,奇也。”
【二】
阿柿到处寻黎曼笙,是因为竹七想吃芙蓉蟹。
竹七是个秀才,在半山坡上盖了一个书斋。心情好时教孩子们读读书,心情不好便躺在树杈上,喝得酩酊大醉。他在树上喝酒,阿柿便搬着小板凳守在树下。她怕他喝多了,大头朝下摔下来。可她的担心似乎有些多余,自称是秀才的竹七练就一身好轻功,即便你以为他已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也还是可以轻飘飘落下。见守在树下的阿柿睡着了,还得顺便将她拎回屋子。
竹七这人不太懂温柔,他此生做过最温柔的事便是将年幼的阿柿捡回家,还给她取了“阿柿”这个无比随意的名字。
那天,他拎着一筐新打捞的蟹子路过柿林,挽起衣袖裤脚,露出的肌肤皓似莲藕。穿着鹅黄短衫的少女缩着手脚坐在树下,十三四岁的年纪,哭得眼眶通红。他叼着酒壶径直走过,懒懒散散道:“吃这东西得抓紧,若是死了,可就不鲜了。”
竹七喜食蟹,每天都得拖着一个筐经过柿林回到他的小竹巷。阿柿每天都坐在柿子树下,红肿的双眼似乎从未好过。不知经过几次,竹七终于忍无可忍蹲在她身前,咋舌道:“你是妖?”
她慌乱摇头。
他盯着她,未发一言。
阿柿被盯得有些心虚,垂下头来,弱弱问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没有人类的孩子会每天蹲在柿子树下,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哭着装委屈。
他叹了口气:“在等好心人搭救,然后吃了他吗?”
“狐狸姐姐就是这样做的,如今她修为大好,可我已经快要饿死了……”
饶是竹七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笨到会将自己饿死的妖。筐里的蟹子多得快要冒出来,心情大好的他拎起小姑娘的后脖颈,笑道:“和我回去吧,还有螃蟹吃。总好过守着这片柿子林,活活饿死。”
阿柿跟着竹七一起混日子,七年过去,却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说自己是个落魄的秀才,可看那飞檐走壁的架势,哪有秀才该有的文弱样子?阿柿唯一知道的,便是他喜欢南山居的桂花酿与芙蓉蟹。南山居的厨娘黎曼笙突然消失,他闷闷不乐已有几日。阿柿想为竹七做些什么,便离开竹巷四处去寻黎厨娘。可惜,三日過后,没有任何消息。
她坐在路边茶肆,吃着柿子,垂头丧气。有一戴着面纱的女子缓缓落座她身侧,女子轻声问道:“听说你在寻我。”
黎曼笙不顾阿柿的惊诧,自顾说道:“我可教你芙蓉蟹的做法,但我不能去见竹七。”
阿柿眨了眨眼:“你认识他?”
“嗯……”她顿了顿,“算是老相识了。”
【三】
黎曼笙离开南山居后,在西郊买了一栋宅子。院内种了一棵柿子树,新结了黄澄澄的果实。黎曼笙挽起袖口忙碌在灶台前,却依旧蒙着面纱。阿柿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轻声问道:“你与竹七是老相识?他……从前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知道吗?”
阿柿瞳孔微颤,摇了摇头。
“他不是什么秀才,而是天子的谋臣。昔年,皇帝病重,五子夺嫡。他身为太子谋士,自当尽心竭力。都是一些你难以想象的腌臜手段,他从未双手染血,可无数人都因他而死。”黎曼笙缓缓清洗着蟹子,道,“争权夺利的事情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他也没做错什么。后来太子登基为皇,为巩固帝位,想要除去那身为三朝元老的丞相。那是最卑劣的计谋,他伪造证据,诬陷老丞相造反。皇帝下令诛其九族,死的人何止成百上千?帝都护城河的水被染成了红色,这些,是皇帝的错,更是他的错。”
阿柿捏着裙角,摇头道:“那是皇帝的命令,为陛下出谋划策,是他分内职责。老丞相无辜,他有错,却又不全然是他的错。”
黎曼笙缓缓笑出声来:“你怎知这其中没有他的私心?丞相历来嫌他卑劣,与之立场相左。除去丞相,他自可在朝堂只手遮天。”
“那又如何……”阿柿扬起头,“你说过,成王败寇。若失败的人是竹七,现在怕也会没了性命。”
黎曼笙放下手中的工作,笑道:“你爱他?即便他残忍弑杀,也容不得旁人多说一句坏话?”
