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掩埋住的青春(散文·“祖国在我心中”征文)

2019-01-15 04:17胥得意
民族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小兵家乡

胥得意

额尔古纳河右岸

在所有被军事口令充斥着的军营之中,每天最后一道口令都是“熄灯就寝”,而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深处的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奇乾森林消防中队,“熄灯”这两个字显得多余而奢侈,值班员每天只看一下手表,然后吹哨喊一声“准备就寝”就算完事。实际上,几乎所有的人此时都已经钻进了被窝在等待着黑下来的一刻。熄灯不是他们的权利,他们不会像内地的营区,在熄灯号的催促下各个房间次第地黑暗下去。这里所有的灯熄得无比整齐,只是在发电员的食指准时地按下发电机开关的按键之后便会出现。初来乍到的兵会发现一个中队更加奇异的现象——这里的公共场所没有电源开关。每天夜晚熄灯后,除了发电房里还散发着一缕孤独的犹如鬼火一样的暗淡的光以外,这个营区像是不复存在,它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原始森林的黑夜之中。

黑夜笼罩着并不高大的中队营房,营区被层层叠叠地森林包裹着,如同一只硕大的蚕茧中的小蛹,或者这片营房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可以被忽略不计,它太小,小得已经没法形容,一栋三层的宿舍楼,东面一排车库,西面一个饭堂,除此就再也没有任何建筑了。中队冬季取暖时烧的锅炉是方圆几百里以内唯一的污染源。140公里之外有着一个叫作莫尔道嘎的小镇,它承担着解释繁华这个概念的功能。这片营区最近的人烟就是5公里之外的奇乾乡。那是一个只有7家住户17口人和一个小边防连队驻扎的村落,由于紧处于中俄界河额尔古纳河的右岸边上,几经撤并之后又被恢复成乡。与其说这里是个乡,还不如说是一个原始部落更为准确。这里没有一家商铺,没有学校,没有常用电,这里的17口人在不通邮不通电的情况下在真正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居住在这里的人以打鱼为生,住的是用木头做成的木刻楞房子。这里虽然与世隔绝,但这里不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这里没有年轻的女人,也没有嬉戏的孩子,更不会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桃花,有的只是静谧与孤寂。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乡,却是这片营区离得最近的人烟。

营区里住着的是森林消防众多基层部队当中的一个,它以这个乡命名,叫作奇乾中队。奇乾中队是大兴安岭森林支队最偏远的一个中队,从支队机关驻地牙克石开车到这里要用上大半天的时间。每年进入十月份,半米深的大雪就把莫尔道嘎通往奇乾中队的进山路封得严严实实,这片营区便迎来了它绵长而寒冷的冬季。生活在这里的五十几个消防员会开始真正意义上的野外生存和自力更生,开始他们对边境线上的中国最古老的原始森林的坚守。只有到了来年的五月,春天的讯息传遍了整个大兴安岭之后,才会姗姗来到这个被遗忘而且还未被外人发觉的原始森林深处。

奇乾注定是孤独与寒冷的代名词,它地处北纬53度,是中国的高寒地区,与黑龙江省漠河县的北极村只差了一个纬度,但是它与北极村又不具备真正的可比性。北极村住着上百户的人家,邮信能到,手机可通,电灯常明,那里已经成为一个旅游地。近年来,漠河县城又建造了飞机场。而相隔一百多公里的奇乾,却还在幻想着外面的世界。

这个北纬53度的营区一旦被黑夜吞噬掉,像是连生命也没有了的样子,万籁俱静。若是夏天,还能听到各种虫鸣,还能听到营区后面200米远的阿坝河在欢快地歌唱。进入冬季,河流停止了喧嚣,山岳拢起了胸怀,白桦林挽起御寒的手,落叶松挺立在冰雪之上,除了出操的歌声、番号声、发电机偶尔的转动声,这里就没有了任何的声音。营区里那几条狗由于天气太过寒冷,也变得悄无声息,只是默默地在走廊里进进出出。

