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则尔
第一次见到小柳时,她还在上初一,在一群长势喜人、喧闹活泼的孩子中间,瘦弱得好像还停留在小学阶段,如同正欣赏着一幅画作,忽然间就有一摊不和谐的刺眼墨迹映入眼帘。若非此次进行爱心联谊活动,需要代表单位将一批图书捐赠进学校,成年人的我们其实很少会停下奔忙的脚步,透过生活重压与社会规则,去接近一方只有孩子构成的纯真世界。
整个捐赠仪式下来,我始终有一丝注意力牵挂在小柳身上,明明应该是最不起眼的女孩,却偏偏吸引着我的注意力。
捐赠仪式后,我趁着寒暄的机会旁敲侧击打听小柳的情况,学习一般、毫无生气、形单影只等一系列标签背后,是小柳过早背负的人生之重。从出生开始,她就没有见过离家出走的父亲,母亲与外婆在近几年先后去世,目前仅与外公相依为命,爷孙俩靠领取政府低保,以及自己种点薄田、养些鸡鸭艰难度日。
缘分冥冥之中天注定。回到单位后,小柳的故事引起了唏嘘同情,所有同事一致同意以集体的名义资助小柳,直至她成年考上大学为止。平时能为一张A4纸、一颗订书钉就吵起来的办公室,能达成这个泛着温度的合意实属难得,大家在那一刻的真善之心,是的的确确尺码相同的。
方案很快便达成了一致,大家共同承担着小柳的学杂费,每个季度再轮流携带牛奶、水果上门看望,并随时与其学校加强联系,关注本人的成长状况。一群大大咧咧的年轻人,好像忽然就有了需要小心翼翼照顾的共同的孩子。
第一次看望应当正式一些。在当地村委会的引荐下,一个雨后初霁的周末,我们一行四人穿梭麦垄、爬坡过坎,在裤腿被泥点子溅满的时候,终于在竹林边看见了两间被青苔攻占的破败瓦房。
小柳的外公要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苍老,激动地将我们迎进门,却横竖也凑不齐能供所有人歇脚的椅子,老人家一脸困窘,因生活重压而明显驼起的后背高高耸立。
一阵门帘晃动,小柳终于怯怯地现身。“快叫叔叔阿姨好!”在爷爷的训斥下,不善言辞的小柳僵硬地逐一向大家问好。不知道是因为拘谨紧张还是从没见过这番阵仗,尔后她又恢复了沉默。
就这样,我们一行外来客,抱着预先感动自己的美好设想,打破了小山村的宁静,强势插入一个风雨飘摇的小家,也赋予了其生的希望。
那段时间,一群年轻人大义扶助孤寡爷孙的爱心故事,也算是在当地产生了一些良好反响。但掌声和灯光终会散去,接下来漫长且孤独的爱心之路,只能我们自己走。
在坚持了半年的资助后,我们渐渐发觉故事并未按想象中的脚本进行。在那些感人肺腑的爱心故事中,受资助的孩子并不都是抱着感恩的心态勤学苦读,最终以走出农村的逆袭来回报资助人的吗?
实际情况是,小柳读书还算刻苦,但考试成绩一直卡在瓶颈上。当不了品学兼优的优等生,当个嘘寒问暖、聪明活泼的乖巧女生也是好的,但小柳在人情世故的认知上明显落后城市学生一大截,几乎每次都是以“一问一答”的形式被动地接受着我们的关心,双方像隔着一道难以亲近的距离。对于孩子的不懂事,我们还是抱着“等到长大些就会好”的包容心态。
小柳升入初三的那个秋天,我接到了小柳外公的电话。老人家寒暄一阵,终于嗫喏着说出了真实目的:最近孩子好像变了一个人,做完作业后总喜欢把自己封闭在房间里看小说,爷孙俩的隔阂已越来越深,不知道我们能否有办法开解小柳的心结。
这个消息太突然,要在资助之外参与一位女孩的青春反叛期并处置恰当,着实让我有些头大。
出于不忍,我应邀驱车上门拜访。有一段时间没见,小柳忽就蹿高了一截,性格也改观了许多,得知我要来,主动跑去镇上买回卤猪脚与咸鸭蛋,又蹬上树摘了满满一大筐自家种的梨。与从前的待客之道大相径庭,有渐渐追赶上同龄人步伐的趋势。
有些成长不必专门去施肥干预,时间到了,自然会野蛮生长。
面对我“最近都在看些什么书”的关切询问,小柳倒不设防,爽快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纸箱并打开,十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映入眼帘。我压住愠怒,用相对平和的口吻劝诫小柳:“马上面临中考了,跟学习无关的事还是要放一放。”小柳收住表情,淡淡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默默为我削起了梨。气氛忽然就凝滞了下来,表明这场对内心的试图接近以失败告终。
周一上班后,我抱着有些失望的心态跟大伙交流此行遭遇,没想到竟引发一片共鸣与吐槽。我的遭遇并非个例,好几位同事上门看望小柳,都曾触碰过她的沉默或抵触,那是一种明显区别于感激的态度。
寒心之下,有人提议,对小柳的资助是否应该停止。那是云淡风轻的普通一日,正在教室里读书写字的小柳或许难以料到,她的命运或许又将回复从前。讨论中,我是站在反方阵营的人,只因每当想剪断手中系着小柳命运的那根风筝线时,总会想起那间风云飘摇的瓦房,以及倚在门口满眼惶恐的瘦弱姑娘。
黄昏降临时,大家决定继续将爱心接力下去。
转眼间,离初识小柳已经过去了三年。中考,小柳发挥还算稳定,没能跻身重点高中,但好歹还是考进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城关学校。
第一学期结束后的寒假,我收到了小柳随信寄来的新年贺卡,有些笨拙的感恩方式,但纯真不可抗拒。娟秀的手写笔迹里,小姑娘兴奋地講述着和初中截然不同的高中生活,卷帙浩繁的图书馆、欢快活泼的联谊晚会、绮丽璀璨的大学梦,装点着、弥补着她曾经黯淡的苍白色青春——经历千山暮雪,她终于获得了一个普通中学生该有的平凡幸福。而我庆幸并感动,自己是送她过岸的无名摆渡人。
眼眶酸涩中,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对一个人好,要有不必在乎我是谁的境界。选择了以资助形式与一个人产生维系,终极目的并非把她变成一个按部就班、无可挑剔的机器人,也并不是为了获得所谓的感激与报恩,以此彰显自己的意义与地位,而是尽力帮助对方恢复正常人的生活,不至于在滚滚人世中继续失去。而且这场温情的维系,我并非只有付出,没有收获,能够近距离关注并参与小柳的一路走来,也同样让我洗去铅华,得以成长。
从今往后,小柳会继续长大,会去远方看风景,会与心爱的人在大城市安家,会成为芸芸众生中一个完整独立的个体,倘若我们有朝一日于人海中重逢,惊天动地的报恩都是多余,只需互相笑着问一声“你好”。