阿柿涨红了脸,想要说些反驳的话。
但她这人一贯不太会撒谎,因此话到嘴边,便硬生生地哽住了。
她颤颤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虽知是成王败寇,可仇恨这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亲人死亡前的哀号萦绕在耳畔,我至今记得,那被鲜血染红的护城河。”黎曼笙俯身附在阿柿耳畔,轻声笑问,“何必如此震惊,这些你从前不知吗?”
阿柿瞳孔震颤,她不住追问:“你到底是谁?”
黎曼笙笑道:“知情人。”
阿柿拔下发簪,欺身而上。她出手狠辣,动作利落,与刚刚的人畜无害判若两人。黎曼笙闪身躲过,挑眉道:“你这副恶狠狠的模样,他见过吗?”
黎曼笙技高一筹,夺过阿柿手中的发簪。她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凶狠。
她下了杀招,若非竹七及时赶到,怕是已然得手。阿柿躲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
竹七眯着眼看向黎曼笙,懒懒笑道:“尊驾看起来有些眼熟。”
“我包成这样,你也认得出?”
竹七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阿柿,道:“看来我没有猜错。”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离你身后那个小姑娘远一些。”
“不必了。”他回身抓过阿柿的手,道,“新捞的螃蟹,还没来得及下锅。再不回去,怕是都要跑没了。”
黎曼笙向前一步,道:“想留下尝尝我做的芙蓉蟹吗?”
他微微一怔,转而继续踏步前行:“南山居的芙蓉蟹我品尝过,的确是天下一绝。只是美味不可多用,今天便罢了吧。再问一句,以后我还有吃到的机会吗?”
黎曼笙的眼睛蒙了雾气,她说:“今日离开,怕是再没机会了。”
“是吗?我明白了。”
阿柿侧过头:“竹七……你明白了什么?”
他叼着葫芦喝了一口酒,仰天笑道:“归途!”
【四】
黎曼笙没有回到南山居,阿柿也没能学到芙蓉蟹的做法。竹七每天过得逍遥自在,书斋的学生们,似乎因为他的偷懒已经好久没来上过课了。
日子过得飞快又平稳,直到那一天,竹七喝过酒后吐出一口污血。他强撑着身子走回床上,平稳躺下情绪毫无波澜。阿柿递过帕子替他擦了嘴角的血,紧张询问他的身体状况。竹七又擦了一下吐出的污血,懒懒道:“是中毒了吧。”
“什么毒?”
“叫不出名字,但应该是慢性的毒。每天掺在饮食里,久而久之,也就会要了我的性命。”
阿柿眯着眼睛:“这毒……有解药吗?”
“她想要我性命,又怎会准备解药?”
“是谁要杀你?”阿柿抓着他的手腕,急急追问,“是黎曼笙?”
他笑了笑:“也许吧……”
“她早已不知去向,如何每日接近你的饮食?”
“她有自己的办法吧。”
“可要杀你的人不是她是我啊!”阿柿突然大声喊道,沿着脸颊滑下的泪水混合着她张狂的笑,显得可悲又狰狞。她凑上前去,一字一顿讲述过往,“我祖父一生为人刚正不阿,从无反心。皇帝疑他,你大可为他说些好话,为何要助纣为虐?我黎家上下三百五十一口,除了被送去慈恩寺习武的我,无一逃脱。我千里迢迢赶回去,只见城门上祖父的头颅,还有被染红了的护城河。竹七,你知道吗,至此以后,我再也看不清红色。”
祖父生时常说,待国家稳定四海升平,他便告老还乡。他有一片柿子林,果实结得红彤彤。祖父说那里是他的归宿,他要在那里埋骨。
阿柿在城外等了三日,才见有人将祖父的头颅摘下。她一路跟随至乱葬岗,将祖父的头颅带回他早已为自己安排好的归宿。
而后,她突然倦了,不知该如何活下去。鲜红的柿子在她眸间化作黑白,真好,这样就再也看不到杀戮了。她抱着手脚,缩在树下,默默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她会化作白骨,化作肥料,让这些柿子树越发茂盛!
有人拎着酒壶出现,她认识他,那个祖父口中最是奸诈的男人。他看她一眼,转身离去,眉眼淡淡。他叫竹溪,如此阴狠的男人却拥有这般淡雅的名字,想想也真是笑谈。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阿柿想不明白……
这或许是祖父的指引,她重新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她要为黎家报仇!