2013年以来,一支筑路队伴随着春天的到来开进了这片原始林区。修路队的打桩机不知疲倦地发出咣咣的撞击声,这个声响敲碰着原始森林的寂静。于是这片森林里出现了一条窄窄的油漆路,向着原始森林的最深处——中国公路的零公里蜿蜒而去。打桩机不分昼夜的转动声,让消防员们的心痒痒的,在这里,他们终于见到了从山外世界来的人,在这里,终于有了现代化机械的声音,在这里,终于有了另外一种声音相伴。而这声音带来的是希望,是拉近与人世的距离。

夜黑下来了,静下来了,很多年轻的心却是静不下来。黑洞洞的宿舍里,一双双睁大的眼睛正直盯盯地望着屋顶,不望向这里还能望到哪里呢?在冬天,窗户上会冻上五六厘米厚的冰,那几扇冰窗户已经透不进一点外面的景色。其实他们知道,望也望不到任何東西,但是很多人还是想睁着眼睛看。看累了,就回忆,就想象,就思考。

但无论怎样去想象,去思考,他们都知道,他们来到这里,就是开始了一场为祖国守护青山绿水的青春行程,从此,他们与森林,一刻也不能分割。

山与山的距离

每一个离开家乡入伍的青年,内心都会揣着一个或大或小的梦想。那种梦想在没有实现的时候,都被他们年轻的心涂抹着理想的色彩。有的梦想很近,或许可以触摸得到;有的梦想则很远大,需要他们用青春脚步去一步步接近。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梦想,都会与现实有着一段大大的距离。

走进奇乾中队,提起老消防员布约小兵的故事,会让人哭笑不得,然后肃然起敬。

熟悉祖国大西南地理知识的人会更加知道,凉山州就在重重叠叠的百万大山之中。一群群四季常绿的高山让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但是不服输的彝族人硬是寻找到了通向外面世界的路,在一条条攀山越岭的路上,那些肩挑背扛的山里人正在把目光延伸到外面的世界,他们在努力地为自己寻找一条生路,让目光更为广阔地撒眸在新奇的世界里。

2007年的布约小兵正是一个彝族人家刚刚可以寄托希望的娃仔。那年他16岁,黝黑的皮肤下面包裹着的骨骼正在格崩格崩地拔节。这个在电视里看着山外花花世界的孩子心中升腾着无数的憧憬,外面的楼到底有多高?外面的霓虹灯到底有哪些颜色?外面人讲的话为什么那么字正腔圆?外面!外面!!大山之外的世界让他把目光从课本上抬了起来,他想急切地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布约小兵和他的父亲老布约有过交谈,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给哥哥布约伍呷起了一个听起来完全是彝族男人的名字,而给自己起的却是一个彝汉混搭的名字。老布约眨着显得很智慧但又由于在大山里生存了一辈子而有些空洞的目光望着眼前这个即将长大的小儿子,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当初给儿子酝名时的苦心。

老布约虽然是这个彝族村寨里的村主任,但是他有着一辈子也未能实现的梦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地盼望能有一个穿上军装走出大山的机会,但命运却只给了他当几年民兵的机遇。当他在失望中等来了小儿子的出生时,他又开始点燃了希望。他给小儿子起名叫小兵。这个名字铭刻着他的希望与寄托。他在不停地像是一个老兵一样呼点这个名字的时候,在心里盼望着这个孩子快些长大。

布约小兵知道父亲的心思,当然他更要完成父亲的愿望。2007年立秋刚过,布约小兵的名字出现在了应征青年的行列。当然,16岁可能会成为他应征的一道坎。但老布约还是有能力来搞定这个事情。虽然儿子没有提前两年出生,但是一顿土酒土菜下来,乡里武装部就让布约小兵迅速地成长了两岁,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年龄也已达标的青年。

没有办法,谁让这个喜欢军队的彝族村寨这么多年没有穿上军装的后生呢,谁又让这些朴素的彝族人们那么真诚地热爱一支曾经在他们家乡走过的队伍呢,谁又让布约小兵从小就对外面的世界那样向往呢。

直到后来入伍多年,布约小兵还能回忆起他接到入伍通知书时整个村寨的兴奋。他瘦小的身躯被那身略显肥大的警服包裹着,他看起来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高大与威猛,那身陌生的警服散发出淡淡的樟脑球的味道,衣襟上的褶皱像一道道没有愈合好的伤疤,尤其是那条腰带,一系一收之间,似乎整整多出了半条。那天,布约小兵已经不知道应该兴奋一下,他使劲地往回收已经飞出去的思绪,但他还是收不回来,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像是从山上砍回来的一捆柴在院子中间杵着,思想和肉体分离开了。思维正漫过一座座山在空中飘着,而人却跟不上想象的脚步。这个长到16岁还没有走出大山一步的孩子感到梦想正在急剧地向成功的方向跑去。

布约小兵多年以后一直不避讳当初的无知。当初的他不知道什么是解放军,什么是武警,当然更不会知道武警这棵大树上还会有森林武警、水电武警、交通武警、黄金武警和内卫部队等若干个枝杈。他只知道自己穿上了军装就和电视中看到的那些军人一样,不是走上演习场,就是会奔赴救灾的一线。总之,穿上军装就实现了梦想,穿上军装他就带着家乡人的期望,携着他们的目光走出这重重叠叠的大山,去代表他们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有多么精彩。

走路、坐三轮车、倒汽车、乘火车,布约小兵用了各种交通方式,在接兵干部的带领下和一纵山里出来的青年终于到了他早些年便听说过的内蒙古。草原很广阔,望也望不到边,真的是天苍苍,野茫茫。没有风吹动,干巴巴的空气里凝着说不出的冷。显然这不是一个看草原的最佳季节,但他的心里还是有些满足。他终于有生以来看到了这么平坦的土地,他再也不用像是在家时一样抬头看山,低下头来还是看山。他的眼睛里拥有过了草原的影像。

新兵的训练紧张又艰苦。外面的世界已经容不得布约小兵再去思考,他最要紧的事情是把眼下的日子熬过去。他现在不再是家乡那个16岁的孩子,他已经是一个18岁的应征入伍的新兵。可是他要面对的困难比想象的多。绝大多数的战友都在讲着接近电视里播音员那样的普通话,即使是大凉山一起入伍的同乡,也在讲着地道的四川话,而他说出来的彝语竟然没有人能听得懂。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真的来到了外面的世界,这是一个不属于他又必须让他去属于的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得让他感到只有他一个人存在。于是他不再说话,只能去悄悄地观察战友们在班长的指令下在完成怎样的事情。战友们在听政治教育课,听得神情严肃,他听得更加严肃,因为他一句也听不懂。有时别人能听笑,他也笑一笑,他笑的是自己为什么笑。他的新兵生活基本上就是在眨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在想为什么。

好在班长对布约小兵不错,他感觉得到一种温热的力量。周围的战友们对他也给予着最大的帮助,让他在新奇和陌生中试图着融合。由于语言不通,文字又不相同,他只好让一切重新开始。不过,他在军事训练上的努力很快就展现了出来。常年在家乡跋山涉水,他身体素质很好,这让他在新兵期间的训练没有太过吃力。

只是那种寒冷,让他不敢说出来,也不会形容出来。每天一睁眼,就要陷入对寒冷的恐惧当中。这种彻骨的寒冷是他在家乡时未曾体会过的,又是现在体會过却又说不出的。布约小兵盼望着快快下连,他想,下连之后就进入了工作状态,那样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至少可以像别人讲的那样,可以到城里去转一转。长这么大,除了在入伍的路上透过车窗浮光掠影地看了一下城市的影子,他还真的没有体味一下走在城市里的感觉。从电视里他看到城市里会堵汽车,城市里的房子摞在房子上面,城市里有的女人冬天也会穿很短的裙子。他认为这些都是不真实的。