竹溪每天都会拎着竹筐经过柿林,她便每天都等在那里。缩着手脚,可怜兮兮。到了夜里,她便调配可要人性命的毒药。终于,她等到他蹲在她身前,问她是不是小妖怪。这倒不是她的本意,但她还是点头承认了。
那时的她,做梦都想杀了他。看他苟延残喘,看他毒发身亡,看他在死前忏悔自己的罪孽!
整整七年过去,她终于如愿以偿,可他为何看起来全无悔意?
阿柿拎着他的衣领,逼迫他看着自己:“你隐姓埋名,改了身份?是觉自己杀戮太多,还是怕狡兔死走狗烹,你也会似我黎家老小般,受灭族之难?”
“我八岁那年,流浪到帝都,遇到了你祖父。他给了我一颗柿子,让我勉强捡回一条性命。我十八岁,成为太子门客,为其出谋划策。老丞相送来一筐螃蟹给我,他說这东西虽壳子硬,但里头软,所以有数不清的食客想要撬开它的壳吃它的黄。坐在高位,若是外强中干,只会死得很惨。所以,必须要铁石心肠。”他咧开嘴,笑得夸张,“我只是谨遵他的教诲。”
“那你如今也该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你跑来这里做什么教书先生!”阿柿红了眼睛,喊得歇斯底里。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狡兔死,走狗烹!”
他吐出黑血,气息渐弱。阿柿还在同他说话,可他早已什么都听不清了。
竹溪死了,阿柿的竹七也死了。她跪坐在他的身边,突然发现,他嘴角那些灰黑色的血渐渐变得猩红。
大仇得报,她看得见红色了……
可她依旧哭得很大声:“若你自始至终只是竹七,该有多好。”
黎曼笙缓缓走进竹屋,一言未发。
阿柿转头,红着眼睛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我叫黎曼笙,这名字,你不熟悉吗?”她摘下面纱,露出与阿柿一般无二的脸。她说,“我就是你啊。”
【五】
阿柿本名黎曼笙,是相国黎武的孙女,也是黎家被诛九族后唯一的幸存者。
她筹谋七年,终于杀死竹溪,为黎家上下报仇雪恨。
她很聪明,算计全面得当。她唯一没有料到的,大概就是自己真的动了心。恨是真的,爱也是真的,只是恨稍稍多些。
竹溪死后,她想起另外一位仇人——当朝天子,那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她练出一手好厨艺,尤擅芙蓉蟹。那是竹溪喜欢的,她似乎已经养成了习惯。
黎曼笙入了宫禁,伺机而动。蛰伏于后厨的日子,她听到许多乱糟糟的故事。比如当年相府灭门前,竹溪特意在名簿上抹去黎曼笙的名字,这才保住她的性命。事情败露,他被贬为庶人。还被皇帝打入天牢,严刑拷问好几日。他说不知黎曼笙在哪里,他还说不过是一个小姑娘,卷不起任何风浪。皇帝怕被说刻薄寡恩,便放了他。
自此,竹溪消失于朝堂,杳无音信。
黎曼笙突然明白,竹溪出现在柿子林并不是意外,他是为了找到她!
为何要这样做?
黎曼笙想不通,她想亲口问问他。于是,她与东海龙族做了交易,用自己最寶贵的东西换重回过往……
阿柿看着她:“你问到了吗?”
“只是一眼,他便认出了我。他问我还有机会再吃芙蓉蟹吗,我说没有。他笑着带走了你,说看到了归途。我那时便知,他早已知道你的身份,也知道你要杀他,但他还是选择了引颈就戮。”黎曼笙苦笑道,“重来一次,我似有些许看透了他。他是在报恩吧,黎家遭难已成定数,为回报祖父当年的救济,他护住了黎家的血脉。”
黎曼笙的身子渐渐化为泡沫,生命是她最宝贵的东西,所以她用它交换重回过往,不,是用它来换与他共赴黄泉。独自背负彼此记忆的苟活,她已经倦了。
【尾声】
夜深人静,阿柿常常会想起那位来自未来的自己。
竹溪那般做是为报恩吗?
彼时,他在树上醉酒,她在树下昏昏欲睡。他翻身而下,将她抱回屋子。
那时月黯星稀,夜凉如水,她在他身上晃啊晃,连沁在他衣襟上的寒霜都温柔了些。
他到底为什么要带她回来呢……
阿柿呆呆地蹲在一篓子螃蟹边上,长发垂在地上的水渍里。
那些答案沉在他们一起度过的七个秋天里,再也没人知道了。
阿柿终于学会了做芙蓉蟹,却入不了南山居了。
她的眼泪太咸涩,沁在螃蟹里,苦若黄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