2008年3月,布约小兵的家乡正是油菜花黄艳艳绽放的季节,新兵终于下连了。他被分到了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叫作莫尔道嘎。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他从呼和浩特的新兵教导队被拉到了呼伦贝尔的牙克石。那天夜里11点,他和一同下队的战友又从牙克石坐上了奔赴莫尔道嘎的火车。

火车一开动就钻进了无边无际的黑夜。布约小兵努力地往外看,什么也看不到,火车玻璃上冻上了一层霜做的帘子。一天一夜坐车的劳累让他再没有了下连的兴奋,他蜷缩在座位上一点点睡着了。第二天,天亮了,火车还在如同蠕动一样爬行。

透过战友们用手划开的冰窗帘,布约小兵看到了外面的景象。窗外是白茫茫大雪覆盖的原始森林,说不清名字的树木立在雪中默默地望着驶过的火车。

树真高,雪真白,林真大。布约小兵觉得心透亮了。可是看了五分钟之后,外面的林子和刚刚看过的一样,又看了十分钟,火车好像动都没动,窗外出现的还是刚才的风景。又过了两个小时,火车还是在同样的雪和林中穿行。天啊!这是要到哪里去呀。

9点多一点,火车到达了莫尔道嘎。又坐了一夜的火车,布约小兵彻底没了想象的力气了。他只盼望赶快到达营区,他不想再坐在火车上,他想念家乡的木床和新兵连的铁床。

在莫尔道嘎刚吃过午饭,集合哨响了。布约小兵和十几个战友又坐上了一辆运兵车,带兵的干部说,多穿点,车上冷,我们去奇乾。

路上是半米厚的雪壳子,汽车在上面爬行加滑行着,7个小时之后,布约小兵终于被那辆车拉到了一座营区。正在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他突然听到了鞭炮的声音。这一路走来没有看到一座房子,没有见到一个人,怎么会有了鞭炮声。布约小兵从停稳的车里刚落到地上,他看见一群老兵正满脸兴奋地向他们跑来。

布约小兵这个从西南大凉山跑出来看世界的新兵又走进了一片比他的家乡要大无数倍的大山之中。布约小兵的生命注定绕不开山与林。从一座山走进另一座山,梦想却不在原点。

回乡之路

警营与故乡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布约小兵一直也没计算清。刚到奇乾的时候,他的心思几乎要飞回家了。到这里仅仅一个多月,他就不再考虑转士官的事情了。当初的万丈豪情被奇乾冷酷的现实击得七零八碎。

但是布约小兵有他的长处,他把精力都用在了训练和作战上,他的军事训练一直名列前茅。训练之余,布约小兵喜欢一个人想心事。有时他一个人坐在河边漫无目的地想,他想着这个山外会是什么样子。他从小就习惯了想山外的事情。只不过以前是在四川的大山里想,可那时想山外至少是可以望到满眼青翠。而到了奇乾,他又陷入了入伍前的思维状态,只不过这次,他是望着枯黄的山林想山外。在家里,想象山外的景象时,电视还能够帮助他提供一些辅助的画面,在奇乾却连这样的待遇也没有了,他绞尽脑汁地来想也想象不出外面世界的色彩。尤其让他苦恼的是他想找到家乡的方向,结果连方向他也找不到,只能随便地想象出一个方向,好像家就在那里了。其实,他不知道他所处的位置与家乡之间要隔了多少森林,多少草原,多少河流与大山。他更不知道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有多远。

布约小兵与家乡的距离不是公里上的距离,而是时间上的距离。两年之后,是退伍,还是转士官?在思考这件事的过程中,他喜欢上了奇乾。奇乾有些像家乡——人少。奇乾的兵有些像家乡人——简单。奇乾的战斗——精彩。这些都是布约小兵在时间的河流里觅到的新的感觉。

被人欣赏是一件快乐的事。虽然没有多少语言和战友沟通,但是布约小兵能够读到别人眼中的内容。当第一年兵的时候,中队伐树时需要在树上拴住绳子,以便控制树倒下的方向。偌大的一棵树,又直又高,怎么才能爬得上去是让许多人发愁的事。布约小兵的心被搅动了,他对中队长说我能爬树,我上去吧。

中队长看着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新兵,知道他不是在讲大话。刚叮嘱了几句,布约小兵已噌噌噌地爬到了树上。部队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地方,从来都不怕你有本事,不论有什么样的本事,英雄都会有用武之地。布约小兵在树顶上,不仅仅看到了战友们的诧异,也看到了惊奇,还有羡慕。他的心里美极了。爬到树上,可能会望得更远一些,但他还是望不到家乡的方向。

布约小兵爬树的本事是从小练就的。在他的家乡,几乎所有的彝族少年都能爬树,在树上,他们灵活得像只猴子。

2009年6月,中队上山打火。大火被扑灭后,还有一棵十几米高的树从树心往外呼呼地冒着烟,树变成了烟囱。如果不把树心里的火弄灭,一旦着大了便会引发更大的火灾。

中队长的目光又转向了布约小兵。只是用目光交流一下,布约小兵就得到了一个爬树的命令。他喜欢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比语言更容易让他接受。布约小兵在树尖上用绳子往上提水,然后倒进树心里,他觉得这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战友们在树下围着他看,他感觉他不再是一个无法与别人交流的人。他正在和大家融为一个整体。

闲下来的时候,布约小兵还是要计算与家乡的距离。他的家乡与奇乾成为人生中的两个点,这个点和那个点之间没有线,两个点是独立着的。入伍前的十几年,他在那个点上,现在,他的人生落在了这个点上。终于,在他有了探亲假的那一年,他要让一条回家的路把奇乾和故乡连在一起。可是,那条探家的路,像是一团线,缠得乱乱糟糟。

2010年冬天,时隔两年之后,布约小兵终于走出了奇乾。那个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爱上了奇乾的士官。他要探家去看一看思念了两年多的大凉山里的亲人们。

离开了熟悉的奇乾,坐上了牙克石开往北京的火车,布约小兵一下子又变得像是刚到奇乾时的沉寂。他觉得坐在火车上的他竟然像是一个外星人,车厢里的人们穿着打扮似乎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猛然间,他才想起他已两年没有和社会接触。好在一同休假的还有两个支队的彝族战士,要不然他真怕别人会把他当成另一个物种。

火车在奔跑,楼房在飞快地向后退去。布约小兵趴在车窗上使劲地看着窗外,一切都是新奇的,像是一幅幅流动画面,这幅还没弄明白,下一幅又迅速地连上来了。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淌着。

在入伍之前,布约小兵从来没有走出过大凉山。入了伍之后,布约小兵又从来没有走出过奇乾。可以说,他对整个世界完全是陌生的。这种陌生让他没有意识到这个社会是很复杂很麻烦的。火车到了北京,布约小兵和老乡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们忽略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就是在探亲之前没有向别人打听一下回家应该怎么走。只是以为在牙克石坐上了火车就是回家了。

火车到站了,布约小兵不得不跟着旅客们下车。可是被人流携裹着出了站,他们又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坐车。也不知道还有咨询处,还有志愿者。后来,好不容易问到了去四川要到北京西站去坐车,他们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西站。

一切都變得有些狼狈不堪。可是连打火都不怕,布约小兵又怕什么呢。

到了西站,布约小兵觉得自己又傻了。那么大的一个车站,到哪里买票,又到哪里等车。等问来问去问到了售票处,才知道当日和第二天回家的车票已经卖光了,只有在北京住下了,不然没有其他办法。

出了北京西站,布约小兵愣愣地站在广场上,难道这里就是从小听说的北京吗?人来人往,人头涌动,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面孔。霓虹闪闪,车水马龙,这里竟然没有安身之处。还是家乡好,还是奇乾好。

布约小兵和战友拎着包找到了一家小旅店住了下来。突然离开了奇乾那个环境,布约小兵晚上睡不着,马路上的车实在是喧嚣,更像是一种折磨。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在这么嘈杂的声音里待过。他和战友商量,好不容易来一次北京,我们去看一看升国旗。战友表示同意。他们也想看一看升国旗。可是,又怎么去天安门呢。

第二天,布约小兵和战友打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布约小兵说去天安门。出租车把他们快要拉到天安门时,司机对这几个目光发呆但看起来很帅的小伙好奇起来,问他们去天安门干什么。他们说去看升国旗。司机笑了,说每天升国旗是有时间的。这个时间早就升完了。

布约小兵在心里想,升国旗原来还有时间呀。

国旗在天安门广场上空飘扬着,布约小兵看到了护旗兵,也看到了数不清的人群。他想,这护旗兵真幸福呀。每天会有那么多人陪着,他每天能看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车。

余下来的两天,布约小兵就在旅店里待着没动,他觉得北京不是他想象中的北京,他怕出去把自己弄丢了。他只属于大凉山,属于奇乾。

又在路上辗转了两天,布约小兵终于回到了家乡。老布约看着家里进进出出的穿着军装的儿子,十分欣喜。他想让布约小兵讲一讲在外面看到了什么新鲜景。布约小兵讲各种各样的树,讲森林。老布约说,讲讲人嘛。

布约小兵讲,北京的人太多太多了。老布约打断了他的话,讲讲你们驻地的新鲜事嘛。布约小兵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讲点啥。

大凉山又属于布约小兵了。坐在家门口的山上,他又开始像入伍前一样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可是不管怎么想,他的眼前只能幻化出奇乾的样子。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布约小兵就在山与山的对望中走过。只不过这两处山离得实在遥远,遥远得布约小兵始终没有算出距离。

2017年,布约小兵跟见过三次面的女友办理了结婚手续。由于是上下届的同学,不用怎么相处,一打听也是知根知底。又隔了一年,儿子按部就班地出生了。儿子还没出满月,布约小兵的假期就满了,然后他就一头又扎进了北中国的原始森林深处。等他一年后再回到家时,儿子已经能认人了。认了人的儿子坚决不允许布约小兵晚上和他睡在一个床上,没有办法,每天睡觉前,布约小兵只好用被子蒙住头,等儿子睡着了才悄悄钻出来。有时,蒙在被子里,想着在儿子成长的路上欠了他那么多父爱,眼泪就忍不住悄悄流出来。

坚守与再出发

2019年3月30日,发生在四川凉山州木里的火灾让举国悲痛。这场火,正着在布约小兵的家乡。而牺牲的31位烈士,除了是他的战友,就是他的乡亲。可以说,这场火带给小兵内心的创伤要比别人更为强烈。但是,布约小兵和所有的森林消防员都知道,他们的使命和担当就是奔赴远山,逆火而行,日夜奋战,没有任何退路可言。

其实,从2018年开始,森林消防员就面临着两场大考。一场是眼前常态性的山火构成的试卷,一场是改革强军这张试卷。在中国改革强军的大潮下,森林武警这支光荣的以保护生态为己任的部队在10月1日集体脱下了军装,向军旗告别,成为职业森林消防队伍,由原先的执行单一任务开始向中国应急救援的全灾种救援转变。布约小兵也随着这支队伍一同华丽转身。

木里火灾,让全国百姓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森林消防队伍面临的危险与困难。只有真实地接触到了森林官兵以后,才会觉得他们的职业是那样的神圣,他们是世界上唯一的保护生态的部队;才会觉得他们的情操是那样的高尚,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乐观,而对所经遇的苦与累没有一点抱怨;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艰苦,打火时所经历的苦与无奈不是常人可以想象和完全可以描述的。实际上他们在没有走进这支部队这个集体之前,他们也不知道森林消防员具体担负了什么样的任务,而当他们一旦知道面临的一切,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当的不是抡枪舞炮的兵,上不了战场开不上坦克,远离城市钻山沟等等的不适与失落,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放弃,就像是这支部队在火场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逃兵一样。

伟大是来自平凡的。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但是他们却承载着惊天动地的危险,在扑火的过程中,群死群伤的事情时有发生,水火无情早已是不需证明的定论。可是他们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着,他们和所有的军人一样担着家庭的重担,担着人生的酸甜苦辣,担着一家人的悲欢离合。哪一次上火场不是上战场?哪一次上战场不是和家人的一次告别?

布约小兵只是森林消防队员中的普通一员。如果和这支队伍接触,人们会轻易地发现,他们的语言由于长时间打火显得木讷而不丰富,但真要是让他们讲起别人和自己所经遇的故事,不需要在记忆中打捞,他们就会讲出一串串的精彩,而他们已经感受不到那些精彩背后的惊险,淡淡地就像是讲着天天都在发生的事情。但是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有的时候听的人眼眶已经湿润了。

我曾看见过布约小兵的队友录下的他在火场扑打冲锋的身影,那是真正的战斗。看着汗水在他的脸颊上流成了小溪,看着他在荆棘中穿梭的身影,看着身上重重的负重,我觉得我与他的心灵在最有效地沟通。他还曾笑着讲述负重9个小时在崎岖的山路上到达火场的故事,也为我讲过奇乾中队消防员三天三夜只靠一袋面粉生存下来的故事。

跟着森林消防员在一起,我感觉是走在一条可以走成英雄的路上,他们虽然脸上疲惫不堪,但他们的每一步走得都是那样坚实。我觉得我的眼前涌现出他们灿烂的青春,那青春里跳动着希望与力量。奇乾中队官兵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家在奇乾》。歌中如此唱道:

那一年离开家,梦想出去见见世面。穿过了茫茫大草原,走进了巍巍大兴安。林海深处安了家,家名叫奇乾。半年雪封路,百里无人烟。想家时抬头望望山,故乡就在山那边。奇乾兵心里都知道,哪怕再苦不抱怨。人生处处是晴天,当兵的时光就这样,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看惯了我的林海,爱上了我的奇乾。

如今,随着改革强军的步伐,森林武警这支光荣的部队已经退出了军队的序列。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里工作战斗了11年之后,布约小兵脱下了军装,成为森林消防员。身份变了,岗位没有变;称呼变了,人还在奇乾。他还没有离开那片森林。

習近平主席为国家消防救援队伍授旗那天,布约小兵守在电视机前看了直播。直播结束后,布约小兵第一时间走出了会议室,快步向山坡上跑去。当兵的时间虽然不长,国家和部队的好多大事他都经历了。他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习主席刚刚提出的要求:对党忠诚、纪律严明、赴汤蹈火、竭诚为民。应该是这16个字,布约小兵觉得自己一定不会记错。虽然军装已经不在身,但他们的骨子里永远钙化着军人的硬度,还会崇尚着军人的荣耀,坚守着军队的传统。身份换了,但守卫祖国绿水青山的职能不变。

苦有苦的活法,乐有乐的源头。布约小兵和他的队友们很懂得人生。他们不回避艰苦,用乐观把生活调剂得有滋有味。有火扑火,没火生活。离开了人间的现代生活,走进这原始森林的腹地,生活已经让他们懂得太多太多。只是,如若没有经历,外人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是在怎样度过。奇乾是一个绝世的营盘,是一个上演在大兴安岭深处的传奇。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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